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
学问必经自己求得来者,方才切实有受用。反之,未曾自求者就不切实,就不会受用。俗语有“学来底曲儿唱不得”一句话,便是说:随着师傅一板一眼地模仿着唱,不中听底。必须将所唱曲调吸收融会在自家生命中,而后自由自在地唱出来,才中听。学问和艺术是一理:知识技能未到融于自家生命而打成一片地步,知非真知,能非真能。真不真,全看是不是自己求得底。一分自求,一分真得;十分自求,十分真得。“自学”这话,并非为少数未得师承的人而说;一切有师傅教导的人,亦都非自学不可。不过比较地说,没有师承者好像“自学”意味更多就是了。
任何一个人的学问成就,都是出于自学。学校教育不过给学生开一个端,使他更容易自学而已。青年于此,不可不勉。
所谓自学应当就是一个人整个生命的向上自强,要紧在生活中有自觉。单是求知识,却不足以尽自学之事。在整个生命向上自强之中,可以包括了求知识。求知识盖所以浚发我们的智慧识见;它并不是一种目的。有智慧识见发出来,就是生命向上自强之效验,就是善学。假若求知识以至废寝忘食,身体精神不健全,甚至所知愈多头脑愈昏,就不得善学。有人说“活到老,学到老”
一句话,这观念最正确。这个“学”显然是自学,同时这个“学”显然就是在说一切做人做事而不止于求些知识。
真的自学,是由于向上心驱使我在两个问题上追求不已:一人生问题;二社会问题,亦可云中国问题。此两个问题互有关联之处,不能截然分开,但仍以分别言之为方便。从人生问题之追求,使我出入于西洋哲学印度宗教中国周秦宋明诸学派间,而被人看做是哲学家。从社会问题之追求,使我参加了中国革命,并至今投身社会运动。今届五十之年,总论过去精力,无非用在这两问题上面;今后当亦不出乎此。
我很早有我的人生思想。约十四岁光景,我胸中已有了一价值标准,时时评判一切人和一切事。这就是凡事看它于人有没有好处,和其好处的大小。假使于群于己都没有好处,就是一件要不得的事了。掉转来,若干群于己都有顶大好处,便是天下第一等事。以此衡量一切并解释一切,似乎无往不通。若思之偶有扦格窒碍,必辗转求所以自圆其说者。一旦豁然复有所得,便不禁手舞足蹈,顾盼自喜。
我本来无学问,只是有思想;而思想之来,实来自我的问题,来自我的认真,因为我能认真,乃会有人生问题,乃会有人生思想、人生哲学。不单是有哲学,因为我不是为哲学而哲学。在我的出世思想必要出家做和尚而后己,当初我的思想是从实在的问题中来,结果必回归于实在的行动中去。譬之佛家的实在处所,即在不吃荤、不结婚出家做和尚,我当时即要如此做去。我二十余年茹素习惯即由彼时养成。
由上所言,我见我凡是成为问题的,在我心目中从来不肯忽略过去。推究其故,还是不外我肯认真,不能不认真,不能不用心思,不能不加以考究,决不容许我自己欺瞒自己。如果我们说不出某一个问题中的道理,即是我们没有道理,我们看到别人家是好或是对,则别人家即是好或是对,这点不能有迟疑的。我往常恒以旁人之忽略对方的意见,对方的见地之可怪。因为每一个人都会有他自己的见地,即便为荒谬的见地或意见,亦必有其来源。我们须认真了解对方(即是与我不同者)的见地,明白对方的意见,是一件极重要之事,而普通人往往不能注意及此,宁不可怪?
我的看佛学书,是自己已经先有了与佛家相近之思想而后才去看佛学书。
我看任何书都是如此,必是如此,必是自己先已经有了自己的一些思想而后再参考别人的意见。从未为读书而读书。看西洋哲学书亦复如此。友人张松年(申府)先生以我之思想与叔本华之思想相近,于是乃将叔本华之著作与相关之别人著作介绍给我。这是我看西洋哲学的起缘。总之,我自己必先有问题与思想然后才去看书。如此辗转,如此过渡,如此变化,乃成为今日的我,乃有今日的思想。
思想似乎是人人都有的,但有而等于没有的,殆居大多数。这就是在他头脑中杂乱无章,人云亦云,对于不同的观点意见,他都点头称是。思想或云一种道理,原是对于问题的解答,他之没有思想正为其没有问题。反之,人之所以有学问,恰为他善能发见问题,任何微细不同的意见观点,他都能觉察出来,认真追求,不忽略过去。问题是根苗,大学问像一棵大树,从根苗上发展长大起来,而环境见闻(读书在其内)、生活实践,则是它的滋养资料,久而久之自然蔚成一大系统。思想进步的原理,一言总括之,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