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得了不经见的珍秘书籍,有如占领了整个世界,这说法虽不免有些夸张,但欢快的心情,确实不是语言文字所能表达的。因此,钱谦益在无可奈何,不得不出卖他的宋版《后汉书》时,就不免有“如后主失却南唐”的感叹。
不过甘苦尽管相同,获得的经过究竟各异。想到自己为着一些书,弄得节衣缩食,废寝忘餐,其艰苦也多可记。有所感发,特拉杂存之,作为个人买书生活的一段因忆。正是:
米星儿没一颗,
菜根儿无一个,
空把着几本文章做什么?
最使我不能忘怀的,是一部《三袁集》的买到。那是什么时候,已经不能记起了。从来青阁的书目上,看到《玉皤集小修稿》的名字,下面注着“缺中郎一卷,可谓遗憾”的话。当时,我已有《白苏斋类集》初刻本,《钟定袁中郎集》,并《袁小修集》,因其残缺也就没有注意。
有一天,去来青阁买书,偏遇着已经卖出。买书的人,大概总有这样心理,当满怀热望走进一家书铺,而什么都得不着,懊丧的情形,是难以言状的。所要的得不着,还总想另捞一两本书去。于是停住不走,问东问西,看架上书,翻地上书,……我当然不会成为例外。
这时我想起了《三袁集》。初意也不过是看看版本而已。哪知翻阅一过,竞使我快活得要跳起来。原来《中郎集》虽缺,全目是有的,而版本又是那样的可爱。小修诗不曾见过,这里所收又如此的多。我决定把它买下。经过许多时间的论价,他们让了一些,就定夺了。
约有一星期,把钱筹措齐了,取回了这五册书,心中的高兴,是不可言的。
但又来了第二个问题,到什么地方去寻访缺少的中郎一卷呢?我把这事委托了各旧书店,特别是常常到内地收货的传经堂。我知道希望很少,但我幻想能够“遇”
得着。
又是很久,各方面的消息,都如石沉大海,问到时,大家只有摇头。去年的夏天,传经堂又去收书了,当快要回来的时候,我几乎每天从环龙路跑到蓬莱市场去等。有一天,因为过于热了,我没有去。哪知第二天去,铺主已在前一天回来了。
胡乱的把他收来的书翻了一过,买了几部,但我托他找的,一本也没有。
我感到很失望。无意的回过头去,看学徒在那里修补一部明版书,凑近一看,竞忍不住的叫了起来。原来这正是我好久寻访不到的《三袁集》里的《中郎集》。
“太奇巧了!”我这样想。接着就知道,这一卷书,已经于昨天到上海时卖了出去。铺主忘记我曾经托过他了。我一定要他替我设法。他很为难,说那买主也爱这本书。我说:在他得着,依旧是一个残本,而我却可把这部书配全。后来,我急得没法,便征得铺主同意。先把这一搭散页带走。
经过中间人和对方好几次磋商,总算说好了,我把一部袁照校刊的梨云馆本《中郎集》调换给他。这部书一直放在家里好几个月,我不敢拿回去修,我深恐又发生其他波折。结果,是受古替我重装的。
也是去年的事。在北平文奎堂的书目上,看见有《潇碧堂集》二十卷、续集十卷出售。袁无涯刻本中郎集五种,我是有的,但从不曾听到过有什么《潇碧堂集续集》。这是一部很少见的书,便决定去买。
那时我很窘,又一心想买,便想了一个办法,买了一元邮票寄去,要求文奎堂把书寄给上海和他们有来往的书店,告诉他那几家和我相识。因为这几家,我是都可以欠账的。从此,我以为自己又得到了一种珍本。
两星期快乐的梦,到底是被打击得粉碎,原来竟是骗人的,哪里有什么《潇碧堂集续集》,这是一部印刻极劣的明版书,大约是当时的翻印本,《续集》云者,实是《瓶花斋集》的易名。我不但失望,也非常气愤。徒然做了两星期以上的没有报酬的梦。
不过珍本也有无意获得的时候。我再说买《珊瑚林》的事。无意中发现了这一部明刻书是《德山暑谭》的全稿,《暑谭》只是其间的四分之一,是选本。
后来,他的门人又把全稿刻了,就是这一部书,共分两卷,有陈继儒的序。我看被删的部分仍多佳作,且此书很少见,也决定买了下来。
从讲价到定夺,总算是很顺利,便付了定洋,言明晚间取书,要店里替我重订一下。问题就发生在这“晚间取书”上。我走进门,一个店伙迎头就说:·‘这部书缺了十八页,怎么办?”我有点惊奇,接着另一个年青的说:“我们老板回来,把我们骂了一顿,说是卖得太便宜了。”我这才懂得缺页是怎么回事。再接着来了一个有胡须的,望了这年轻的一眼:“我看这样,你先生且拿去,这缺页,将来我们设法替你补。”
当时,我气愤极了,我要他们把藏起的拿出来。闹了很久,没有结果,他们一口咬定是原缺的。我深悔当时为什么不数一数。我明知道他们要留着这十八页书,将来好敲我一回竹杠。我懊恼得把定洋要了回来,说:“我不买了。”
约有三星期,我再去那里,重行抽出这部书来看,缺页果然补上了,书价已经涨高了两倍。我忍不住的质问他们:“明明是原来的,朱笔圈也前后一样,你们为什么这样骗人!”他们却一口咬定是以重价配来的。
以后一连几个月,我在那里买了好几回书,总不再提起这一部。而这书因开价过高,也没有人肯买。直到过了年,一次我又愤愤地讲到,大概他们也知道照这样价钱是不会脱手,就再来要我买。终结是我照原价添了_倍,他们照改价让了三分之一,把它买了回来。这是一部很少见的难得的本子,虽然冤枉得多出了一倍钱,我始终感到欢喜。
买书真是不易。譬如买《徐文长集》,得到有图的《四声猿》本,以为是了不起了,却不知还有一种附刊他的笔记的本子,我之买《梅花草堂全集》,其情形也大体类似,因为此书有两种,名同而实异。
何以言之?原因是张大复的著作,都题做全集,文集刻《梅花草堂全集》,笔记也刻做《全集》。卖书的人,版本是懂得的,内容却并不理解。《梅花草堂笔谈》十四卷,流传得较多,也较易得,而文集十六卷,因是禁书,却很难买到。但他们一般的只知道有两种卷数不同的本子。
受古不知从哪里收到了一部《文集》,他们并不知道这并非《笔谈》,只晓得多二卷,便把价提高了一倍。大概总有不少的人,以为这就是《笔谈》,价格既高,就一直没有人买。
有一天,我在那里闲着没事,谈起了这部书,告诉他们我买得的,价钱只有他们的一半。他们以多两卷为辞,拿出来给我看。哪知并非《笔谈》,而是禁毁的文集。
我知道这是一部极难得的书,而受古和富晋,却是“漫天开价”,不许你“就地还钱”的人家,便仍作为多二卷的《笔谈》来和他们论价,他们照规定的让了一点,我也就买了下来。
这部书买得并不公道,但如果受古知道并非《笔谈》,其开价恐怕要更多呢。不买又到哪里去找?我很庆幸得到了这部难以买到的书,虽说为了这部书,在经济上受了不少的累。
以后,还在受古家买到一部《婆罗园清语》,是虞德园的校刻本,有屠隆亲笔刻序,是全本,和《宝颜堂秘笈》的选本不同。他们作为宝颜堂本卖了给我,及至知道,才非常失悔。不过像这样幸运的事,究竟是不多见的。
“幸运”以外、也有“非幸运”的一面。于我买王季重集子的经过上,可以见之。发端也是在受古,他们给我看四册衬装的残书,是王季重的《游唤》、《游庐山记》、《律陶》、《弈律》、《状志铭》,清初复刻本,索价很昂,我没有要。
螵隐庐的新书目出来了,里面有《王季重全集》残本出售。我跑去看,计《避园拟存》、《杂文序》、《时文序》、《尔尔集》、《传》、《杂记》、《状志铭》各一卷,共十四本,各种完全,无残缺。也是清初复刻本。《避园拟存》、《尔尔集》等且是禁书。开价并不高,当时我就买了来。
因为买得这七卷书,就颇有把受古《游唤》四册买来配补的意思,但这里面是重了《状志铭》两册;和受古商议,一点也不肯让价。《状志铭》拆开买,那更是办不到的。无可如何,只有照定价买了来。同样的两册书,超过了那边十四册的价钱,真有些愤愤!
不久,又在一个店伙手里,遇到了明版的《王季重历游记》。直到后来见得原刻本,买到明版《名山胜概记》,才知道我买得的,并不是什么原刻,而是用《名山胜概记》里的一本衬装的。
去年,我看到了明版的《王季重十种》,内容没有我几次所凑合起来的多,书贾竞大标其为《王季重全集》,售价抬高到二百元,真是可笑。他的《文饭小品》,是一直到现在还不曾见到过,不知将来有遇着的机会没有?
最近作《李伯元传》,买《海天鸿雪记》的事,是更奇巧了。好久买不到这部书,心里很焦急,后来翻一家的旧书目,看到这一书名,就立刻跑去买。
店伙找了很久,找不到,约第二天再会。第二天依旧是找不出来,他们还坚持说没有卖掉。此书不得,在《李伯元传》上,是一大阙典,只得再委托他们。他们说:“书一定在的,什么时候找到,是一点把握都没有。”一团高兴,差不多灰冷了下来。
隔了两天,我去一家门摊书店,看看他们替我找到没有,依旧是一个失望。
在那里闲谈些时,只得告别回家。正要出门,一个人提了两大扎书来卖,打开他手里拿的书目来看,不禁使我心花怒放起来,开头的一部,竟是我焦急在寻的《海天鸿雪记》四本。
他的开价是四元,共七十二册书。门摊书店的老板只肯出一元。两人拗住了。大约这是一个仆人,忽然的道:“那么,书且放在这里,我回去问问看。”
跑走了。有了这样的机会,我哪能不等待?真冤枉,一直候到太阳下山,竞再见不到这个人的影子。
怎么办呢?便和店主人商议,让我把《海天鸿雪记》带回来连夜的看掉,明天再送还,买得下就买,买不下就退还他。彼此都是很熟的朋友,自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哪知第二天去,又等了半天,此人仍不见来。第三天仍旧没有消息。
弄得我简直不知要怎样才好。
到第四天,他还没有来。那时我也等不得了,便挑了几部,留了三元钱在那里,叫他们全部买下,剩下的四十几本,就送给他们去卖。一元的让价,总不会再有问题的。又过了四五天,我才知道他们最后是以两元定局的,店里赚了一元现洋,得了几十册书。
我分了来的,是《海天鸿雪记》四本、《文明小史》两本、《新繁华梦》五本、《女界现形记》十一本,比平时的购价便宜多了,较之旧书店定《海未鸿雪记》价为四元,那是相差得更远。综计几天的辛苦,《海天鸿雪记》外,还得到《文明小史》的复本,以赠久访而不得的友人,我的欢喜也就可知了。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
得来全不费工夫!
其实,如果只“遇”不“求”,那也就不会有这样的一些苦恼,但在具有一定目标做学问的时候,又怎么办得到?何况“遇”得到也并非容易的事。如我今年之连续得到《黄平倩先生集》、《袁小修日记》、《徐芳悬榻编》,在我,可以说是一种例外。弹词小说,我虽不着意的求,年来却收得不少的好本子,大概是收藏家不注意及此的原因。如乾隆刻本《玉堂春全传》、乾隆本《赵胜关传》-
《双玉燕传》、同治《诗发缘传》、抄本《马如飞珍珠塔》、嘉庆本《白獭传》、乾隆本《双玉镯前后传》、嘉庆本《燕子笺弹词》,都是我所喜爱的。
虽然多这一方面用过很大的功夫,但几度思量,却觉得买书究竟一件太苦的事,在我个人,是矛盾尤深。因为旧书的价格都是可观的,价高的有时竟要占去我一个月或两个月的生活费,常常使自己的经济情况,陷于极端因难。而癖性难除,一有闲暇,总不免心动,要到旧书店走走。瞻仰前途,我真不知将如何是了!……在我个人想,总还有一篇《上海卖书记》好写吧。正是:孜孜写作缘何事?
烂额焦头为买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