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他对王安石也有批评,首先是用人不当,其次是过于相信法度,忽视了‘治心的重要性。然而,王安石的错误,也有反对派的责任:“熙宁排公者,大抵诋訾之言,而不折之以至理。平者未一二,而激者居八九。上不足以取信于裕陵,下不足以解公蔽,反固其意,成其事。新法之罪,诸君子固分之矣。”陆九渊指出,那些以王安石变法失败为据而反对变法的人,真所谓惩羹吹齑,因噎废食者也。他认为,“今日风俗已积坏,人才已积衰,公储民力皆已积耗,惟新之政,亦良难哉!”他主张渐变,反对顿变:“当今天下之好古乐道者,莫不以为必变法,惟不必遽及于变也。”他认为事物的发展都有个过程,如果一下子从隆冬变为盛夏,违反了自然规律,反而更坏。
圣人心灵的第一歌者——王阳明
王守仁(1472~1529)字伯安,号阳明,浙江余姚人。出身于世代为官的书香门第,乃书圣王羲之的后裔。,其五世祖王纲有文武才,明初由刘伯温荐为兵部郎中,擢广东参议。高祖王与准精通《易》、《礼》,著《易微》数千言。祖父王天叙,号竹轩,“环堵萧然,雅歌豪饮,胸次洒落”,有《竹轩稿》、《江湖杂稿》行世,封翰林院修撰。父王华,人称龙山公,1481年赐进士及第第一人,仕至南京吏部尚书。
明宪宗成化八年(壬辰),王阳明出生于余姚瑞云楼,此楼筑基于龙山北麓,相传其祖母曾有神人衣绯玉云送子的梦景,遂称瑞云楼。据称,王守仁五岁不能言,却已默记祖父所读书。青少年时性格豪放,兴趣广泛,富诗才,其学凡三变而人心学之门,龙场悟道之后,又经三变而最后成熟。
黄宗羲说:“先生之学,始泛滥于词章。继而遍读考亭(朱熹)之书,循序格物,心物终判为二,无所得入。于是出入于佛、老者久之。及至居第处困,动心忍性,因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忽悟格物致知之旨: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其学凡三变而始得其门。自此之后,尽去枝叶,一意本原,以默坐澄心为学的(有未发之中,始能有发而中节之和。
视听言动大率以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江右以后,专提t致良知,三字,默不假坐,心不待澄,不习不虑,出之自有天则(盖良知即是未发之中,此知之前更无未发;良知即是中节之和,此知之后更无已发。)居越以后,所操益熟,所得益化,时时知是知非,时时无是无非,开口即得本心,更无假借凑泊,如赤日当空,而万象毕照。是学成之后,又有此三变也。”
少年王阳明曾有一个泛滥于词章的时期。年十一,随祖父赴京师,经金山寺,即席赋诗道:“金山一点大如拳,打破淮扬水底天。醉依妙高台上月,玉箫吹彻洞龙眠。”诸客闻之大为惊异,复命赋蔽月山房诗,应道:“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人有眼大如天,还见山小月更阔。”次年于京师就读,豪迈不羁,曾问塾师:“何为第一等事?”师道:睢读书登第耳。”他却说:“登第恐未为第一等事,或读书学圣贤耳。”年十五,游居庸三关,观山川形胜,慨然有经略四方之志。
年十七,随舅父到江西洪都(南昌县),娶诸氏为妻。合婚之日,“偶闲行人铁柱宫,遇道士趺坐一榻,即而叩之,因闻养生之说,遂相与对坐忘归,诸公遣人追之,次早始还。”后于舅父官署学书法,悟“心上学”,喟然而叹:“吾始学书,对模古帖,止得字形。后举笔不轻落纸,凝思静虑,拟形于心,久之始通其法。乃知古人随时随事只在心上学。此心精明,字好亦在其中矣。”
年十八,拜谒理学家娄谅,“语宋儒格物之学,谓圣人必可学而至,遂深契之。”后虽习八股以应科举,却终日留恋于经史词章与诸子之间。
在待人接物上,渐由“和易善谑”改为“端坐省言”,以仿圣人气象。
王守仁二十一岁时,在浙江乡试中举,遂专为宋儒格物之学。一日,思先儒谓众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因指亭前竹子,与钱友同格其理。“钱子早夜去穷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于三日,便致劳神成疾。”王阳明以为钱的精力不足,便亲自去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劳思致疾,遂相与叹圣贤是做不得的。无他大力量去格物了。”
此后四年间,两次会试不第,“同舍有以不第为耻者,先生慰之日:世以不得第为耻,吾以不得第动心为耻。”
年二十六,闻北方农民起义,边报甚急,朝廷慌乱,遂留心武事,精究兵家秘籍,以果核列阵操练,从此“好言兵,且善射”。第二年,忽读朱熹上宋光宗疏论读书法:“读书之法,莫贵于循序而致精;而致精之本,则又在于居敬而持志。”乃悔前日未得其要,又循其序以致精,沉郁既久,旧疾复作。从此,决心与朱学分道扬镳,转攻佛、老之学。
一日,偶闻道士谈养士,遂有遗世人山之意。三十岁游九华山,闻地藏洞有异人,坐卧松毛,不火食,历岩险访之,正熟睡,先生坐访抚其足。有顷,醒惊日:“路险,何得至此?”因论最上乘。后厌学古诗文,以为吾焉能以有限精神为无用之虚文,遂告病回越。
其时作诗,颇有超尘避世之意:“岩头金佛国,树梢谪仙家。仿佛闻笙鹤,青天落绛霞。”“世外烟霞亦许时,至今风致后人思。却怀刘项当年事,不及山中一着棋。”“钵龙降处云生座,岩虎归时风满林。最爱老僧能好事,夜堂灯火伴孤吟。仙骨自怜何日化,尘缘翻觉此生浮。夜深忽起蓬莱兴,飞上青天十二楼。”
归越之后,筑室于绍兴阳明洞中,行神仙导引之术,久之,能先知。
一日坐洞中,友人王思舆等四人来访,方出五云门,先生即命仆迎之,且历语其来迹。仆遇诸途,与语,良合。众惊异,以为得道。静坐既久,便想离开世人而去,遂醒悟道:“此念可去,是断灭种性矣。”于是对此道发生怀疑。
一日,见一禅僧坐关,三年不语不视,乃大喝:“这和尚终日口巴巴说甚么,终日眼睁睁看甚么!”禅僧惊起,开视对语,问其家,僧道:“有母在。”又问:“起念否?”僧答:“不能不起。”王阳明遂晓之以爱亲本性之理,禅僧涕泣而谢,次日乃离去。从此,又弃绝佛老,返归于儒。作诗道:“阳伯即伯阳,伯阳竞安在。大道即人心,万古未尝改。长生在求仁,金丹非外待。谬矣三十年,于今吾始悔。”不过,正是通过在阳明洞中的潜修,他才得以始见圣人端绪。他说:“二氏之学,其妙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故不易辨。惟笃志圣学者,始能究析其隐微,非测亿所及也。”
武宗正德元年,王阳明三十五岁。时刘瑾专权,朝政日非,南京给事中戴铣等上疏切谏,激怒刘瑾,被迫害致死。王阳明抗疏救之,亦被刘瑾下诏入狱,廷杖四十,气绝复苏,谪为贵州龙场驿驿丞,强令即刻上任。
王阳明起程之后,刘瑾又派人尾随,企图加害于途中。阳明警觉之后,托言投江,始得摆脱。
龙场驿在今贵州西北的修文县境内,地处万山丛棘之中,乃蛊毒瘴疠之乡。阳明居此两年,言语不通,生活自理,备尝艰辛。年三十七,自计得失荣辱皆能超脱,惟生死一念尚觉未化,乃为石榔自誓日:“吾惟俟命而已,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静一。”久之,忽于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不觉呼跃,从者皆惊。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乃以默记《五经》之言证之,莫不吻合,因著《五经亿说》。”于是,王阳明正式确立了自己的心学体系。
龙场悟道之后,王阳明首倡“知行合一”之论,先后讲学于龙冈书院和贵阳书院,贵州之士始知有心性之学。后来,刘瑾伏诛,阳明人京为官。其政不事威刑,惟以开导人心为本,门人日众。年四十,调吏部验封清吏司主事,又升南京太仆寺少卿。此后,王阳明多次平定各地农民起义,战功显赫,屡屡升迁。四十六岁时升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荫子锦衣卫,世袭百户,再进副千户。于是,刻印《古本大学》、《朱子晚年定论》和《传习录》,大力宣传其心学思想。
年五十,居南昌,始揭“致良知”之教,他说:“我此良知二字,实千古圣圣相传,一点滴骨血也。”并推陆九渊为“孔孟正传”。同年升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因受大臣忌能和排斥,次年回越服父丧后。便在家乡讲学授徒。
在心学广泛传播的同时,程朱理学派的谤议也随之而起,有弟子欲起而反击,阳明却加以制止。后来,阳明的门人参加会试,或直发师旨,或不答而出,或落第而归。高足钱德洪颇不快意,阳明却说:“圣学从兹大明矣!”以为这样一来,天下人皆知有心学一说,必有起而求真者。
年五十三,门人益进,四方从学如云,遂辟讲于稽山书院。八月中秋,皓月如昼,设席于天泉碧霞池上,侍者百余人。酒至半酣,渐起歌声,击鼓泛舟,兴致盎然。阳明见此情景,乃起而赋诗:“肯信良知原不昧,从他外物岂能撄。老夫今夜狂歌发,化作钧天满太清。影响尚疑朱仲晦,支离羞作郑康成。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
年五十六,又奉命平定农民起义,临行前与弟子讲“四句教”,并叮咛说:“二君以后再不可更此四句宗旨。此四旬,中人上下无不接着。我年来立教,亦更几番,今始立此四句。”这就是所谓“天泉证道”。
年五十七,患肺病将死,弟子问临终遗言,阳明道:“此心光明,亦复何言!”后葬山阴兰亭山。阳明死后,因小人谗害,王学以“伪学”、“邪说”遭禁。四十年后,谥文成,予世袭伯爵。
孟子曾有“万物皆备于我”的遗教,强调内心体悟和信息感通。这种修养理论后来为程颢和张载所继承,并有所发挥。
程颢说:“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智信皆仁也。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天地之用,皆我之用,须反身而诚,乃为大乐;若反身未诚,则犹是二物有对,以己合彼,终未有之,又安得乐?《订顽》意思,乃备言此体,以此意存之,更有何事?”“人有是形,则为形所梏,故有内外生焉;内外一生,则物自物,己自己,与天地不相似矣。”“若夫至仁,则天地为一身,而天地之间品物万形为四肢百体,夫人岂有视四肢百体而不爱者哉!”
张载以太虚一气为天地之性,宇宙间万事万物皆为此性统摄无余,遂成一神妙机体;继有“民胞物与”之说,并用“德性之知”来反证神化之妙,会通天地之理。其后,陆九渊提出“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
的主体认识论思想,以为孟学真传,从而奠立心学宏基。杨简发挥陆子心学,更得其微。阳明悟道之后,起而彰著陆学,详论物我一体之说,心学至此大备。天地万物本吾一体之说,乃整个心学体系的理论基石。
阳明以为,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若夫间形骸而分尔我者,小人矣。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因为大人与天地万物本来就是一体同仁的,故见孺子之入井必有怵惕恻隐之心焉,是其仁之与孺子而为一体也。
孺子犹同类者也,见鸟兽哀鸣觳觫而必有不忍之心焉,是其仁之与鸟兽而为一体也。鸟兽犹有知觉者也,见草木之摧折而必有悯恤之心焉,是其仁之与草木而为一体也。草木犹有生意者也,见瓦石之毁坏而有顾惜之心焉,是其仁之与瓦石而为一体也。总之,一体之仁充塞宇宙,无处不到,无所不感;但凡万事万物,莫不欲其全、欲其生,莫不恶其毁、恶其死,同源同构,息息相关,妙应无穷。
弟子问:“如吾身,原是血气流通的,所以谓之同体。若与人,便异体了,禽兽草木益远矣,而何谓之同体?”阳明说:“岂但禽兽草木,虽天地鬼神,亦是与我同体的,你看这个天地中间,什么是天地的心?”弟子说:“人是天地的心。”阳明问:“人又什么叫做心?”弟子说:“只是一个灵明。”于是阳明发挥道:充天塞地,只有人心这个灵明可以认识事物;有了“灵明”这个主体,才能和客体世界构成认识关系;宇宙问事,只是主客之间的交往活动而已,我心所至,事物才得显现;事物既不能离我心而获得意义,岂不是与我一体同仁的?人只为形体间隔了!
阳明以为,我心即天,心之本体无所不该,原是一个天。我心至神,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充塞宇宙。天地之间只有我心作信息交往,赋予万物以客体的意义。学者须知身、心、意、知、物只是一件事,统是一个主客之间的交往活动。他说:“耳目口鼻四肢,身也,非心安能视听言动?
心欲视听言动,无耳目口鼻四肢亦不能,故无心则无身,无身则无心。’’
身与心乃对立统一的关系,相对而成立,言心不可离身,言身亦不可离心。
我心作为主体,与天地间的事事物物也是这个关系:言物不可离心,言心不可离物,心物乃相对而立者也。但指其充塞处言之,谓之身;指其.主宰处言之,谓之心;指心之发动处谓之意,指意之灵明处谓之知,指意之涉着处谓之物。身、心、意、知、物五者只是认识关系这一件事中的不同方面,合则俱有,分则俱无,不能独立地存在于普遍联系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