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雷锋
2015100000011

第11章 中秋月圆圆啊,讨饭棒尖尖(3)

每一次吃饭,六叔公坐在饭桌边,脸色就阴起来。

门外,北风呼啸,白茫茫一片。冬天说到就到了,天白地白,可就是没有庚伢子一点儿消息。

雷明义进门就说,爸爸,今天从豆腐坊弄来的腐乳,味道好,来,你吃!

六叔公阴着脸说,这一提起筷子,就想起庚伢子了。这大雪天,他也不回家,哪儿过的夜啊?

六叔奶奶说你这死老头子,别提庚伢子了,你一提我就心口痛,你当初怎么不拦着伢子啊!六叔公说你怎么不拦呢?庚伢子那天走你不也在吗?光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你不拦有么子用?

这么一说,六叔奶奶也不吱声了。

雷明义这时候就说,秋生那个臭小子,正在门口唱么子皮影戏呢!六叔公听不明白,说你说啥啊?

接着六叔公就惊讶着脸走到门口。

他看见十二岁的向秋生气呼呼地站在大门口,双手叉腰,冲着大门嚎着一首自编歌儿:“庚伢子是你们雷家人,六叔公你为啥要他出家门?昨日天下雪,今日天打雷,六叔公,我来问一问,你家庚伢子,是死还是生?”

六叔公忽然老泪纵横,说,你别折磨人了,秋生!六叔公每天睡不着你晓得吗?六叔公我这就去找好不好?

他身后的六叔奶奶说,老头子,你一边唱皮影一边去寻,能寻到伢子的!

六叔奶奶这一个点拨,倒是点醒了六叔公,他认为这是个好主意。无论庚伢子是死是活,只要四邻八乡地唱过去寻过去,总能找到线索的。

过了半个月六叔公就动身了。这时候时近早春,柳枝头都见了鹅黄。雷明义夫妇也不再拦着六叔公。一说到庚伢子的死活他们心里也发揪。

庚伢子熬过了一个冬天。他几乎绕洞庭湖转了一个圈儿。湖上的北风吹烂了他的衣衫,每一回都是捡了又穿,穿了又捡。肚子饥一顿饱一顿倒没有什么,庚伢子饿惯了,但只是他的背脊上冒起了一个毒瘤。先是小红点儿,流点儿脓,后来疮口慢慢地大了,越搔越痒,越抓越痛,最后几乎烂到骨头了,背脊上钻心地痛。

油菜花开的时候他一直住在一个镇子西面的桥洞里。那里还有两个小要饭,后来那两个小要饭嫌他背上臭,把他赶了出来,于是他就沿着湖边往南走,一路乞讨。他有点儿想家了,想回六叔公家住两天,又想到坟地上看看爸爸妈妈哥哥弟弟。他想,我就是痛死了烂死了也要跟爸爸妈妈哥哥弟弟住在一起,可不能让野狗子叼食了。

这一天到了晌午他还没讨上饭,饿得眼冒金星,他几乎是爬着才挨近一处庄户人家的门槛。

“爷爷,奶奶,伯伯,婶婶,行行好吧!”他吃力地念着小调似的乞讨词,将碗递进门缝。

一个戴眼镜的老先生发现有小要饭的,于是到灶间铁锅里取出一块儿黄黄的锅巴,投在门外的乞碗中。“谢谢伯伯!伯伯交好运,大富又大贵。”庚伢子趴在地上说,一边拼命抓起锅巴往嘴里塞,嘎巴嘎巴地咬。这锅巴冷冷的硬硬的可真香啊。

“再给你一碗水!”老先生动了恻隐之心。

求求伯伯,有没有草药?我背脊上长了个大疮,痛死了。伯伯有没有药给我敷一敷?

老先生蹲下来,撩开小要饭身上发臭的衣裳,吃了一惊。

他看见了蛆虫。“快,”老先生转头喊,“李嫂,把药罐里的疗伤药取一点儿来,小要饭的身上有疮!生虫子了!”

这是庚伢子的疮口第一次上药,虽然痛得钻心,但是他心里有点儿踏实了。庚伢子想,过两天,还得再到这村子来,再寻这户人家,药该多上几次才对。

六叔公在皮影戏唱完之后,走出戏幕,向满场的观众拱手。这是洞庭湖南面一个靠水的大集镇。

诸位,今天在下不把这帽子翻过来当钱罐子了,在下不收诸位乡亲的铜子儿了,在下只想向诸位打探一个消息:有哪位看到过一个八九岁的小叫花子,这么矮,精瘦,名字叫庚伢子。哪位碰到过,看到过,能否告诉在下一声?在下不收铜子了,只求消息!

众人沉默,显见没人看到过。六叔公老泪纵横说,这伢子是我们雷家的伢子,在下糊涂啊,在下不该放他出去讨饭啊!

说到这里,啪的一声,他打了自己一嘴巴。

众人依旧沉默。

六叔公蹲下来,默然收拾戏具。他的肩膀不住地抽动,显然在哭。

而两个月之后,他却真的邂逅了他的堂侄孙子。那是在娘娘庙,在阵阵的春雷声中。那一刻六叔公号啕大哭,泪水比庙外的雨水还急。

庚伢子是在六叔公进庙前大约半炷香的时候爬进娘娘庙的,那时候他的疮伤痛彻心肺,根本站立不住。

他在潮湿的殿堂泥地上蠕动了好一会儿,才看见了蛛网中的观音娘娘。

“菩萨啊……”庚伢子虚弱地看着神像,“我妈当年没少拜过你……你一直没空来救我啊……我现在饿,背上长了一个大疮,越来越大,痛死我了啊……菩萨你真的那么忙吗?”

说到这里,庚伢子一阵眩晕,两眼发黑,昏了过去。

窗外,雨点噼噼啪啪降下来,像下刀子。背着皮影戏藤箱的六叔公脚步踉踉跄跄。他的下一个唱戏点是两里地外的吕家湾,但发现了右前方的一座破庙,于是赶紧转了方向,急往破庙而来。

精疲力竭的六叔公跨进破庙之后,便发现自己几乎一步也走不动了。他盯着菩萨娘娘,慢慢地放下藤箱,双手合十。他说:菩萨娘娘啊,可怜可怜我吧,走南走北都两个来月了,我快撑不住了,保佑我早日找见庚伢子啊!

忽然踉跄一下,他几乎绊倒在一个软软的东西上,定睛一看,不由浑身汗毛直竖。“庚伢子!”六叔公快晕过去了。

庚伢子醒了,睁眼,看见了来人:六叔公!

庚伢子!庚伢子!六叔公欢喜得泣不成声,我找得你好苦啊!

“我痛!”

“哪里?”

“背上。”

六叔公撩起庚伢子又脏又臭的衣衫,一股恶臭扑鼻而来,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啊呀!爬蛆虫啦!我好苦命的伢子啊!

六叔公用自己最后的铜子儿,租了一辆板车,拉着伢子回到了简家塘。九斤大妈不敢自己抓药,特意从县上请来了一个背着“悬壶济世”小旗幡的郎中,请他看庚伢子的毒疮。郎中跌足说真正是伤了背脊骨了,这伢子已经爬到阎王殿的台阶上了,幸亏他还有祖传良方。九斤大妈立即把刚刚养的一头小猪让他牵走了。

郎中配了药之后,九斤大妈亲自调制,日日送到六叔公家中为庚伢子上药,上得旁边看的秋生一个劲抹泪。

“可怜的庚伢子!”九斤大妈说,“大毒疮啊!差点儿要了你的小命啊!”

秋生哭着说,都怨你,坏舅妈!你叫庚伢子住到我家来就不会这样了!

九斤大妈想发火,又忍住了。六叔公说,怨我,怨我!我不该放庚伢子出去要饭!

话音还没落地,窗外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谁都不怨!怨这个社会!这是个吃人的社会!

只见彭茂林大步走了进来,更令人吃惊的是,彭茂林竟然穿了一身灰布军装,脚上还打了绑腿。庚伢子不顾背上的疼痛,挣扎着坐起来问,彭大叔,你找到共产党了?!

我找到共产党了!是的,我找到了!我也参加共产党了!共产党的队伍马上就要打过来了!你们仔细听,听见没有,枪声!北面已经有枪声了!战斗很激烈,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军马上就要打过来了!

大家屏住气息听,果然隐约有枪声传来,像很远的地方在放爆竹,稀稀拉拉,似有似无。

庚伢子拉住彭大叔说,是不是穷人有救了?能吃饱肚子了?

“穷人能吃饱肚子了!穷人有救了!”彭茂林说,“现在,我们的任务就是监视住村里的恶霸地主,不让他们卷起财物逃跑!他们的财产都是穷人的血汗!”

秋生说,谭家有枪!

彭茂林说,对啊,不能硬着对抗,我们手中还没有枪!但是,我们要想办法监视住他们,一有情况就报告!我还要去联络解放军!

秋生激动了,说,我去监视!

庚伢子说,我也去监视!但是他刚想翻身坐起,又哎哟了一声,倒下了。他的背脊还是火烙似的痛。

三天之后,隐约的枪声转到东北方向响了,有点像爆炒豆。情势越来越紧张,简家塘像一口即将沸腾的锅一样,人人激动着,躁动着,都晓得大事变就要来了,简家塘要揭一层皮了。庚伢子也挣扎着站了起来,非得要跟秋生哥哥一起去监视彻夜灯火不熄的谭家大院不可。六叔公喝令他不要出门,庚伢子说妈妈临死那一天说要我为死去的亲人报仇,现在正是我庚伢子报仇的时候啊!

谭家大院果然乱成了一锅粥,谭家几个兄弟姐妹早都散了,有的躲在北平,有的躲在长沙城里不回来,只有谭七少爷坐镇指挥有秩序地撤退。有情报显示最多不出两天,甚至一天,这一带就要杀来解放军了,国民党部队一触即败,到处在作鸟兽散。

谭七少爷的情绪自黄昏后越来越紧张,一是枪声近了,一是有家丁报告金管家金有德要溜走。谭七少爷奔几步,堵在前院的门口,果然一会儿就见到了一脸阴阳怪气的管家。谭七少爷说你跑啥?你给我站住!

金有德不慌不忙躬身说,在下辞别了,七少爷。

管家,你是见死不救?是不是树倒了,你就突然属猢狲了?

金有德冷笑说,七少爷明明知道大树将倾,怎么还不放走猢狲?听见枪声没有?炮声也有了!别一篙打翻一船人,大家都该走了!

两个在旁的家丁一听这话,细软也不捆扎了,立马走到金管家身边,也做出要走的样子。

金有德,你扰乱军心!谭七少爷以脚跺地说。

金管家说,岂止扰乱军心,我还要扰乱财宝呢!

他说着突然就掀开家丁刚才抬着的一个红木箱子,从箱中抢出一把首饰,攥在手里就走。谭七少爷拔出手枪:“强盗!”金管家挺起瘦弱的胸膛:“你敢?!”

谭七少爷看看在场的家丁,家丁也一个个骄横起来。他手软了,他不敢。金管家点点首饰说:我金有德在府上效犬马之劳整整十二载,这点酬金仅够塞塞牙缝而已!

他一边冷笑着一边就推开谭七少爷,夺门而去,只让手持手枪的谭七少爷目瞪口呆。

而谭四滚子这时候慌慌张张走过天井的时候,又不慎摔了一跤。这一跤摔得真不是时候,他哎哟哎哟直叫唤:动不了啦,骨头……断了……快来抬我啊!

家丁没赶来,谭七少爷赶来了。谭四滚子说,哎哟,哎哟,腰子这里别碰,一定是骨头断了!痛死人了,金管家呢?

“别提这畜生,他跑了!——来人啊,快来抬老爷啊!”七少爷说。

总算还有两个家丁赶过来。谭家老太也迈着小脚赶来了,嘴角边有鸡血的痕迹。

“哎呀呀,”谭家老太吓得嘴唇哆唆,“怎么会摔一跤的啊,祸不单行啊!”

“妈,”谭七少爷冷静地把母亲拉到一边,悄声说,“爸爸病重,刚才又摔一跤,腰骨好像断了,肯定抬不到长沙了,会死在半路上。”

母亲听出儿子话中有话,忽然大骇:你想怎么样?想做不孝子?!

儿子说,这不是不孝,这是至孝!

母亲打了个冷战,恐惧地看着儿子。

儿子掐死老爷子是在一刻钟之后。他先让家丁把杀猪般叫唤不停的父亲抬在卧床上,接着就吩咐家丁离开:你们都走,帮老太太收拾东西去!

家丁走后,谭七少爷走到父亲床边,对额上冷汗涟涟的父亲说,爸爸,时运不济,腰椎断了,肯定走不动了。我们这一走,也不晓得啥时候能回来,你与其在路上狗一样死掉,还不如仙逝家中!儿子日后回来,一定厚葬你老人家!

还不等惊惧的父亲有何反应,谭七少爷已伸出一双手,掐准了父亲的脖子。

五分钟之后,用锦缎被子裹紧的谭四滚子的尸体,就由两个家人抬起,扔进枯井中。

谭七少爷跪地,磕个响头:等儿子回来,一定厚葬您老人家,给您老人家睡楠木棺材!

这句话让秋生听到了。秋生这时候正爬在谭家围墙外面的大樟树上,他真真切切地听到了这句话。

“不好!”秋生对树下的庚伢子说,“箱子都装车了,他们要逃!”

庚伢子拿出备好的长木棍,紧紧闩扣在谭家大门的两个门环上。这样子,里面无论如何也拉不开大门了。秋生说这法子好。

“秋生哥,你看住这儿!我把后门也去闩上!”庚伢子捡起另一根木棍,急着往后门跑。

后门的铁门环刚被扣上,庚伢子就听见了门内的惊叫:不好了!门给封死了!共产党已经来了!

家丁乱如一窝蜂,纷纷向谭七少爷报告说前后门都叫人给封死了!

谭七少爷如遭霹雳:“共产党提前到了?”他就地转了两个圈,突然挽袖,只身攀上院内的樟树,翻墙而走。一块儿瓦片踩下来,砸在谭家老太身边,粉碎了。

谭家老太骇了,惊呼,不孝子啊,扔下我们不管啦?!

只身逃窜的谭七少爷没有跑远,他在村口石桥边突然停住脚步。

他惊惧地看见了在夜色中迎面扑来的彭茂林。“别拦我!”谭七少爷喊,一边摸出小手枪。

彭茂林飞起一脚,就把他的小手枪踢飞了。彭茂林估算的距离很准。

然后,谭七少爷便被手如钢钳似的彭茂林按在地上。谭七少爷拼命挣扎,嘴里骂,你这个臭抬轿的!

彭茂林听着这骂声,心里发笑。

庚伢子与秋生这时候飞奔而来。秋生欢呼:太好啦,抓住谭七少爷啦!

庚伢子扑上来,见着谭七少爷就举起小拳头要打。“别打!”彭茂林用手抓住了小拳头,“现在不是个人报仇的时候,人民会审判他!”

小石桥外忽然传来嚓嚓嚓的脚步声,似乎有一大批人由远而近跑步前来。庚伢子惊讶地看见,这是一大群穿黄军装的人。

彭茂林说,庚伢子,秋生!看见了吗?来的就是解放军,共产党的部队!

庚伢子突然放声大哭,他向解放军队伍迎了上去。“解放军叔叔!”他大喊。

暂时还没有人回答他。

队伍的步伐好整齐哟,嚓嚓嚓嚓,像吹过一阵风。

庚伢子蹲在地上哭,他心里好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