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中国文化名人谈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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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官家民问记载之比较

傅斯年

官家记载和私家记载的互有短长处,也是不能一概而论的。大约官书的记载关于年月、官职、地理等等,有簿可查有籍可录者,每校私记为确实;而私家记载对于一件事的来源去脉,以及“内幕”,有些能说官书所不能说,或不敢说的。但这话也不能成定例,有时官书对于年月也很会错的,私书说的“内幕”

更每每是胡说的。我们如想作一命题而无违例,或者可说,一些官家凑手的材料,及其范围内之记载,例如表、志、册子、簿录等,是官家的记载好些,而官家所不凑手或其范围所不容的材料,便只好靠私家了。不过这话仿佛像不说,因为好似一个“人者人也”之循环论断,我们还是去说说他们彼此的短处罢。

官家的记载时而失之讳。这因为官家总是官家,官家的记载就是打官话。

好比一个新闻记者,想直接向一位政府的秘书之类得到一个国家要害大事之内容,如何做得到?势必由间接的方法,然后可以风闻一二。

私家的记载时而失之诬。人的性情,对于事情,越不知道越要猜,这些揣猜若为感情所驱使,便不知造出多少故事来。史学的正宗每每不喜欢小说。《晋书》以此致谤;《三国志注》以此见讥。建文皇帝游云南事,明朝人谈得那样有名有姓,有声有色,而《明史》总只是虚提一笔。司马温公的《通鉴》虽采小说,究竟不过是借着参考,断制多不从小说;而他采赵飞燕外传的“祸水”故事,反为严整的史家所讥。大约知道一件事内容者,每每因自己处境的关系不敢说,不愿说,而不知道者偏好说,于是时时免不了胡说。

论到官家记载之讳,则一切官修之史皆是好例,所修的本朝史尤其是好例。禅代之际,一切欺人孤儿寡妇的逆迹;剪伐之朝,一切凶残淫虐的暴举,在二十四史上哪能看得出好多来呢?现在但举一例:满洲的人类原始神话,所谓天女朱果者,其本地风光的说法,必不合于汉族之礼化,于是汉士修满洲原始之史,不得不改来改去,于是全失本来的意义。(陈寅恪先生语我云:王静安在清官时有老阉导之看坤宁宫中跳神处,幔后一图,女子皆裸体,而有一男老头子。此老阉云:宫中传说这老头子是卖豆腐的。此与所谓天女者当有若何关系。

今如但看满洲祀天典礼,或但看今可见坤宁宫中之杀猪处,何以知跳神之礼,尚有此“内幕”耶?)犹之乎顺治太后下嫁摄政王,在清朝国史上是找不出一字来的。(其实此等事照满洲俗未可谓非,汉化亦未可谓是。史事之经过及其记载皆超于是非者也。[“Jenseits von Gut:und bose”]清朝人修的太祖实录;把此一段民间神话改了又改,越改越不像。一部二十四史经过这样手续者,何其多呢?现在把历史语言研究所所藏的稿本影印一叶以见史书成就的一个大手续——润色的即欺人的手续。

论到私书记载之诬,则一切小说稗史不厌其例。姑举两个关系最大谬的。

元庚申帝如非元明宗之子,则元之宗室焉能任其居大汗之统者数十年,直到窜至漠北,尚能致远在云南之梁王守臣节?而《庚申外史》载其为宋降帝瀛国公之子,则其不实显然。这由于元代七八十年中汉人终不忘宋,故有此种循环报应之论。此与韩山童之建宋号,是同一感情所驱使的。又如明成祖,如果中国人是个崇拜英雄的民族,则他的丰功伟烈,确有可以崇拜处,他是中国惟一的皇帝能跑到漠北去打仗的。但中国人并不是个英雄崇拜的民族,(这个心理有好有坏。约略说,难于组织,是其短处,难于上当,是其长处。)而明成祖的行为又极不合儒家的伦理,而且把“大儒”方正学等屠杀得太惨酷了,于是明朝二百余年中,士人儒学没有诚心说成祖好的。于是乎为建文造了一些逊国说,为永乐造了一个“他是元朝后代的”的骂语(见《广阳杂记》等)。这话说来有两节,一是说永乐不是马后生,而是赞妃生,与周王同母,此是《国榷》等书的话。

一是说赞妃为元顺帝之高丽妾,虏自燕京者,而成祖实为庚申帝之遗腹子。(此说吾前见于一笔记,一时不能举其名,待后查。)按赞妃不见明后妃传,然见南京太常寺志。且成祖与周王同母,隐见于《明史·黄子澄传》,此说当不诬妄。

至其为元顺帝遗腹说,则断然与年代不合。成祖崩于永乐二十二年(1424),年六十五,其生年实为元顺帝至正二十年(1360)四月,去明兵入燕尚有十年(洪武元年为1368年),冒填年龄不能冒填到十年。且成祖于洪武三年封燕王,十三年之藩。如为元顺帝遗腹子,其母为掠自北平者,则封燕王时至多两岁,就藩北平时,至多十二岁;两岁封王固可,十二岁就藩则不可能。以明太祖之为人,断无封敌子于胜国故都,新朝第一大藩之理。此等奇谈,只是世人造来泄愤的,而他人有同样之愤,则喜而传之。(至于赞妃如为高丽人,或是成祖母,皆不足异。元末贵人多蓄高丽妾,明祖起兵多年,所虏宦家当不少也。惟断不能为庚申帝子耳。)所以《明史》不采这些胡说,不能因《明史》的稿本出自明遗臣,故为之讳也。《清史稿》出于自命为清遗臣者,亦直谓康熙之母为汉人辽东著姓佟氏也。

官府记载与野记之对勘功夫,最可以《通鉴考异》为例。此书本来是记各种史料对勘的功夫者,其唐五代诸卷,因民间的材料已多,故有不少是仿这样比较的。因此书直是一部史料整理的应用逻辑,习史学者必人手一编,故不须抄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