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歌川
人类的知识大都是从眼睛输入的,用耳朵听来的东西,毕竟有限,所谓耳食者流所得到的知识,不外乎是一些道听途说,学生治学,固然要听,但是更重要的还是在读。英国大学里有些学生终年不去听讲,学校里也让他们如此,而且多认为他们是优秀学生,考试起来果然比每天去听讲的学生成绩还要好,因为勤读胜于勤听,名师讲授,同学共享,只有自修,才是一人独得。
古今的大学者没有不勤读的,囊萤凿壁,比我们现在的一灯如豆,还要不方便得多,但学问就是这样得来。苏东坡说:“读破万卷自通神”,可见学问并不难,只在多读,你如果手不释卷,必然会有成就,甚至偶然翻阅,也就开卷有益。
可是现在很少有人手上拿着书本。终日终夜,不离牌桌的人,我曾见到过,废寝忘餐,手不释卷的人,却尚未遇到。一般人买书,大都是拿来作装饰品的,永远陈列在书架上,很少拿到手中来读。这些书要他们去读,条件很多,第一得有明窗净几,其次得有清闲,再次得有心情;地方不好不能读书,时间不长不能读书,心情不定也不能读书。懒学生还有一首解嘲的打油诗:春来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很好眠,秋多蚊虫冬多雪,一心收拾到明年。
阔公子有了明窗净几,又有的是清闲;但还是不能读书,因为他没有那种心情,穷小子终日忙于做工懒口,也没有时间读书。军人忙于打仗,商人忙于赚钱,政客忙于酣应,男子忙于做事,女子忙于说话,少年忙于寻乐,老人忙于怀旧,甚至闲人也忙于逛街,或坐茶馆,或凑热闹,似乎谁都不能读书。其实,他们并不是不能读书,而只是不去读书罢了。要读书谁都可以读,决不受任何限制,读书的条件,就在养成读书的习惯,其余皆不足道。
一般人为着生活关系,没有充分的时候去读书,这也是实在的情形。除了少数有闲阶级的阔人以外,谁都不免要为名利,或至少为衣食而终日奔走忙碌,如果一定要等到把生活问题解决了,闲居无所事事,然后再来从容读书,这无异待河之清,可说永远无此机会,因为人的欲望无穷,等到生活问题,在布衣粗食之下可以解决的时候,他又想到美食暖衣,朱门绣户,即令有了丰衣足食,华屋良田,他仍然不肯罢休。所谓水涨船高,生活的标准既然随时有变,这问题也就永远不能解决了。我认为要读书决不可等待那种无尽悠闲的到来才开始,应该随时随地利用空余的时间来读,把那种读书的习惯,织入我们的生活中去,作为我们日常工作的调剂品。那末,事也做了,书也读了,一点光阴也没有虚掷。
你不要以为五分钟做不了什么事,把一百个五分钟集起来,就差不多等于一个整天。我尝听见善于治家的人说,爱惜厨房里一粒米,就可以成为一笔家产。我们利用五分钟的余暇去读书,也就可以成为一个学者。
利用余暇去读书是轻而易举的,大家之所以不这样做,仅是因为没有这种习惯而已,英国人在电车上读书的风气很盛,每天都要出外工作,起码有一个钟头在电车上,预备一本书专门在车上读,不过几天也就读完了,日积月累,一年读四五十本书。也不算稀奇。我们对于这种废时不去利用,实在未免可惜。
英国人利用废时读书,不仅在有规律的电车上,即在饭馆菜馆中亦莫不为然。至于在休假日,夫妇约好同出游玩,丈夫至多取一根手杖就可以出门,太太则不免要去戴顶帽子。可是每当那丈夫在楼下等着太太去戴帽子的时候,他照例翻开一本书来读,等他太大把帽子戴好姗姗地走下楼来,他手中的书,也就起码读完两章了。中国的丈夫却不晓得这样做,所以在楼下不仅独自等得心焦,而他太太一再地被他催促,也就老不耐烦,常常把一个快乐的计划,弄成不欢的结果。
如果大家都有了这种读书的习惯,不仅国民的知识可以逐年提高,而且闲事也就不会有人爱管了。枕边有一本书,可以免得翻来覆去睡不着的苦,厕上有一本书,也就可以辟除恶臭。
我常想洋车上是一个很好读书的地方,拉到了车夫自然会停下,不像乘电车一不当心就驶过了目的地。可惜我现在只能走路,没有乘洋车的福分了,每天白白地在街上糟塌了一两个钟头。哦,如果我能利用这种时间读书的话……
名山事业
读书人有两种:一种是欣赏的,一种是研究的。注意欣赏的是文人,致力研究的是学者,文人在欣赏前人名作之余,不免技痒,于是进而自己创作,学者大都是述而不作的,研究有了心得,便出来讲学,招收门人。用新名词来说,前者叫做创作家,后者叫做批评家。普通创作家似乎是大半靠天才,批评家则全靠学力。写一部身边琐事,人生经历,或是荒唐无稽的讽刺故事,就可成为创作家,也同对春花秋月,发点感慨,对醇酒妇人,加以赞美,就可成为诗人一样。但做个学者:这样就不行,他一定要书读得很多,富有研究,然后才能下考语,作批评。所以文人离不了社会,学者离不了书本。但是无论创作也好,批评也好,只要有成就,即是作品有价值,研究有见地,都是名山事业,可以垂千年而不朽。
中国从古以来是创作家多,而批评家少。但文人与学者的分别,还是有的,文人作评诗,学者治经史。经史学家在学术界的地位,也决不低于诗人文士。
现在攻国学的人,大致还是分为两条路:一条是去欣赏诗词的,而得永远留在纯文学的花园中,一条是去研究经史的,便脱离了纯文学,而走向考证的五里雾中去了。
我不晓得考证学在中国为什么会这样盛行起来的。近三十年来所谓学者,大都是在做的考证工夫。固然,这也未尝不是名山事业之一,但大家都干这一门,别的方面自然忽略了这且不说,且看考证的成绩,也不见得怎样了不起,胡适之把《水浒传》的作者,考证出是施耐庵,但对于《水浒传》并未增加若何价值。梁启超、王国维等所培植出来的一班考证家,至今也还没有惊人的发现。而社会的风气,却已养成,仿佛不研究国学则已,要研究国学,则非谈考证不可。你既来考,我也来考,考得大家昏头昏脑,如入五里雾中,而结果是什么都可疑,什么都待考。
《左传》上的左字,有人认为可疑,于是乎考证,考证出来毕竟非左丘明所作,结论春秋是假的。因此对许多经史,都怀疑起来,认为不可信。其实古人早已说过:“文献不足征也”。又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古书当然不足尽信,不过现在仅存的古史,就只有这几部东西,你要完全推翻了,还根据什么去研究?英国的威尔士说得好,我们对于耶稣所知道的事情,并不如我们所想要知道的多,但是四福音书,其中虽则有时不免互相矛盾,可是却能一致地描写出一个耶稣的人格来,使人信以为真。如果假定世间并无耶稣其人,所有关于他的记载都是捏造的,那末,对于史家,反更困难,而更要惹起许多问题,所以不如就把那些福音书中的记载,认为事实好了。我觉得这才是研究历史的人,所应持的态度。如果一味怀疑,对于治学,并无多大帮助,或反有障碍呢!
威尔士对英国那些学者的非难,使得我们不能为他们左袒,其实他们较之我国的学者还进一步,因为他们所怀疑的,是书的内容,而不是书本身的真伪,他们当然知道,书既流传,自然是不能推翻的。
我们研究一本典籍,要研究它的内容,不要追求它的真伪,因为它既已成为典籍,自有它的价值,不容忽视,如果全是齐东野语,毫无真价,那它应该早与草木同腐,决不会流传至几千年,还有人读呢?
中国学者的考证古史,还不及他们考证古人的成绩来得惊人。固然三代以前,无史可考但相传既有其人,我们为什么不让他存在,而一定要把他从中国文化史上除名呢?大禹治水,几千年来,相传不废,不意到了20世纪,竞有学者考证,说大禹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条虫,他最大的理由,是根据字面的解释,其实这个,翻开一本《说文解字》,谁都可以看见禹的意义是虫,用不着再去多方考证。如果只就姓名的含义来断定,那现在的人,也大都要失去人的存在,譬如说文上就在禹字的上面有一个“万”字,也作虫解那末许多姓万的人岂不也都变了虫吗?
人类的姓名,当然有它的来历,神农居姜水而姓姜,黄帝居姬水而姓姬,西洋人的姓名,有的是由于职业,有的是出自浑名,有的只是因为他住的地方一棵树,而因以为姓氏。我们对于古人,只应该研究他为什么有那个姓,为什么取那个名,不能只根据他姓名的意义,就说那人是什么,因为姓名不过是指示人的一种记号,方便别人呼唤的,决不就是他本人呢。
我还看见有人考证大诗人李白是波斯人,不是中国人,这尤其荒谬。卢梭在欧洲自今还争讼不决,法国人说他是法国人,瑞士人说他是瑞士人,大家都替他铸铜像纪念,争欲据为已有。中国一个这样伟大的诗人,自己却反不要,而不承认他的国籍,考证家到了这种程度,岂不是有点精神错乱吗?我担心他们考到最后,古书完了,古人也完了,中国的文化都要被他们考得没有了。那时只留得几座名山,来保藏他们的名山事业。
我记得从前有人说是发现了一件古物,特意拓出来送给专家去考证,果然学有专长,那考证家居然在那拓片上,考出许多征象,而证明是某朝某代的东西。其实那拓片,只是从一个烧饼上拓下来的,给考证家开的一个玩笑而已。
这事实告诉我们,考证家有时不过是无中生有,以意为之,而标奇立异,故炫渊博。知其为烧饼者,一笑置之,不知者便认为是大发现,相传既久,自然成了定论了。
苏东坡天才横溢,但是对于考证毫不注意,他错认了黄州赤壁,为三国时周公瑾,与诸葛孔明,联合破曹之处,于是在发其怀古的幽情,写诗作赋;但至今他所写的那两篇《赤壁赋》,文人讽诵不绝,决不因为作者弄错了地方,而减少丝毫价值。如果考证家考地点错误,而认为不足信,根本推翻,不予一顾,岂不白白地送掉了两篇文学名著?所以我说,作品的价值,在其内容,不在其真假。即令内容所描写的人(如四福音书中的耶稣)或物(如赤壁赋中的赤壁)不可靠,只要作品的本身有价值就成。有时一幅冒名的画,甚至比真的还好,我们只要看画的好坏,不必判断于它的真假。对于中国的古籍,我认为应也该以同样的态度去研究,加以整理,使之发扬光大。有时即明知其为后人托名之作,也不能摒弃不顾,因为远古既已渺茫,文献亦非信史,只好将就所有姑作为事实看待,有书总比无书好,有人总比无人好,既不必说某人是虫,也不要认某书为假,就人论人,就书论书,这样我们研究国学,前途才有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