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学初兴
司马迁说:“自孔子卒后,七十子之徒散游诸侯,大者为师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隐而不现。后陵迟以至于始皇,天下并争于战国,儒术既黜焉,然齐鲁之间,学者独不废也。于威、宣之际,孟子、荀卿之列,咸遵夫子之业而润色之,以学显于当世。”这是说孟子与荀子都对儒学有发扬光大之功。
但是,孟学与荀学其实有很大的区别:孟学重诗书,而荀学重礼乐。诗书之学重情,而礼乐之学重法。荀学尤其重礼,而礼的进一步发展便是法。
所以,荀子没有培养出著名的儒家人物,却培养出两位著名的大法家,那就是李斯和韩非。
史载李斯与韩非俱事荀卿,而李斯自以为不如韩非。韩非喜刑名法术之学,而归本于黄老,以为儒者以文乱法、侠者以武犯禁,作《孤愤》、《五蠹》以非之。,秦始皇读过韩非之书后,喟然而叹:“嗟呼!寡人得见此人而与之游,死不恨矣!”于是急攻韩国,韩王被迫遣韩非使秦,秦王大悦。本欲重用,却被李斯谗害而死。司马迁说:“余独悲韩子为《说难》而不能自脱耳!”李斯本楚国上蔡人,少年时为郡小吏,每见舍厕中有老鼠觅食不洁之物,却担心被人犬所害,常怀惊恐之心。后入仓,观仓中之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而无人犬之忧,叹日:“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从此恍然大悟,师从荀子学帝王之术。学既成,以为楚王不足事,而六国皆弱,无可为建功者,欲西向入秦,而辞乃师日:“斯闻,得时无怠。今万乘方争之时,游者主事。今秦王欲吞天下,称帝而治,此布衣驰骛之时而游说者之秋也。……故诟莫甚于穷困。久处卑贱之为、困苦之地,非世而恶利,自托于无为,此非士之情也。故斯将西说秦王矣。”
李斯人秦后,几经周折,以其权谋辅成帝业,作了秦王朝的丞相,也成了中国封建社会法家政治制度的重要创立者。
公元前213年,秦始皇置酒咸阳宫,有博士七十人前来祝寿。酒至半酣,有大臣进颂说:“他时秦地不过千里,赖陛下神灵明圣,平定海内,放逐蛮夷,日月所照,莫不宾服。以诸侯为郡县,人人自安乐,无战争之患,传之万世,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秦始皇听后喜不自胜。同来祝寿的儒家人物淳于越却说:“臣闻殷周之王千余岁,封子弟功臣,自为枝辅。
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元辅拂,何以相救?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
淳于越的一番忠告虽不无道理,却令李斯大为反感。他说:“五帝不相复,三代不相袭,各以治,非其相反,时变易也。今陛下创大业,建万世之功,固非愚儒所知。且越言乃三代之事,何足法也?异时诸侯并争,厚招游学。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当家则力农工,士则学习法令辟禁。今诸生不师今而学古,以非当世,惑乱黔首。丞相臣斯昧死言:古者天下散乱,莫之能一,是以诸侯并作,语皆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人善其所私学,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并有天下,别黑白而定一尊。私学而相与非法教,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议之;人则心非,出则巷议,夸主以为名,异取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禁之便。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
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秦始皇肯其言,遂致儒家历史上著名的“焚书”之祸。
第二年,侯生、卢生等儒生相与而谋说:“始皇为人,天性刚戾自用,起诸侯、并天下,意得欲从,以为自古莫及己者。专任狱吏,狱吏得亲幸。博士虽七十人,特备员,弗用。丞相诸大臣皆受成事,倚办于上。上乐以刑杀为威,天下畏罪持禄,莫敢尽忠。上不闻过而日骄,下慑伏谩欺以取容。秦法:不得兼方,不验,辄死。然侯星气者至三百人,皆良士,畏忌讳谀,不敢端言其过。天下之事无小大皆决于上,上至以衡石墨书,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贪于权势至如此,未可为求仙药。”于是逃亡而去。
秦始皇得知两位儒生逃走后,大怒道:“吾前收天下书不中用者尽去之,悉招文学方术之士甚众,欲以兴太平,方士欲练以求奇药。今闻韩众去不报,徐市等(数年前,始皇曾派徐市发童男女数千人人海求仙)费以巨万计,终不得药,徒奸利相告日闻。卢生等吾尊赐之甚厚,今乃诽谤我,以重吾不德也。诸生在咸阳者,吾使人廉问,或为妖言以乱黔首。”
于是使狱吏悉案问诸生,诸生传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460余人,皆坑之咸阳,使天下知之,以惩后。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坑儒”事件。针对这一情况,秦始皇的长子扶苏进谏说:“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此言不仅未能说动秦始皇,反而令他大为恼怒,一气之下,他竞把扶苏也发配到上郡去了。
秦始皇和李斯君臣以法家思想治天下,造成了儒家历史上最大的惨案。可是,由于秦王朝的统治手段过于野蛮和残酷,很快就在农民起义的冲击下覆灭了。空前强大的秦王朝竟然在短短的十数年间宣告覆灭,这段历史给后人留下了深刻的教训。汉儒认为,秦王朝覆灭主要是“仁义不施”造成的,所以他们极力劝说统治者重视儒家之学。物极则反,否极泰来。在血的教训之后,儒家的命运也在慢慢改变。
代秦而治的汉高祖刘邦是一位起家于小吏的农民领袖,其人性格粗豪,向来不喜文人。史载“沛公不好儒,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溲溺其中。与人言,常大骂。”
儒家经过秦始皇的焚坑,又遇到这样一位皇帝,其命运必然受到严峻的历史考验。
虽然如此,却仍然有不少善于审时度势、因地制宜的儒生,通过各种方式投靠到他的门下。高阳郦食其就是一位较早投靠刘邦的儒生。郦生好读书,家贫落魄,无以为衣食,为里监门吏。然县中贤豪不敢役,谓之狂生。及陈胜、项梁起义,诸将过高阳者不少,但他一个都看不上,深自藏匿,不愿投靠。后闻刘邦将兵略地陈留之郊,乃日:“吾闻沛公慢而易人,多大略,此真吾所愿从游,莫我为先。”刘邦到了高阳传舍,使人召郦生。
郦生去见,刘邦倨床使两女子洗足而见。郦生见状,长揖而不拜,道:“足下欲助秦攻诸侯乎?且欲率诸侯破秦也?”刘邦骂道:“竖儒!夫天下同苦秦久矣,故诸侯相率而攻秦,何谓助秦攻诸侯乎?”郦生道:“必聚徒合义兵诛无道秦,不宜倨见长者。”刘邦乃辍洗,起摄衣,请郦生坐上首,并表示感谢。郦生乃大讲六国纵横之道,从而成为刘邦的得力助手。
汉王朝建立后,仍有不少儒生借各种机会向刘邦宣传自己的主张。其中陆贾是很有代表性的一位。他一有机会便向刘邦说《诗》、《书》等儒家经典和儒家为人处世及治国平天下的各种观念。刘邦骂道:“乃公居马上得之,安事《诗》、《书》!”陆贾答道:“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昔吴王夫差、智伯,极武而亡……向使秦并天下,行仁义,法先王,陛下安得而有之?”
刘邦听了很不高兴,却也面带惭色,对陆贾说:“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败之国。”于是陆贾受命著书,粗述存亡之征,凡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尝不称善,左右呼万岁,号其书日《新语》。”通过陆贾的努力,刘邦从“不好儒”转而企图向儒家寻找统治理论,这可谓汉初儒学命运的一个重要转机。
除陆贾之外,贾谊对儒教的复兴也作出了一定的贡献。他着重继承和发展了孟子的民本思想,从儒家的立场上对秦亡的教训作了总结。他认为,秦始皇“鞭笞天下”,秦二世“重以无道”,弄得“百姓怨而海内叛”,最终导致了陈胜和吴广领导的农民大起义,冲垮了秦王朝的统治。
他指出:“天下者,非一家之有也,有道貌岸然者之有也。”有道与无道,在于是否得民,“民者,万世之本也。”“闻之于政也,民无不为本也,国以为本,君以为本,吏以为本。故国以民为安危,君以民为威侮,吏以民为贵贱。”国家的一切皆以民为转移。“自古至于今,与民为伤者,有迟有速,而民必胜之。”他告诫统治者说:“夫民者,多力而不可逆也。呜呼!
戒之哉,戒之哉!与民为敌者,民必胜之!”贾谊的思想或许太激烈了,遭受谗害,贬谪长沙。后来虽蒙汉文帝召见,却仅问“鬼神之本”。唐代诗人李商隐作《贾生》诗说:“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贾谊的遭遇,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儒教在汉初的曲折命运。
儒家的政治思想和文化学说在汉初不受重视,但其礼仪制度却被统治者所接受,并对后世封建王朝产生了重大影响。这个功劳多半要归功于叔孙通,司马迁称他为“汉家儒宗。”
叔孙通本是秦朝的文学博士,尤善审时度势。当陈胜起义时,秦二世曾召集成阳的博士诸儒生三十余人询问对策,他们回答:“人臣无将,将即反,罪死无赦。愿陛下急发兵击之。”但忠言逆耳,二世大怒。叔孙通见状,乃说:“诸生所言皆非也。夫天下合一为家,毁郡县城,铄其兵,示天下不复用。且明主在其上,法令具于下,使人人奉职,四方辐辏,安敢有反者!此特群盗鼠窃狗盗耳,何足置之齿牙间!郡守尉今捕论,何足忧!”二世喜日:“善!”。乃复问诸生,言反者下吏,言盗者罢之。乃赐叔孙通帛二十匹,衣一套,拜为博士。
回到家中,诸生说:“先生何言之谀也?”叔孙通答:“公不知也,我几不脱于虎口!”原来他是为了顺利地逃离虎口。不久,他便乘机逃秦人薛,投奔了项梁。后来项梁战死,他又跟随楚怀王。怀王作义帝迁往长沙后,他便留下来服事项王。后来刘邦攻破彭城,他又跟随了汉军。叔孙通先后十几次易主,实际上是在选择可事之君。
叔孙通初次见刘邦时身着儒服,刘邦很不高兴。他便卸去儒服,改穿短衣,打扮成楚人模样。刘邦是楚人,所以很高兴。跟随叔孙通一起投汉的弟子有一百多人,也都辗转于新主人之间,但他只向刘邦推荐一些乡间游民和强盗,而不推荐自己的弟子。对此,弟子们很有意见,他却说:“汉王方蒙矢石争天下,诸生宁能斗乎?故先言斩将搴旗之士。诸生且待我,我不忘矣。”
后来,战争平息,刘邦终于取得了天下。群臣们都是跟随刘邦出生人死的兄弟,整日饮酒狂欢,争功论赏,大声喊叫,甚至打架斗殴,挥剑击柱,闹的宫廷一片混乱,刘邦对此颇为头疼。叔孙通看到时机成熟,便对刘邦说:“夫儒者难与进取,可与守成。臣愿征鲁诸生,与臣弟子共起朝仪。”刘邦问:“得无难乎?”叔孙通说:“五帝异乐,三王不同礼。礼者,因时世人情为之节文者也。故夏、殷、周之礼所因损益可知者,谓不相付也。臣愿颇采古礼与秦仪杂就之。”刘邦同意。
叔孙通领命后,立即召集鲁地的儒学专家三十多人,加上在朝中任职的儒者和自己的门生,总计一百多人,分别扮演王公大臣及卫兵、司礼等各种官员,每天演习上殿朝拜和奏对、庆贺等各种礼仪,然后请高祖亲自检阅。刘邦看后表示满意,遂令大臣们跟随儒生们演练,直到学会为止。
这时,适逢长乐宫新竣,新年来临,汉高祖决定就在长乐宫按新制礼仪举行新年庆典。这天,诸侯和群臣们很早就来到长乐宫外,由司礼官主持按官阶职务之不同谒见皇帝,皇帝接见以后,再赐酒宴。其间一举一动皆有司仪引导,并有执法官监督,整个朝堂庄严肃穆,没有喧哗失礼者。
刘邦看到那些昔日天王老子都不怕的将军们一个个温顺非常,高兴得心花怒放。
仪式一结束,刘邦就情不自禁地对叔孙通说:“善哉!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遂拜叔孙通为太常,赐金五百。叔孙通乘机说:“诸弟子儒生随臣久矣,与臣共为仪,愿陛下官之。”刘邦乘兴答应了他的请求。
这样,叔孙通不仅因儒学而受到重用,连他的弟子和儒生们也得到了官职。叔孙通又把皇帝赐给他的五百斤黄金分给其弟子,弟子们佩服地说:“叔孙生诚圣人也,知当世之要务。”
后来,刘邦欲以赵王如意易太子,叔孙通说:“昔者秦献公以骊姬之故废太子,立奚齐,晋国乱者数十年,为天下笑。秦以不早定扶苏,令赵高得以诈立胡亥,自使灭祀,此陛下所亲见。今太子仁孝,天下皆闻之。
吕后与陛下攻苦食啖,其可背哉!陛下必欲废嫡而立少,臣愿先伏诛,以颈血污地。”刘邦说:“公罢矣,吾直戏之耳。”叔孙通说:“太子天下本,本一摇,天下振动,奈何以天下为戏?”刘邦遂无易太子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