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中国文化名人谈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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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书话五则

周作人

读禁书

禁书目的刻板大约始于《咫进斋丛书》,其后有(《国粹学报》的排印本,最近有杭州影印本与上海改编索引式本。这代表三个时期,各有作用;一是讲掌故,学术的;二是排满,政治的;三是查考,乃商业的了。在现今第三时期中,我们想买几本旧书看的人于是大吃其亏,有好些明末清初的著作都因为是禁书的缘故价格飞涨,往往一册书平均要卖十元以上’,无论心里怎么想要也终于没有法子可以“获得”。果真是好书善本倒也罢了,事实却并不这样,只要是榜上有名的,在旧书目的顶上便标明禁书字样,价钱便特别地贵,如尹会一王锡侯的著述实在都是无聊的东西,不值得去看,何况更花了大钱。话虽如此,好奇心到底都有的,说到禁书谁都想看一看,虽然那蓝胡子的故事可为鉴戒,但也可以知道禁的效力一半还是等于劝。假如不很贵,王锡侯的《字贯》我倒也想买一部,否则想借看一下如是太贵而别人有这部书。至于看了不免多少要失望,则除好书善本外的禁书大抵都不免,我也是预先承认的。近时上海禁书事件发生,大家谈起来都知道,可是《闲话皇帝》一文谁也没有见过,以前不注意,以后禁绝了。听说从前有《闲话扬州》一文激怒了扬州人,闹了一个小问题,那篇《闲话》我也还不曾见到。这篇《闲话》因为事情更大了,所以设法去借了一个抄本来,从头至尾用心读了一遍,觉得文章还写得漂亮,此外还是大失望。这是我最近读禁书的一个经验。

不过天下事都有例外。我近日看到明末的一册文集,十足有可禁的程度,然而不是禁书。这书叫作《拜环堂文集》,会稽陶崇道著,即陶石篑石梁的侄子,我所有的只是残本,第五六两卷,内容都是尺牍。从前我翻阅姚刻《禁书目》,仿佛觉得晚明文章除七子外皆在禁中,何况这陶路甫的文中有许多奴虏字样,其宜全毁明矣,然而重复检查索引式的《禁书总录》,却终未发见他的名字,这真真是大运气吧。虽然他的文集至今也一样地湮没,但在发现的时候头上可以不至于加上标识,定价也不至过高,我们或者还有得到的机会,那么这又可以算是我们读者的运气了。

文集卷四《复杨修翎总督》云:“古人以犬羊比夷虏,良有深意。触我啮我则屠之,弭耳乞怜则抚而驯之。”

又《与张雨苍都掌科》云:“此间从虏中逃归者言,虏张甚,日则分掠,暮则饱归,为大头目者二,胡妓满帐中,醉后鼓吹为乐。此虽贼奴常态,然非大创势不即去,奈何。”看这两节就该禁了。此外这类文字尚多,直叙当时的情形,很足供今日的参考。最妙的如《答毛帅(案即毛文龙)》云:“当奴之初起也,彼密我疏,彼狡我拙,彼合我离,彼捷我钝,种种皆非敌手,及开铁一陷,不言守而言战,不言战而且言剿。正如衰败大户,仍先世馀休,久驾人上,邻居小民见室中虚实,故来挑捎,一不胜而怒目张牙,诧为怪事,必欲尽力惩治之,一举不胜,墙垣户牖尽为摧毁,然后紧闭门扇,面面相觑,各各相讥。此时从颓垣破壁中一人跃起,招摇僮仆,将还击邻居,于是群然色喜,望影纳拜,称为大勇,岂知终是一人之力。”形容尽致,真可绝倒,不过我们再读一遍之后,觉得有点不好单笑明朝人了,仿佛这里还有别的意义,是中国在某一时期的象征,而现今似乎又颇相像了。集中也有别的文章,如《复朱金岳尚书》云:“凡人作文字,无首无尾,始不知何以开,后不知何以阖,此村郎文字也。

有首有尾,未曾下笔,便可告人或用某事作开,或用某事作阖,如观旧戏,锣鼓未响,关目先知,此学究文字也。苏文忠日,吾文如万斛源泉,不择地而布,行乎不得不行,止乎不得不止。夫所谓万斛者,文忠得而主之者也;不得不行不得不止者,文忠不得而主之者也。识此可以谈文,可以谈兵矣。”作者原意在谈兵,因为朱金岳本来就是兵家,但是这当作谈文看,也说得很有意思。谢章铤《赌棋山庄笔记》云:

“窃渭文之未成体者冗剽芜杂,其气不清,桐城诚为对症之药。然桐城言近而境狭,其美亦殆尽矣,而迤逦陵迟,其势将合于时文。”这所说的正是村郎文字与学究文字,那与兵法合的乃是文学之文耳。陶路甫毕竟是石篑石梁的犹子,是懂得文章的,若其谈兵如何,则我是外行,亦不能知其如何也。

1935年8月6日

漫谈《四库全书》

中国读书人说起《四库全书》来,总是五体投地的佩服,这其实是错误的。

旧的人不必说了,新的受了欧美人的影响,也都觉得这是一宗了不得的文化遗产,至于它的实在价值却全不大明。《四库》是什么呢?这只是清朝乾隆帝弘历所开办的图书馆,收集的东西虽不少,却都是经过誊写,不讲校勘的抄写本,装潢好看,内容并不可靠,远不及后来诸家各校本之有学术价值,此其一。有些古刊珍本,另存别处,不在《四库》之内,因为《四库全书》是要版本大小一律,都是由举人秀才等手抄而成的。这些科举出身的老爷们本来不懂得什么是学术,抄写编纂只当作差使公事办,而皇帝是天作之圣,君师合一,更是任意妄为,有如乾隆尊崇关羽,改谥法壮缪为忠武,并将陈寿《三国志》里的本文也改掉了。段玉裁《说文解字注》鹿部麋字下注云,“乾隆三十一年,纯皇帝目验御园麈角于冬至皆解,而糜角不解,敕改时宪书之糜角解之糜为麈,臣因知今所谓麈正古所谓糜也。”王筠《说文句读》又部爪字下注云,“《康熙字典》引云,象其甲指端生形,此乃内府善本,筠未曾见。”段王皆是谨饬的学者,绝不敢以文字贾祸,这里却也忍不住要讽刺一下了。清朝系异族,对于书中说到夷夏问题的地方非常注意,古代泛论的悉加删改,近时直说的则全体抹杀,禁书与文字狱是其结果,可以说是《四库全书》的一个大收获,此其二。我们只举前者,即是删改古书的例来看。《四库》中有一部晋皇侃所著的《论语疏》,是极难得的古书,《知不足斋丛书》内有翻刻本,可是这里发现一件怪事,同是知不足斋所刻的,假如你运气够好,便会得到两样不同的本子,请看《八佾》篇“夷狄之有君”一章,底下的两本行款字数都是一样,而文句完全不同。为什么呢?这便因为皇氏原注贬斥夷狄,皇帝见了生气,叫翰林们改,也亏得他们辛苦经营,依照原有字数,改作补人,知不足斋也照样挖改,所以与前印本截然不同了。关于这件事,记得鲁迅曾有文章详细讲过,读者可以查考。康熙乾隆两朝编纂了好些类书,如《康熙字典》、《佩文韵府》、《渊鉴类函》,至今同《四库全书》一样为读书人所称道不衰,这也是中华民族的一个耻辱。《康熙字典》里引《说文》的话,如上文王筠所举出,是在原书中所没有的,可以见一斑,各种错误虽另有高邮王氏的考证,可是字典因为是钦定的书,至今未加改正。似乎现在钦定的权威也还是存在的。而且现今亦还很通行,实在民国以来并不见有更是便宜适用的书出来,可以替代它的。什么时候中国读书人不再迷信《四库全书》,不再依靠《康熙字典》了,那时中国的国文国学才会有转机,这时期或者很快,或者很慢,都是难说。

小人书

这一种书在北方习惯叫”小人书”,不晓得这里是什么名称,在路上却是时常看见,根本和北方是一样的。马路边上摆设一个摊,放着许多横长的小册子,八分图画,两分文字,租给人看,看的人偶然也有大人,但十九都是小孩,所以称做小人书确是名副其实的。我每次看见时总不免发生感慨,这如演说滥调所说的有两个感想。其一是小孩们这样喜欢看书,很是可喜,其二则是大人们的惭愧,我们不曾有什么好书做出来给他们看,神仙妖怪,英雄强盗,才子佳人的故事,古今来写了不少,自然,不能算好,可是现在没有更好的,他们饥不择食的吞吃,这也怪不得他们,同样的怪不得印造和出租的人们。问题是要有好的替代品,要叫穷人莫吃米糖榆树皮,必须供给棒子面小米才行,空讲卫生的道理是没有用。说是没有替代品,那也是不合事实的,市面上的儿童书报出版得很不少了,不过那都是面包洋点心,普通人家是吃不起的,而且吃了也不充饥,乃是一个更大的缺点。花了几百几千的金圆买得一册故事漫画等,一翻就翻完了,现在这时候或者不能单怨书价之贵,而价贵却是事实,其内容之廉则又与其价成反比例,也是一样的事实。我直觉的感到,这些书与其说是为儿童所作,无宁说全是为编者出版者自己而作的,更是近于真理。这句话说得很有点傻,商业的出版本来都是如此,何必大惊小怪,自然也是言之成理,不过我总觉得骗小人手里的铜钱似乎不应该,虽然骗大人没有多大关系,因为他们也在那里骗人的。我看小人书摊上一本本的横长册子,材料虽是陈旧一点,内容总是充实的,结实一厚本,禁得起翻看,同时已赚了钱,总算还对得起主顾的。新的儿童书也要能够这样子,那就好了。可是现今是商业世界,大家讲赚钱愈讲愈精,后来居上,要想劝人赔本或是够本为儿童服务出版,那是道地的梦话,不但听的人要咧了嘴笑,就是自己如不在做梦也是说不出口的。给儿童供给书物,正与整个的儿童教养一样,我想原是国家的责任,应由国家机关大规模的来办,那么大赔其钱可以全不在乎,物美固然难说,而价廉可以做到,其实是货真,即内容总可更为充实了。不过这也是同样的一个梦,是很渺茫的。

自然比较上二者也稍有差别,前者之梦有如一匹骆驼通过针眼,只有在戏法中乃能涡见者也。

历史小说

中国的历史小说原是古己有之的,据现代学者的考证,有些宋元刊本的中篇短篇小说,出现于世,都是以历史为题材的,大概可以想见宋朝说史的人所用材料的一斑。不过那些东西读起来也很少兴味,它在社会上的地位大抵从明朝以来早已让给后起的什么演义了。这一类小说,我们从前在书房读书的时候,偷读得很多,只要生书勉强可以背得出,其余的工夫大半便消耗在这些木板小书上,自然大板的也是常有。演义的代表当然要算是《三国》,不过这部书实在浪得虚名,我近年重读一遍,很虚心的体味,总不能知道它的好处何在。我想这本来只是说史的一种演义,即是纲领,只供给说史的一个题目,其余全得凭池在坛上自由发挥补充,有如《黄鹤楼》一剧,《戏考》上本事寥寥几行,唱白另有一本,而周郎之抓雉鸡毛,与刘皇叔之回顾发抖,更在唱戏人之善于表演了。《三国演义》之有名,我想原因在于说书与做戏,而做戏尤其有力,曹操之奸端的由于白脸,关羽之忠也由于红脸而来,若没有这些而单靠一部干燥简单的《三国演义》,一定不会得有那么大的影响与成功。此外演义,不论时代而以重要估算,则为《说岳》、《说唐》,《列国》、《两汉》便差得远了。《水浒传》虽然并不全凭历史,却也可以算在里边,以技术论要说是最高的了,其影响也很不小。明末《三言》、《二拍》等话本都是短篇,有许多也是重述历史的,读过《今古奇观》的人当还能记得。但是我觉得所有这些之中,只有清初的一部《豆棚闲话》,如讲介之推西施叔齐诸篇,都写得很好,有它独特的地方,因此又想起鲁迅的《故事新编》,也是不可多得的佳作,内中有些古典,都有出处,有些今事,尚待索隐,读者往往容易忽略过去,正是很可惜的事。

《洽家格言》

中国读书人中间从前有两个偶像,一文一武,都很是有害,这便是所谓关公的关羽,与朱子的朱熹。若只是《三国演义》里的关云长,那么其弊也止于学桃园结义,成为一群破靴党,横行一时罢了,他们却另有经典,信奉伏魔大帝关圣帝君,于是乌烟瘴气的道士思想与封建的三纲主义相结合,仿佛是砒霜上加了鸦片了。朱熹本来是个江湖派,他反对佛教,实际上偷了禅理加入道学中间,一面又非常佩服《参同契》,可见他是与道士思想很有渊源,换句话说,他也正是具有宗教与礼教两种成分的人物,其与关羽同为读书人所信奉原是当然的了。他们的信徒全是道士派的儒教徒,说得好一点即是乡愿,他们的经典是《阴骘文》、《感应篇》与《觉世真经》,比较不明显的一批是《二十四孝》与朱子《治家格言》。《治家格言》本是清初朱柏庐所作,世人却都说是朱熹的,他曾经编过《二十四孝》这种荒唐书,那么现在这么说也不能算辱没了他吧。

蒋二秃子部下,特别是特务关系的家伙,都很崇拜朱子《治家格言》,当出于秃子的指示,这也正足以证明这格言的价值是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