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聚仁
昨接L·K·C先生来信,说我强调青年莫读古书,未知所指之古书是哪些书籍而言?何解?是否嫌它们之思想太古板?抑或落后?他又问我:年青人读何种书籍为最适合?反正是闲谈,待我慢慢说来。
我所说的古书,便是封建社会科举时代父师们所要我们读的“古书”,大体说来,便是今日台湾当局所要“复兴”的文化,属于四书五经一类的书。我所说的不要读,并不是如吴稚晖所说的,把线装书丢人茅坑三十年再说之意。
而是如王国维所说的:这批腐儒们,口口声声要读的古书,乃是专家之业,让他们整理好了再说,年青人不必在这一方面枉费心力。一方面,我倒主张四十以上的中年人,眼界广了,思想成熟了,那批古书,倒不妨看看;因为这是东方的古代学术思想,可能别有会心的。换句话,就先看读者有没有消化的能力。
这个问题,过去半个世纪,我也曾讨论过好多回,真如吴稚晖所说的:“老狗教不会新把戏!”吴氏死了,台湾人士又要读古书了。我记得三十年前,在一处座谈会中,有人问我:“你说,我们该不该读四书五经?”我说:在科举时代,不读四书五经,那还了得?考不到功名,谁给你官做?谁给你饭吃?在那时期,卖稿子的事是不会有的;即算要誉墓,也得有了功名才行。到了今天,这问题就得分开来说了。四书中的《大学》、《中庸》,只是《礼记》中的两篇,算不得两种书。而朱子所改编的《大学》,不独陆王派不同意,即颜李派也不同意。朱熹把原来的“亲民”改为“新民”,陆王派断然否定,一直说是“在亲民”,这是一千年中未成的论争,青年们是摸不着头脑的。此其一。五经中的《局易》,自古至今,一直成为争论的课题。清代经学家,研究得颇有成果,却是没有贯串起来。焦循《易》学,独步古今,却也有许多解不开的谜底。如今懂得一点唯物辩证法,讲起易理来,或许会有新见;可是年青人懂得了吗?此其二。五经中的《尚书》,是一部古代的史料,经过了清代经学家的考证、辨伪,今古文大致有了眉目;加以近半世纪,殷墟甲骨文字与之相印证,比前人了解得多。但如王国维的《殷周制度论》,青年学生懂得了吗?我看一般文史教师,也未必通这一专门课题,此其三。其次讲到了《礼经》;礼有《周礼》、《仪礼》、《礼记》三部门。前人主今文学的读《仪礼》,主古文学的读《周礼》,争论得很久。假使有了政治学社会学的基础,读三“礼”一定有点用处。一般中学生,又何必去读呢?此其四。又其次,该说到《春秋》了;前人也不会有人读那部断栏朝报的。今文派就一直读《公羊传》,古文派就读《左氏传》;我读《左传》比较熟,但不相信,那样的传记,对现代青年会有什么用处,此其五。《诗经》,我读得最热;除了《小戌》,我都统背过好几回,后来在大中学教国文,也教了许多篇。有几首古诗,我自信教得还不错。我曾在大夏大学讲演过“《兼葭》苍苍”,周氏兄弟颇为赞许,谓得诗人之情。但如《小戌》那样的诗,似乎不必读。
我有一位老友记陶行知兄,他本来名叫“知行”,即“知而后行”之意,后来他觉悟了,认为“行而后知”乃是真知识,所以叫做“行知”。他提倡乡村教育,重实践,和颜李学派颇相近。他嘲笑那些读古书的人,既是死读书,又是读死书,终于读书死,只是一种废物。这不是故意讽刺,事实正是如此。
我知道有人总以为“开卷有益”,而不知“开卷有害”的比数,跟“有益”
一样的高。我年幼时,那时还是必读四书五经的时代,我们家乡有一位姓陈的乡亲,他读了一肚子的经书,有书箱之称,可是要他写文章,三四行都不成器。
后来,我听说金华有一位郭秀才,他所读的古书,真多极了,他的记忆力又好,一部御批《通鉴》,从头背得烂熟。有一回,他写了一张便条向友人处去取伞,就五千多字,却不见一个伞字,朋友看了,莫名其妙。这一类笑话,到处都有。
我偶翻《明斋小识》,其中记清代汪凝载故事,说他年少聪明,读书一二遍,便能成诵。因此,十三经、《汉书》都读得滚瓜烂熟。谁知他执笔写文,做了两三小时,只写得“然而”二字,老是写不下去。一时传为笑谈。可见,读了古书,并不见得比不读的好一些呢。而且,我一生的师友,许多都是负一代盛名,其中学问博通的,文章却不一定怎么高明,而文章写得好的,学问又不一定怎么博通,此中消息,也值得我们体会的。
清代那一位性灵派的文人袁枚(子才),他问过一句妙话:“你们说吟诗作文,要以古人为法,请问那些古人,又以谁为法呢?”他的意思,就是说:古人以自然为师法,我们又为什么不师法:“自然”,倒去师法古人,师法哪些古书呢?英诗人波布(P叩e)说得更好:“我们要是永远念人家的作品,那就永远不会使人家念我们的作品了!”多念古书,对自己写作上的用处并不很多。鲁迅曾经译介了鹤见祜辅的《思想、山水、人物》,其中有一篇叫做《徒然的笃学》,说到英国博学政治家亚克敦卿(Krd Acton)的故事,这位政治家在政治上毫无成就,或许由于他过于博学的缘故;可是,他的博学,有如沙漠一般,吸尽了所有的水,却生不出一根草、一朵花来,如鹤见所说的徒然的“笃学”呢!鹤见慨然道:读书这一件事,和所谓用功,是决不相同的,这正如散步的事,不一定是休养一样;读书的真正意义是在于我们怎样地读书。我们往往将读书的意义看得过重,只要说那人喜欢读书,便即断定那是好的,于是本人也就这样想,不再发生疑问。也不更进一步,反问那读书者是否全属徒劳了。
从这没有反省的习惯的努力中,正不知出了多少人生的悲剧……前些日子,有一位女学生,她大概在某种歌唱比赛中得了×小姐的头衔,于是到某歌厅去客串了一星期,客串终了,她刊登了一条谢宾启事,说是“××裣衽鞠躬”,这当然是一位读古书的文人的代笔。试问:穿了“迷你”衫的歌女,裣起衽来,会如何了?
四十多年前,鲁迅先生曾在广州知用中学讲演,题为《读书杂谈》。他说:“说到读书,似乎是很明白的事,只要拿书来读就是了,但是并不这样简单。至少,就有两种:一是职业的读书,一是嗜好的读书。所谓职业的读书者,譬如学生因为升学,教员因为要讲功课,不翻翻书,就有些危险的就是。(为了应科举考试,而读四书五经,写八股文,也就是这一类。)我自己也是这样,因为做教员,有时即非看不喜欢看的书不可,要不是这样,怕不久便会于饭碗有妨。
我们习惯了,一说起读书,就觉得是高尚的事情,其实这样的读书,和木匠的磨斧头,裁缝的理针线,并没有什么分别,并不见得高尚;有时还很苦痛,很可怜。你爱做的事,偏不给你做,你不爱做的,倒非做不可,这是由于职业和嗜好不能合一而来。所以读书的人们的最大部分,大概是勉勉强强的,带着苦痛的为职业的读书。(前人也何尝爱读四书五经?为了作为敲门砖,就勉强读了算了。)现在再讲嗜好的读书罢。那是出于自愿,全不勉强,离开了利害关系的。一一我想,嗜好的读书,该如爱打牌的一样,天天打,夜夜打,连续的去打,有时被公安局抓去了,放出来之后还是打。诸君要知道打牌的人的目的并不在赢钱,而在有趣。牌有怎样的有趣呢?我是外行,不大明白。但听得爱赌的人说,它妙在一张一张的摸起来,永远变化无穷。我想,凡嗜好的读书,能够手不释卷的原因也就是这样。他在每一页每一页里,都得着深厚的趣味。”
不过,鲁迅接着又说:他并非说大家都该退了学,去看自己喜欢看的书;他并不劝大家在国文课时,在抽屉里看《红楼梦》。他说,爱看什么就看什么的时代还没有到来,也许终于不会到来。他是讲年青学生要泛览,譬如学理科的,偏看看文学书,学文学的,偏看看科学书;看看别个在那里研究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样子,对于别人,别事,可以有更深的了解。他说:“现在中国有一个大毛病,就是人们大概以为自己所学的一门是最好,最妙,最要紧的学问,而别的都无用,都不足道的,弄这些不足道的东西的人,将来该当饿死。其实是,世界还没有如此简单,学问都各有用处,要定什么是头等还很难。也幸而有各式各样的人,假如世界上全是文学家,到处所谈的,不是‘文学的分类,粳是‘诗之构造’,那倒反而无聊得很了。”这话说得好极了。他劝他朋友的孩子不要专看他的小说,便是这个意思。
鲁迅谈一大段文学研究之后。他又说到印度的一个比喻:一个老翁和一个孩子用一匹驴于驮着货物去出卖,货卖去了,孩子骑驴回来,老翁跟着走。但路人责备他了,说是不晓事,叫老年人徒步。他们便换了一个地位,而旁人又说老人忍心;老人忙将孩子抱到鞍桥上,后来看见的人却说他们残酷;于是都下来,走了不久,可又有人笑他们了,说他们是呆子,空着现成的驴子却不骑。
于是老人对孩子叹息道,我们只剩了一个办法了’,是我们两人抬着驴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