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不是为一只虱子求情
20151100000071

第71章 故园如画胡不归

距离呼和浩特几百里地的阴山脚下,天,到这儿无限地开阔起来;地,到这儿自由地舒展起来;连茸茸碧草,到了这儿都显得那么平展,熨帖,一碧千里,绝无杂色。蓝天碧草间,风吹草动,牛羊成群。白色的帐篷散漫草中,如一个个水泡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这儿,就是图尔默特草原。

在遥远的年代,在那个烟尘飞舞的岁月里,在那个鼙鼓喧天的季节里,这儿,曾是敕勒族汉子驰马飞跃的地方,是敕勒族女子轻歌曼舞的地方,是那些骑羊嬉戏、弯弓射鸟的敕勒族孩子们快乐的天堂。

来到图尔默特,来到这千里一碧的大草原,站在青草蓝天间,昂然四顾,你只感到满眼碧绿,心胸开阔,灵魂轻灵如一片羽毛,凌空飞舞,自由上下。在这儿,如果再骑一匹马,奔驰在千里草原上,仰天高歌,真有种天宽地阔,唯我独尊的感觉。这时,你才会领悟到,这儿的牧马汉子,为什么会如此粗犷豪放;这儿的草原女人,为什么会如此温情大方。

在这儿奔马高歌,最宜于歌唱的,应是一千五百年前,斛律金所唱的那支著名的歌——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地见牛羊。

一千五百年前,是南北朝时代。南北朝是个乱世,是一个刀光剑影金铁交鸣的时代,更是一个英雄喋血壮士扼腕的时代;是一个风火烟尘的时代,更是一个人才辈出的时代。一位史学家在谈到三国时代时,曾断言,由于乱世,人的能量发挥到极致,所以,三国时代,也就成了一个人才辈出、智士如云的年代,任何一个人物走出,都会让风云为之变色,历史为之震颤。

南北朝时期,也是如此,任何一个历史人物,都是昨夜天空的一颗亮丽的星辰。

这些人中,当首推高欢与宇文泰。

当时的高欢,把持着东魏的印把子。宇文泰呢,则占据着西魏朝廷的相位。二人形成双峰对峙、二雄并立的态势。双方都虎视眈眈,寻暇抵隙,希望找到对方的死穴,趁机挥剑而出,致敌死命,一统中原,称霸北国。而后,凭借北方铁骑,挥师南来,投鞭断江,消灭割据江南一隅的梁朝:四海之内,唯我独尊。

双方斗争焦点,放在了玉璧关。

玉璧,位于今天山西稷山县城西南五公里处。和平年代,这儿山歌阵阵,庄稼青葱,一派宁静,并非交通要道。但在烽烟滚滚的南北朝,这儿却是战略要冲。它背靠稷山,怀拢汾水,深沟大壑,环顾周遭,乃西魏国防重镇。西魏凭籍此关,进,可以铁骑东指,直袭东魏陪都兼军事重镇——晋阳:后来,周武帝灭北齐,既走此道;退,则可凭此雄关,维护长安,御敌国门,伏尸百万,血流成河。

对东魏而言,此关存在,实如跗骨之蛆,令人昼夜难安。打下此关,关中平原如在目前,取关中夺长安擒宇文泰则在指掌之间。

因此,公元542年,一个秋高马肥的日子里,高欢拍案而起,力排众议,誓取此关。东魏十万铁骑,盔甲如水,刀光映日,滚滚而来。

历时六十余天的玉璧保卫战,至此拉开帷幕。

高欢认识到玉璧的重要性,宇文泰的认识,一点也不输于高欢,他早就防着这一手。所以,提前,他就派出自己手下最善于防守的将军——韦孝宽,去防守玉璧。

东魏的军队,旌旗蔽日,鼙鼓声声,在一个“塞上燕脂凝夜紫”的日子里,围住了玉璧。

一千五百多年前,一场惨烈的攻坚战开始真刀真枪地上演了。

高欢打算,扬鞭北来,胡笳乱鸣,三天之内,可下玉璧。甚至,他扬言,我用靴尖一踢,就可踏平玉璧。可是,这位常胜将军,这位一代枭雄,在玉璧城下,终于领略到了韦孝宽的防御手段。

三十天的轮番进攻,战士的尸体,一层层倒下,堆垒在城下。

折断的刀枪,散乱地扔在战场上,暗淡无光。逃逸的战马,仰天长嘶,寻找着自己的主人。

这是一场嗜血的攻坚,这是一场疯狂的杀戮,这是一次触目惊心的冲击,这是一次注定要让历史颤抖,要让数万慈母悲伤、寡妇落泪的战争。虽然,黯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争鸣,时间到了今天,置身这儿,面对荒郊败垒、古堡断砖,仍然让人可以清晰地听见岁月风尘中,将军的高喊,健儿的哀号,刀剑的撞击,战马的嘶叫。

三十天,三十天的进攻,玉璧仍然是玉璧,岿然不动。东魏的健儿,却大量倒下。东魏的将军们,纷纷涌到主帅帐下,劝告高欢:“退兵吧,士兵们此时士气低沉,思家心切。”

是啊,在战场上,尤其在这样的绝望战斗中,哪一个健儿不思念家乡?哪一个士兵不怀念故乡的亲人,和故乡的一切,甚至包括那儿的房屋、山水,甚至山歌?

可是,高欢拒绝了,他已失去了理智。十万大军,三十多天,没有攻下一座小小的玉璧。他不甘心,他不愿认输,不想就此罢休。

他改变了蛮攻战术,采用堆土为山的办法,堆出比玉璧还要高的土山,从上俯瞰,进攻玉璧。可是,对方更是以变应变,在城中架起木板,堆叠为墙,高过土山。并让兵士躲在木板后,对着土山上毫无躲避的东魏兵士射击。

无奈之下,高欢又眉头一皱,改用了地道战。让士兵们在城外挖起地道,暗暗通向城内。城内的韦孝宽,早已做了防备,在城里横挖地道,予以截击。

时至今日,漫步玉璧遗址,仍能看到这儿残存的地道,在黄昏夕阳下,静静地卧在那儿,向行人诉说着那场战争的惨烈。

接下来的日子,东魏军运用火攻、水攻,以及那个时代所能运用的所有攻城方法,结果,玉璧仍然高高耸立。

两个月,就这样过去,每天,都有东魏健儿的尸体,倒在城壕中,或者是刀剑下。史书记载,仅此一战,东魏战死兵士七万人。七万有血有肉的年轻人,六十天,从这个世界消失,带着他们的乡思,带着他们对亲人的无尽思念,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更可怕的是,此时,宇文泰率军横击,断了东魏军的粮道。

东魏士气,一跌千丈:金鼓低沉,旗帜不展,三军将士,喑哑无声。

为了活命,也为了远在家乡的亲人,这些不愿客死异地的将士,时时有人偷偷溜掉,甚至干脆拖着刀枪,投降了敌人,十万大军,只剩三万,已频临溃散的边缘。

终于,纵横一生的高欢,也走到了自己一生中最危险的边缘。现在,他面临的已不是如何攻下玉璧,而是能否将这一支士气低落的军队带回家,带回他们的故乡,交给他们的父母妻子。他坐在营帐中,紧锁眉头,一杯又一杯的烈酒饮下,久久不语。突然,他抬起头,望见自己身边的老将军斛律金,眼睛一亮,一个主意涌上心头,问道:“老将军,听说你会唱家乡的民歌?”

斛律金不知主帅为何问此,连连点头。

高欢连忙站起来,一拍斛律金的肩膀道:“烦请老将军为军士们高歌一曲。”说完,附耳叮嘱几句。斛律金老将军听了,连连点头,微笑允诺。

秋高气爽,战马萧萧;晋北旷野,群山肃穆;三军将士,静立无声。斛律金将军迈开大步,走上高台,白须如雪,遥望北方,他的双眼渐渐湿润起来,他仿佛看到了故乡,看见故乡的原野,看见无边的绿草,看见苍鹰在天空翱翔,看见牛羊在青草间出没,看见小伙子在马背上纵情高歌,看见姑娘们在草地上载歌载舞。他看见了蒙古包,看见了炊烟,看见南飞的大雁。终于,他流下了老泪,引吭高歌,苍凉的歌声,在秋天的旷野远远传开,传开——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地见牛羊。

在这歌声中,台下的铁血健儿们,一起抬起头,他们的眼睛,都一起望向故园的方向。故园,多么亲切的名字啊,多么牵人心魂的地方。那儿,有熟悉的微笑,有甜甜的乡音,有月下的清唱,有柔柔的爱情,有浓浓的乡俗,有温馨的亲情。那儿的每一口水都是甜的,每一朵花都是香的,每一条小路都有一串故事,每一声虫鸣都是一首诗。

故园如画胡不归?

开始,校场上,是一人苍凉高歌。接着,是千百人齐声高唱。最后,三万大军,加入这雄浑的大合唱。大家歌唱自己的思念,歌唱自己的故园,歌唱自己的乡愁,歌唱自己心中那块神圣的地方。

玉璧城上的士兵们震惊了,他们不知道这支失败的军队,此时怎么会唱起歌来。一个个侧耳倾听,不久,就明白了,一个个也热泪盈眶,加入了这大合唱,像城下士兵一样,泪下沾襟。

故乡,故乡之思,是不分攻城和守城的,是不分敌我的。只要是人,只要有血有肉,就有故乡,就有祖宗,就有根,就有乡愁乡思。

它,是人与人之间得以理解、得以交流的媒介,是人之所以为人的独特之处。

在歌声中,三万健儿,战马嘶鸣,刀剑映日,热血,又一次在他们体内奔流;希望,又一次在他们心中升起。他们拨转马头,随着猎猎的旗帜,在风尘遮天中,踏上了归途,踏上了走向故乡的路。

他们可能憎恨过主帅不该轻易发动战争,但他们绝不憎恨故乡。

他们可能曾经产生过背叛主帅的想法,但他们绝不会背叛母亲。

是一支故乡的歌啊,终于,唤回了三万在死亡边缘苦苦挣扎的游子。是乡愁,乡思,在战争中创造了一个奇迹,一个后人无法理解的奇迹。

自始至终,玉璧城里,没有军队出来截击这支濒临绝境的败军,因为,大家都知道,什么都可以剥夺,唯有一个人的乡思是不能剥夺的,一个人的回乡之路是不能断绝的。所以,中国古代兵书上说:“归师莫掩。”就是这个道理。这是一种人道,一种互相理解,只有士兵才理解士兵的心,只有游子才懂得游子的情。

因为,天下之人,都有故乡。

一千几百年后,一个白发老人,拄着拐杖,走上阿里山的山头,任风吹着他的布袍,猎猎作响;任风吹着他的长须,迎风飘摆。

他站在山头上,此时,他可能也像当年的斛律金老将军一样,眼睛,望着故乡的地方。不同的是,他看到的不是阴山,不是草原,而是黄土高坡,是窑洞,是高大的白杨树。他听到的,是秦腔,是黄河水的咆哮,是西北汉子雄浑的信天游。

他定定地站着,任夕阳把自己雕刻成一尊雕塑,有浑浊的老泪,一颗一颗滑下,落在衣襟上,落在孤岛的土地上。

多少年了,岁月老了,人老了,可是思念不老。

多少年了,漂泊孤岛,可是,根,仍在遥远的西北。他在日记中写道:“我百年之后,愿葬玉山或阿里山树木多的高处,山要高者,树要大者,可以时时望大陆。我之故乡是中国大陆。”

不久,老人撒手人寰,离世前挥笔作歌曰——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

望我故乡;

故乡不可见兮,

永不能忘。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

望我大陆;

大陆不可见兮,

只有痛哭。

天苍苍,野茫茫;

山之上,国有殇!

老人,名叫于右任,国民党一代元老。但是,我知道的最清楚的是,他是我的同乡,祖籍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