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灵凤
书痴
不久以前,我从辽远的纽约买来了一张原版的铜刻,作者麦赛尔(Mercier)。并不是一位怎样了不起的版画家,价钱也不十分便宜,几乎要花费了十篇这样短文所得的稿费,这在我当然是过于奢侈的举动,然而我已经深深的迷恋着这张画面上所表现的一切,终于毫不踌躇的托一家书店去购来了。
这张铜刻的题名是《书痴》。画面是一间藏书室,四壁都是直达天花板的书架,在一架高高梯凳顶上,站着一位白发老人,也许就是这间藏书室的主人,他胁下夹着一本书,两腿之间夹着一本书,左手持着一本书在读,右手正从架上又抽出一本。天花板上有天窗,一缕阳光正斜斜的射在他的书上,射在他的身上。
麦赛尔的手法是写实的,他的细致的钢笔,几乎连每一册书的书脊都被刻划出了。
这是一个颇静谧的画面。这位藏书室的主人,也许是一位退休的英雄,也许是一个博学无不精通的涉猎家,晚年沉浸在寂寞的环境里,偶然因了一点感触,便来发掘他的宝藏。他也许有所搜寻,也许毫无目的,但无论怎样,在这一瞬间,他总是占有了这小小的世界,暂时忘记了他一生的哀乐了。
读书是一件乐事,藏书更是一件乐事。但这种乐趣不是人人可以获得,也不是随时随地可以拈来即是的。学问家的读书,抱着“开卷有益”的野心,估量着书中每一个字的价值而定取舍,这是在购物,不是读书。版本家的藏书,斤斤较量着版本的格式,藏家即印章的有无,他是在收古董,并不是在藏书。
至于暴发户和大腹贾,为了装点门面,在旦夕之间便坐拥百城,那更是书的敌人了。
真正的爱书家和藏书家,他必定是一个在广阔的人生道上尝遍了哀乐,而后才走入这种狭隘的嗜好以求慰藉的人。他固然重视版本,但不是为了市价;他固然手不释卷,但不是为了学问。他是将书当作了友人,将读书当作了和朋友谈话一样的一件乐事。
正如这幅画上所表现的一样,这间藏书室里的书籍,必定是辛辛苦苦零星搜集而成。然后在偶然的翻阅之间,随手打开一本书,想起当日购买的情形,便像是不期而然在路上遇见一位老友一样。
古人说水火和兵燹是图书的三厄,再加上遇人不淑,或者竞束之高阁。所以一册书到手,在有些人眼中看来正不是一件易事,而这乱世的藏书,更有朝不保暮之虞。在这情形之下,想到这幅画上的一切,当然更使人神往了。
书斋趣味
在时常放在手边的几册爱读的西洋文学书籍中,我最爱英国薄命文人乔治·季辛的晚年著作《越氏私记》。因为不仅文字的气氛舒徐,能使你百读不厌,而且更给为衣食庸碌了半生的文人幻出了一个可羡的晚景。此外,关于购买书籍的几章,写着他怎样空了手在书店里流连不忍去的情形,也使我不时要想到了自己。
十年以来,许多年少的趣味都逐渐灭淡而消失了,独有对于书籍的爱好,却仍保持着一向的兴趣,而且更加深溺了起来。我是一个不能顺随我买书的欲望任意搜求的人,然而仅仅是这目前的所有,已经消耗我几多可惊的心血了。
偶一回顾,对于森然林立在架上的每一册书,我不仅能说出它的内容,举出它的特点,而且更能想到每一册书购买时的情形,购买时艰难的情形。正如季辛所说,为了精神上的粮食,怎样在和物质生活斗争。
对于人间不能尽然忘怀的我,每当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我便将自己深锁在这间冷静的书斋中,这间用自己的心血所筑成的避难所,随意抽下几册书摊在眼前,以遣排那些不能遣排的情绪。
在这时候,书籍对于我,便成为唯一的无言的伴侣。它任我从它的蕴藏中搜寻我的欢笑,搜寻我的哀愁,而绝无一丝埋怨。也许是因了这,我便钟爱着我的每一册书,而且从不肯错过每一册书可能的购买的机会。
对于我,书的钟爱,与其说由于知识的渴慕,不如说由于精神上的安慰。
因为摊开了每一册书,我不仅能忘去了我自己,而且更能获得了我自己。
在这冬季的深夜,放下了窗帘,封了炉火,在沉静的灯光下,靠在椅上翻着白天买来的新书的心情,我是在寂寞的人生旅途上为自己搜寻着新的伴侣。
旧书店
每一个爱书的人,总有爱跑旧书店的习惯。因为在旧书店里,你不仅可以买到早些时在新书店里错过了机会,或者因了价钱太贵不曾买的新书,而且更会有许多意外的发现;一册你搜寻了好久的好书,一部你闻名已久的名著,一部你从不曾想到世间会有这样一部书存在的僻书。
当然,有许多书是愈旧愈贵,然而那是Rare Book,所谓孤本,是属于古书店,而不是旧书店的事。譬如美国便曾有过一家有名的千元书店,并不是说他资本只有一千元,乃是说正如商店里的一元货一样,他店里的书籍起码价格是每册一千元。这样的书店,当然不是一般人所能踏进去的地方。
上海的旧西书店,以前时常可以便宜的价格买到好书,但是近年好像价格提高了,生意不好,好书也不多见了。外滩沙逊房子里的一家,和愚园路的一家一样,是近于所谓古书店,主人太识货了,略为值得买的书,价钱总是标得使你见了不愉快。卡德路的民九社,以前还有些好书,可是近来价钱也贵得吓人了,而且又因为只看书的外观的原故,于是一册装订略为精致的普及版书,有时价钱竞标得比原价还贵。可爱的是北四川路的添福记,时常喝醉酒的老板正和他店里的书籍一样,有时是垃圾堆,有时却也能掘出宝藏。最使我不能忘记的,是在三年之前,他将一册巴黎版的乔伊斯的《优力栖斯》,和一册只合藏在枕函中的《香园》,看了是纸面毛边,竞当作是普通书,用了使人不能相信的一块四毛钱的贱价卖给了我。如果他那时知道《优力栖斯》的定价是美金十元,而且还从无买得,《香园》的定价更是一百法郎以上,他真要懊丧得烂醉三天了。不过,近来却也渐渐的识货了。
沿了北四川路,和城隍庙一样,也有许多西书摊,然而多是学校课本和通俗小说,偶尔也有两册通行本的名著,却不是足以使我驻足的地方。
对于爱书家,旧书店的巡礼,不仅可以使你在消费上获得便宜,买到意外的好书,而且可以从饱经风霜的书页中,体验着人生,沉静得正如在你自己的书斋中一样。
我的读书
我的读书,这就是说,除了学校的课本以外,自己私下看书,所看的又不是现在所说的“课外读物”,而是当时所说的闲书。据自己的记忆所及,是从两本书开始的。这两本书的性质可说全然不同。一本是《新青年》,是叔父从上海寄来给我大哥看的;一本是周瘦鹃等人编的《香艳丛话》,是父亲买来自己看的。这两本书都给我拿来看了。
这是1916年前后的事情,家住在江西九江。我那时只有十一二岁,事实上对于这两种书都不大看得懂,至少是不能完全理解。但是至今还记得这些事情的原因,乃是到底也留下了一点难忘的印象。一是从那一期的《新青年》上,读到了鲁迅的《狂人日记》,自己读了似懂非懂,总觉得那个人所想的十分古怪,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另一难忘的印象是《香艳丛话》留下来的,这是诗话笔记的选录。其中有一则说是有画师画了一幅《半截美人图》,请人题诗,有人题云:“不是丹青无完笔,写到纤腰已断魂。”现在想来,这两句诗并不怎样高明,而且当时自然还不会十分明白为什么要“写到纤腰已断魂”。可是,不知怎样,对这两句诗好像十分赏识,竟一直记着不曾忘记。
就是这两本书,给我打开了读书的门径,而且后来一直就采取“双管齐下”的办法,这样同时读着两种不同的书,仿佛像霭理斯所说的那样,有一位圣者和一个叛徒同时活在自己心中,一面读着“正经”书,一面也在读着“不正经”的书。
这倾向可说直到现在还在维持着,因为我至今仍有读“杂书”的嗜好。愈是冷僻古怪的书,愈想找来一读为快。若是见到有人的文章里所引用的书、是自己所不曾读过的,总想找了来翻一翻,因此,书愈读愈杂。这种倾向,仿佛从当年一开始读书就注定了似的,实在很有趣。
父亲的手上没有什么书,我有机会读到更多的书,是到了昆山进高等小学的时期。住在叔父家里,这就是寄《新青年》给我大哥的那位三叔,我在那里读到了《吟边燕语》、《巴黎茶花女遗事》一类的小说,也读到了《南社丛刊》。
学校里也有一个小小的图书室,使我有机会读到了一些通俗的名人传记。书籍世界的大门,渐渐的被我自己摸索到,终于能够走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