书城哲学中国文化名人谈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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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学路历程(节录)(2)

五.清华研究院(国学门)时期

在学习上,假如说,我还多少有点成就,在研究院,确是颇重要的一章。

25年,我考清华历史科官费留美,同时又考研究院国学门。留美我考第二名备取(正取曾友豪),研究院也考了前十名。研究院主任吴宓,学术杂志总编辑,中英文俱极佳,清华留美生。导师有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都是历史学泰山北斗、震古烁今的人物。还有擅长音韵学的赵元任,现已九十高龄,尚健在,在美讲学。李济之擅长人类学、考古学,俱一时精选。住清华的大楼一层。清华风景幽美,图书丰富,经费充足,藏修息游,极其舒适。研究生可以在图书馆借书二十册,不足,可以向北海图书馆、北大图书馆调,并可以向学校提出,申请购买,这给学员创造了学习条件。

梁任公师,是当代名宿,所著书籍如《饮冰室全集》(丛书)、《历史研究法》、《要藉解题》、《讲演集》、《先秦政治思想史》等等,尽人皆知,多半是学员们拜读过的。王国维师,可是新出的彗星,其名当年尚非显赫。其名著《观堂集林》成为人人必读之著,人手一部,朝夕钻研。读一篇,爱一篇,不忍释手。其所著有关甲骨、钟鼎之书,极名贵。专业方面,各人有各人的题目,有自己必谈文书,共同研习的东西,梁师开《历史研究法补篇》、《儒家哲学》、《古书真伪及其年代》。又为大学部同学,开中国文化史课,大学部师生,听者极众,往往至数百人、千人。文化史发讲义。前述三科,梁师每次自拟:大纲,开讲,而令我为之笔记、整理,随堂分发。前后两年,各成数十万言。儒家哲学中,宋朱陆、明王阳明极详。清代学术思想,梁师自著有《诸学概论》、(《近三百年学术史》,另有专著。在文化史、学术史方面,前后所讲,洋洋大观,皆成体系。

我有心将其早年及当年著作,综合起来,作为中国学术史通论,一则因其范围博大,再则因为我亦因于人事鞅掌,所习所教,皆不专,未能着手,至今引为遗憾。至于文化史,梁师自拟四十篇,因病,讲完都邑篇而辍。后人无此学识,无此精力,不敢继承,当留之后代了。

王静安师,在研究院讲学甚勤,两年之中,每周两次,有时三次,开班讲课,从不迟到,亦不早退。计先后讲《说文》,从后序讲起,再讲部首较详,以后所讲,则各轻重详略不同。又讲《书经》(古史新证),今文则逐篇逐句讲去,旁征博引,除群经、说文,旁及钟鼎甲骨,有时因一句一字,敷陈十分钟,主要讲自己的发明和独特见解,陈辞滥套皆略,又讲《仪礼》,认《周礼》是伪书,而《礼记》是孔门弟子所作,故不讲。又后讲钟鼎文,皆毛公鼎、散氏盘、虢季子白盘之类的铭文拓本。最后讲古史新证,具体地综合地讲其在甲骨、钟鼎研究心得,结合唐虞夏商周五代帝王、名臣、都邑、地望、明堂、寝庙等等。

皆壬子东渡归来,在上海哈同大学讲学,前后十年之收获。一生心得,俱见于此。但王师晚年,并不专治钟鼎、甲骨、群经、诸子,似乎说治学精华,业已搜索无余,而转其锋芒,从事古佚书、四裔碑铭、元史、西北地理之研究。所治非所讲,所讲非所治,后生小子,无从窥其奥妙。只得据“所见如此,所闻如此,所传如此”之旨加以推敲而已,王师早年著作虽多,而以《观堂集林》为最精粹。晚年著作,尽收入于王忠悫公遗书中。惟所常读之书,悉有眉批,无法一一列举,沙金、散宝、佚类甚多。其他陈寅恪、赵元任、李济之诸大师亦讲课,而以带研究生时为多,非我所学专业,不敢妄为介绍、评论。同学中,高材甚多,互相研究,互相学习,彼此帮助甚大。王师死年五十一岁,梁师死时五十六岁,正在壮年。其门弟子活到七十、八十者甚多,但只能得其一体。

长寿非奇才,奇才不长寿,可惜。

清华研究院,共招生四班,前后七十余人,各有专长,自成一家。事隔五十余年,今没者达三分之一。存者,半数不知下落。十余人皆列学术界前茅。

如徐中舒,擅长甲骨、钟鼎学。在川大。谢国桢,擅长明清史,在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王力,擅长音韵学,在北大。姜亮夫,擅长楚辞、古典文学及敦煌学,在杭大。王静如,擅长西夏文,在社会科学院。高晋生(亨),擅长小学及周秦诸子,在山东大学。蒋天枢,擅长三国魏晋南北朝隋唐史学,在复旦大学。戴家祥,擅长契文金文学,在华东师大。朱芳圃,擅长甲骨考古之学,在河南师大。诸人皆属中国史第一流学者。我三十以后,不再治中国史,自应忝列中国史学者行列未座。顾自幼诵经、诵史、治小学、习诗文。在清华研究院时期,收获甚丰硕,不敢尽弃所学,有时亦有所写作,以志不忘。十年以来,同学凋谢甚速,如陆侃如,死于“文革”后。刘节,专搞唐书,死于圈点二十四史之后。姚名达,专治近代史学史,死于抗日救国之役。陈守实,治明史,死不过十年。罗根泽死于南京大学。其更早者,有刘盼遂,以经学、小学著名,死于“文革”中。吴其昌,长于史学、小学,死于嘉定“武大”。其余皆不甚记及,其流亡转徒散失者更多,追念前尘,历历在目,后死亦复何益。十年之后,吾侪完结了。

住清华研究院的好处:

第一,知道中国典章、文物、思想、学术之由来及其范围。第二,掌握历史资料,纸上的及地下的所在及其内容。第三,对于中国文化、中国历史,登堂入室,探其宝库。第四,学习治学的方法和途径。第五,继承了乾嘉以来三百年学术的成就,而从事发扬光大的伟业、第六,接收所谓新学说、新方法,在经史子集之外,别辟溪径。这六点,是值得推荐的。

六.留学英国剑桥大学、德国柏林大学

留学,是我的“有意栽花”,而曲折险阻,困难重重。住清华研究院,对我说是“无心插柳”。然而前者“困难多收获少”,后者“风雨顺成果多”。天地间的事,往往出人意外。1931年,英国政府把它所得庚子赔款退还中国,特设庚子赔款委员会,董理其事。议决在全国按照十种科目,各招收一人,赴英留学。历史学一名,我报了考,以第一名作为正取,杨人梗以第二名作为备取。

果然,十年苦学,不负辛勤,终于获选。

到了伦敦之后,学校由个人选择。我选了剑桥。牛律、剑桥,是全世界著名大学,已有七百年的历史,人材辈出。牛津以文学胜,剑桥以科学胜。历史、经济,剑桥领先;政治、法律,牛津领先。剑桥的史学大师,在当年有古茨(Gooch),田波烈(Tenpery)、荷兰罗斯(Hoilad Rose)皆近代史名家。英国的欧战史料丛刊,就由他们编纂(British Documents on the origin of the world war),名震全球。研究近代史的人都知道,有两部最丰富、最原始、最精密的大书。其一是英国欧战史料丛刊,简称B.W.D.(British War Document的缩写)。另一部为Die Gross Politics,简称为D.G.P。治近代史而不知这两部书,是外行;著论文而不引用这两部书,是肤浅。当然还有各国档案,各国外交家日记、回忆录,皆在必须参考之列,那是第一手材料,如其仅仅看过、用过一些教科书、通俗本、简易小册子,当然不能列于著作之林,只能说是文抄公。

在异国读书,单单为了毕业,为了学位,那只是小伙子的事。比较成熟的留学生,应当先有全部的了解,然后作专业的研究。当知道全部学科的成就,专家有那些人,全国有那些著作,著名教授是谁,各人的专长是什么,图书馆、档案馆的情况如何。我在欧洲几年,各大国、各著名大学,都拜访过、考察过,当然不大深入。一般说来,德法各有优劣,莫斯科最次,英国最佳。由于没有受过兵祸,故典章、文物、保留最全,人才最多,图书最富,档案最完好。英国教授,一般能通六、七国语言,希腊拉丁不算外,对于法、德、西、俄诸国语言,大概了解。大陆教授,一般办不到。教授地位崇高,一系通常只有一两个。有时资本家捐款,特设讲座,称为某种基金奖座教授。副教授是美国产物,叫Assciate Professer,英国无此称呼。讲师称。Reader,个别学校有Teacher之称。比之我国,似乎教授、副教授太多一些,有些贬值。英国各大学,从来没受到大破坏。长期漫漫发展,所以成绩卓越。英国还有一个特殊法令,出版界,不论公司或私人,每出一本书必须向大英博物馆、牛津、剑桥各送一册。

所以书多而全,便于查考研充,法、德、俄、意各大学皆不如。牛津、剑桥、伦敦大学(University College)、政治经济学院,皆属私立,由学者教授,自己创立,自己管理,教授所以不跳槽,爱校心切,学校和教师、学生,是一家人。牛津人称OxOnion,剑桥人称Cantab,终身不改。

就历史一科来说,政治经济学院(Eondon School)的webster专长维雅纳时代,Robiuson是十九世纪史,Powen长于经济史。剑桥大学的Gooch专长近代史、德法关系史。Iyem.Perley专长欧战前后的历史及南欧各国史。Hollaad Robinson专长海军史、拿破仑时代史。Clalpham专长经济史。我的导师,就是田波烈与荷兰罗斯。由于剑桥历史家很多,导师亦不少,集体创作精神极为发达,所以出了几部大部头书,如剑桥古代史、剑桥中世史、剑桥近代史、大英帝国史、大英外交史、印度史,皆彪然巨帙,每部达数巨册至十余巨册以上。

每册百万余字。

个人私见,以为欧洲历史学者,以英国为多,英国又以剑桥为最,顾池、田波烈、荷兰罗斯,皆近代史、外交史的泰山北斗,所以我的专业是英国史和近代外交史。近代外交史上,三国同盟、三国协商,为探究最深、争论最烈题目。我在剑桥初拟研究英德同盟,为抄材料到档案馆、到外交部,皆无所得,本师荷兰罗斯,帮助我到殖民部,看见张伯伦的秘密记录,真相才得大白。因为顾、田二氏所编英国欧战资料丛刊,没有介绍讨论这重公案,是外交史上一个大漏洞。而德国方面,材料甚多,所以又转学到柏林大学。跟踪追料,理所当然。在德国柏林大学,跟着老师哈同(Prof Havtung)。哈精法文,而不通英文。勉强读书,匆匆结束,混一个D.Phil而结业。第二次欧战爆发,既不能返英国,又不能留德国,只得回来。返国后,又遇抗日战争,迁延八年,流离转徙,席不暇暖,灶不得黔,未能安心著作,有愧国家培育之德,于心歉然。

在英德两国,住得较久。去法国多次,共有半年。到俄国一月。参观、考察,忙忙碌碌地走马观花。总括起来,有这样的印象,理工科我是外行,就文科说,英国,尤其是牛津、剑桥学生的质量与教授的知识领域,超过其它各国。

他们多数从两个著名中学Eton和Harrow毕业,根底深厚。中学学希腊、拉丁文,等于中国人的读经、治小学。以后再学习近代各国语言,无障碍,能速成。

大学毕业后,专门从事研究和教学,人人都有一、二十年的功夫,又不改行,所以造诣深。中国学者,远远不如;德、法、俄、意诸国,亦大有逊色。谁说科班出身不如半路出家,那是外行人的意见。学习是需要积蓄、锻炼、长期磨砺的。

对于我国学制改革和四个现代化,有许多可以借鉴的地方,本不在位,不谋政之言,我只提出,多加考虑,多加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