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起来已经是我第三次拜访哈佛了。与八年前第一次走进爱默逊楼时相比,心境竞有天壤之别。没有了第一次慕名而来时的兴奋,也不再有两年前重访时的急切。七月初的哈佛正在享受她暑期的宁静和悠闲,而此刻的爱默逊楼却人去楼空,让我产生几许莫名的惆怅和难言的伤感。八年前来哈佛哲学系访学时结识的许多哲学名家先后都离开了爱默逊楼:罗尔斯教授因中风而长时间住院(并于二零零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去世——编者注);森教授自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后便去了伦敦经济学院另谋高就;帕特南教授和卡威尔教授都已退休;而我曾经与之交谈最多、获赠最厚的诺齐克教授甚至永远地离开了爱默逊楼和楼里的哲学所守望的这个世界。
未进爱默逊楼门,我已然又一次听到了他那充满智慧启迪的哲言——(我们)不可能洞观一个孩子的将来,了解他将会成为怎样的成人,然而我们却能洞观一个成人的过去,了解他是如何从我们所看到的照片上的那个孩子成长为今天这样的成人的。所以,即使我们无法描绘未来的哲学家,也仍然可以对他们将继承何种存在、他们将会发现什么、又会提出怎样的新问题、他们将由何种品质生成、他们将在怎样复杂的相互联系中改变他们意识和认知的种种眼界与境界,寄予我们的希望。是的,他们将会回首我们,把我们认作他们的至亲。
哲学始于惊奇。她永无终结。
这是哈佛当代最杰出的哲学家之一诺齐克教授生前最后一部哲学著作Invariances砌嘲的结语。我不知道该怎样确切地翻译这部作品的书名,但我相信,这一定是他在生命弥留之际留给二十一世纪的哲学遗言。
《不变者》(姑妄作此译)是我这次来哈佛后选读的第一本书。在诺齐克的所有哲学著作中,《不变者》无论是在篇幅上,还是在主题结构上,都不是篇幅最长、结构最宏大的。比之于他的哲学处女作《哲学解释》来说,篇幅几乎少了一半,主题也似乎缩小到了一个哲学的具体课题——“客观世界的结构”。但是,读过这部四百余页的哲学新作,你会发现,她隐含着作者对一种新的哲学方式和哲学解释的不懈追求。其实,诺齐克发表的第一部哲学作品并不是《哲学解释》,而是一九七四年也就是他年仅三十六岁时(是年,诺齐克成为哈佛大学哲学系主任,据说也是哈佛大学哲学系历史上最年轻的系主任)发表并荣获当年美国国家图书奖的成名之作《无政府,国家和乌托邦》。但他曾经亲口告诉过我,其实《哲学解释》才是他真正的哲学处女作,只是因为一九七一年罗尔斯的《正义论》杀青,立即引起超过哲学界和美国国界的震动,而罗尔斯这位普林斯顿大学哲学系的同系学兄和哈佛大学哲学系的同系学长过于强烈的平等主义“公平正义”理论,让年轻气盛的他按捺不住,于是中断了《哲学解释》的写作,转过笔锋,向罗尔斯叫板挑战,为捍卫一种彻底的自由主义(实际是“激进自由主义”)的政治哲学和个人的自由权利而振臂高呼,大有喝断长板、截断众流之势。
《无政府,国家和乌托邦》的主题是关于政治哲学的,立意在于为自由的正义而非平等的正义做辩护,属于人们通常所说的那种问题意识与问题论辩性专著,它是诺齐克哲学言说风格的典型表现。一九八一年出版的《哲学解释》的主题是关于哲学一般理论的,涵括几乎所有的哲学论域和论题,从形上学、认识论、价值,到伦理学的基础问题,都被给予充分而广泛的理论解释。由于诺齐克对哲学一般问题或论域给予了独到的“解释”,这部将近八百页的哲学大部头所显示的年轻哲人的老练智慧,让欧美哲学界为之震撼,被看做是诺齐克跻身当代西方一流哲学家行列的标志性作品。
《不变者》的副标题是“客观世界的结构”,作者视野中的客观世界实际上就是我们人类的生活世界,包括我们所在的物质世界和我们所是的人类世界。面对前者,即我们存在于其中并面对的外部客观世界,作者以哲学的睿智敏锐地意识并洞察到,当代科学技术的最新进展,不仅洞开了人类关于世界的新视景,而且也给传统的哲学概念和思维方式带来日见强大的压力与挑战。比如,信息网络技术的发展便极大地改变了原有哲学的“客观世界”概念,也使得我们曾经相信甚至信赖的关于“客观世界”之物质结构、时空结构和秩序结构的哲学观念发生了根本性的动摇。网络世界仅仅是一个“虚拟世界”吗?可否视之为“客观世界”?其作为“客观世界”的结构又是如何呈现的?
它会改变我们关于真理的哲学信念吗?如此等等。
在诺齐克看来,现代科学给哲学提出的挑战是直接针对哲学核心概念的,比如,真理、价值和伦理。这些核心概念之于哲学具有着根本和基础的地位,如果面对当代科学提出的新的挑战,哲学家不能对这些核心概念作出新的解释和论证,那么,哲学就真的会走向衰落,直至终结。然而,诺齐克告诉我们,哲学从来就不是、将来也不可能是千古不变的。不变的只有哲学的信念,只有作为客观事实之体现的真理和人们对于真理的信念。真理的确具有时空的相对性,它必定是相对于某一特定的时间和空间而得到体现的。但这绝不意味着真理将因此会落入相对主义的困境。“符合论”(主观与客观、概念与事实之间的符合)只能给予真理概念以平面静态的解释,真理的时空相对性并不等于真理因此会成为人类主观意愿的奴仆,也就是说,真理相对于具体的时空框架或客观世界的结构,但不相对于人类的主观意识。
因此,人的(更不用说是个人的)主观意识结构并不能成为真理概念得以成立的基础。真理所反映的是某种或某些“客观事实”的本性,而“客观事实”是不变的,它不会因为人的主观意识结构而改变其作为“客观事实”的基本性质,因之也不能改变人们基于“客观事实”所建立起来的“客观信念”。当然,人们所确信和坚持的“客观信念”是经过漫长的过程而建立起来的,人们通过不断地剔除各种偏见,或者说,当各种偏见不再具有实际意义和作用时,“客观信念”就彰显出来,并具有了作为真理的意义。只有当“客观信念”的确立得到证成和承诺,真理和价值的标准、伦理规范的客观性才可能被合理地理解。
这就是诺齐克心中的“不变者”!
出于专业兴趣的缘故,我集中关注的是书的第二部分,尤其是全
书最后一章。在我看来,这一章也是全书最富有理论新见和思想张力的部分。我还不敢完全肯定诺齐克教授使用“伦理学谱系”作为这一章标题的用意是什么。读完全书后,我甚至认为,这一标题与该章的基本观点和全书的理论立场可能存在某种冲突。
众所周知,“谱系”本身是一个带有极强文化相对性色彩的类型学概念。近代以降,尼采是最先明确使用“道德谱系”这一概念的(这一概念即是他伦理学代表作的书名),而且尼采完全是在文化相对论的立场上来使用这一概念的。在尼采看来,“道德谱系”不仅是不同民族和文化之间的道德差别性和异质性标识(日耳曼的道德与犹太基督教的道德),而且也是具有不同价值等级的社群或阶层之间的道德异质性标识(英雄的道德与群氓的道德)。它表明,在不同时代、不同区域、不同民族或种族,甚至是不同的社会阶层之间,毫无任何共同道德可言。理性主义者们的普遍主义伦理学追求即使不是一种庸俗的骗术,也是一种毫无意义的幻觉。显而易见,“谱系(学)”概念本身所传达的是差异性而非同质性,虽然它同时也表达了谱系自身或谱系内部的连贯性或传统化特征,但这种连贯性或连续性仅仅是某一谱系、某一传统内部的,并不适用于不同谱系或传统之间的解释。
既然存在这种谱系之间的差异性,诺齐克又如何寻求和解释其“不变者”呢?在《不变者》一书的“导论”中,诺齐克预告了他新的哲学方法。他指出,多少年来,哲学家们一直在寻找某种一成不变的永恒真理,并以此作为哲学的“确定的起点”和哲学事业的全部使命,如笛卡儿的“我思”。然而事实上并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这样的真理和真理概念。所谓“确定的起点”只可能存在于某一相对确定的时空结构内的事物发展过程之中,而所谓“真理”,不是指某一千古不变的绝对者,而是指人们对于事物发展过程中所呈现的“客观事实”或事实的“客观性”所形成的“真实信念”。“客观性”显然是一个比传统哲学意义上的“真理”更弱的哲学概念,它意味着某种超越个人主观意识的客观存在,意味着人们对这种客观存在形成了普遍的确信,即信其为真的信念。所谓“不变者”不是指千古不变的永恒之物,而是在事物发展过程中所展示的事实的客观性。也就是说,它是具体经验过程中的“不变因素”,是在具体事物的特殊变化中保持恒定不变的特质。诺齐克在一处重要的注释中如是说:并非所有的事实都是客观的……然则,某些客观的过程将要有效达成的真理一定是客观的事实,这就是说,它们一定是真实的陈述,这些真实的陈述展示了各种可能变化中的高度不变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