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小小说名家档案:半个瓜皮爬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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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树上不会结黄金

放暑假快一个月了,我天天躺在家里看书,睡大觉。我是家二里唯一的大学生,父亲他们去苹果园干活的时候,从来不叫我。

天黑透了,他们才回来。二弟一瘸一拐,父亲拉着架子车,车上装了满满四筐苹果,母亲在后面推着。父亲嘴里骂骂咧咧,骂二弟干活毛糙,出工不出力。

二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颠一颠蹦进了屋,大姐说他从树上跳下来时崴了脚。

晚上吃饭,二弟一声不吭,父亲还在骂他:干啥啥不行,做啥啥不中。上学不好好学习,干活也不愿出力,那么多饭都白吃了。其实,二弟才十六岁,父亲总把他当大人使唤。

吃完饭,父亲又骂了二弟几句,然后说让我第二天和他去镇上卖苹果。

第二天早上,我被大姐叫醒,父亲已经把四筐苹果重新用麦秸垫了厚厚的一层。父亲在前面拉,我在旁边推。

十三公里路,跟三十公里似的,平时没觉得远,这会儿却怎么也走不到头。八月的太阳半早二都热得出奇,一会儿我就浑身上下冒火,脚在鞋里和泥一样咕唧咕唧响着。

我感觉快要中暑了。头发昏,四肢无力,我双手紧紧抓着车帮,已经不是我在推车,而是车二产拖着我在走。父亲喘着粗气说:快到了,马上就到了。我看不见父亲的、头,只能看见架子车的拉带斜横在他满弓样的背上,撅起的屁股,黑褐色的两半截瘦腿,还有一对马一样蹬着地的大脚。

终于到了镇上,收购苹果的摊点很多,一个彩条大棚挨一个,绵延出去好几里地。父亲从第一家开始问,接连问了十来家,不是品种不对,就是规格不合要求。

父亲不急不慌地拉着架子车继续挨家问,我拖着腿跟着。父亲问我渴不,要渴了去买根冰糕吃,我问他要不,他说不要,说吃那东西拉肚子。

卖冰糕的老头似乎也晒蔫了,我说了几种在学校常吃的冰淇淋,他懒洋洋地摇头,眼都懒得睁。冰柜里全都是很劣质的冰糕,一根像样的也没有,我只好要了一根五毛钱的绿豆沙。

父亲已经走过去很远,还在极有耐心地~家一家问着,我追上他,让他咬一口。父亲看看冰糕,舔了下嘴唇,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咬了一口,他很夸张地咝咝吸着气:怪凉。

终于有一家肯要我们的苹果,父亲忙问价钱,一听说才四毛五,父亲眼里刚燃起的希望瞬间又熄灭了。

我看看架子车上拉的四筐苹果,个个颜色鲜艳,光滑水灵,个头也不小。我朝摊主嘟囔了一句:这么好的苹果才给四毛五,你也太黑了吧。

父亲急忙扭过头呵斥我:别插嘴。

我住了嘴不说话,继续啃我的冰糕。父亲腆着脸和摊主磨着,看价格能不能再高点。磨了大概十多分钟,一分钱也没磨上来,父亲弯下腰,把拉带朝肩上一搁:走。

走。所有的摊点都走遍问遍了,只有一家出到四毛七。重新拐回去,父亲不放心似的又问一遍:是四毛七吧?

得到肯定答复后,父亲把苹果一筐一筐轻轻地搬下来。他说:去年都七八毛呢,今年价咋这么低?一个负责验级的小姑娘一边拿箱子准备给我们的苹果分级,一边不耐烦地说:今年是大年,苹果多。父亲咧开嘴,讨好地冲小姑娘笑:我知道,我知道。

看到父亲那样的笑脸,我有点替他难过。六十多岁的人了,讨好一个黄毛丫头,太有失尊严了。

可父亲根本不看我拉长的脸,只顾蹲在小姑娘身边,不停和她套近乎,又把她打出来的苹果一个个拿起来翻来覆去再看看,又小心地递过去,嘿嘿笑笑:这个挺好的,你再验验。

终于,四筐苹果验完了,打下来了整整一筐。过秤一秤,才一百七十三斤。父亲用一根小棍在地上算钱数,我说:爹,别算了,除去筐,应该是74块2毛6。父亲头也不抬:我再算算,别错了。父亲嘴里念叨着乘法口诀,一下一下在地上划着,一直算了三遍,他才说:对着哩。

父亲把所有的钱数好、叠好,放进裤兜里,又使劲按了按,说:回家。

我饥肠辘辘,跟在拉着空架子车的父亲身后,午后两三点的太阳像下火似的,烫得扎肉。

一路上,父亲一言不发,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只能看着他黝黑的脖子上,一道一道的汗朝下淌,架子车的拉带无精打采地耷拉在他湿漉漉的背上。

我不敢说饿,不敢说热,更不敢说累,我什么都说不出口。

一家人忙了两天,满满四大筐苹果,才卖了不到80块钱,两亩果园也不知道能摘多少个四筐。而我,每年从家里要走的钱却是将近两个八千!

以前,我一直很无知地以为,我们家的苹果树上结的都是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