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子娟是一个职业哭丧婆。据说现代文明越发达,人就越不会哭。不会哭当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如果你需要,你可以请人来替你哭。从这个角度来说,哭丧婆是市场经济的产物。
几年前,客子娟刚嫁到我们圩尾街时,说着一口让人听不懂的客家话,细声细气,谁也想不到几年后她号哭起来,竟是那样惊天动地。客子娟的丈夫多年来以赌博为生,有一次赌博时跟人吵嘴,动手将人打瞎了一只眼,便坐了监狱。客子娟本来就是没有任何经济收入的家庭主妇,带着三岁的儿子,这下子陷入了困顿,于是一个深夜里,我们便听到了她的号啕大哭,那哭声类似咏叹调,音域宽广,有一种空谷回音的效果,在圩尾街上空久久回荡。我们圩尾街有个专事殡葬业务的人听了半个晚上,心里十分赞叹,第二天一早就找上门去,介绍客子娟去当哭丧婆。
客子娟第一次出道是在吴科长老爸的葬礼上,只见她身穿白色长裙,从丧乐队后面大步颠出,像一只白色幽灵扑到棺材前的供桌下面,磕了个响头,然后猛地昂起头,一大把束着麻线的长头发唰地向上飞起,她张开嘴巴,呜哇一声,浑厚而又悠长,一下子直贯云天,把所有的听众镇得一愣一愣。经过一年多的实践,客子娟逐渐摸索总结了一套哭丧的办法,好像电脑设定某种程序,需要的时候将它输出来就是了,方便、快捷而且十分实用。一开始,她仰天长嚎一声,然后扑到供桌下,咚咚咚磕出几个响头,这叫作呼天抢地,先定下一个基调;一般说来,这时供桌上会出现一只赏赐的红包。接着,开始絮絮叨叨的哭诉,双眼含泪,凄凄惨惨,抑扬顿挫,这不是休歇,而是酝酿,所以叫作蓄势待发;这个过程不能太长也不能太短,太长丧家、观众注意力容易分散,太短则无法调动他们的情绪。客子娟心想差不多了,便蓦地拔高声音,犹如睛空劈雳,把空气镇得四处逃逸,人心也一颤一颤,这就是哭丧的高潮,持续的时间视红包的数目而定。红包多,高潮也就势如破竹,气贯长虹,惊天地泣鬼神。高潮过后,渐渐转入尾声。对客子娟来说,尾声并不意味着草草收场,她总是有足够的耐心,絮絮叨叨哭出一种梦幻般的境界,让人沉浸在缅怀死者的悲伤之中。
客子娟的名气越来越大,如果同一天有多户人家办丧事,要请到她还真不容易呢。请的人多了,赚的钱也就多了,客子娟跟儿子两个人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还能时常给远在千里外监狱里的丈夫寄上一些补品。客子娟打算多赚点钱,安心等丈夫回来,然而,他丈夫不安心改造,有一天越狱逃跑了,半路上因暴力拒捕,被公安人员开枪击毙。消息传到圩尾街,大家心想客子娟这下该是一场大哭了,谁知她只是发呆,无声无息。
有好心人对她说,你想哭就哭,别憋在心里难受。她瞪着眼睛,怔怔地说,我哭不出来。一个职业哭丧婆死了丈夫,居然哭不出来,这使我们非常奇怪。但是第二天,客子娟到了顶街一个暴病身亡的老板的葬礼上,一泻千里,哭得死去活来,据说整整赚了八只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