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朋友,你在哪里(金麻雀获奖作家文丛·刘建超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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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谁让你做主(1)

这是一组飘逸着山野之风的作品。诙谐的扛着土枪摇头晃脑的木欣;在艰难贫困中快乐生活的绪叔;纯朴真挚的胡一哥,胡二妹……它用山野清风一下就吹走了我们对城市的审美疲劳。钢筋水泥弥散出来的气息淹没了我们,我们迫切需要那穿过森林、穿过大地的骀荡山风的拯救,这时候,我们会感觉到自己对乡野风情的迷恋与向往。它用质朴的素材让人心动而沉醉,它用白描使语言趋于流畅,它用纯客观的叙述与描写让你咀嚼与体味,而作者的主观意向在这些篇什中被深深地藏了起来,达到了一个较高的境界。另外一点也需要我们注意,就是这些作品的指向。因为作者不动声色的描述基本上是很生活化的,作者并不表达自己的主观好恶,你甚至不知道作者要“表达什么”,因而这些作品便滋生着趣味性。

1977年的兔子

“男子打兔上西坡,女子在家炖汤喝。”木欣哼着自己串了词的《花木兰》,扛着土枪摇头晃脑地唱,我们几个青年掂着棍子跟在他身后。农闲时,木欣就站到我们知青点的院子前吆喝:青年们,走,上坡撵兔子。

“男子打兔没打着,女子在家烙油馍。”木欣仍扛着土枪在前边摇头晃脑地唱,我们无精打采地跟着。经常是这样的情景,撵半天,连兔子毛也没见到。有时听到土枪响了,也只当是放个炮仗,与兔子无关。木欣却总是精神抖擞喜气洋洋跟打着了一群兔子似的…

木欣大我十来岁,身瘦脖子长。大脑袋一步两晃,像根细竹竿上挑着个葫芦。我总担心他那葫芦头随时都有可能从细竹竿儿上晃下来。

木欣有支自己造的土枪。截下一米多长的无缝钢管,刨出一只木质枪托,安装上打火机关,填充上火药和铁砂。这种土枪不中看中用,杀伤范围大,打兔子最合适。

那时的日子都过得紧巴,个把月也吃不到一次肉。野兔子对我的诱惑力太大,偏偏木欣的土枪几乎没有与兔子见面的机会。偶尔枪声响起,也是开枪为兔子送行。

时间长了,知青点的人就不再跟他跑冤枉路了。只有我还死心塌地跟着他,执着的幻想着红烧兔子的美味。

村里人给木欣编排出好多笑话。说他扛枪上坡打兔子时正赶上兔子开大会,放风的兔子报告说有人带枪来了,老兔子问是不是木欣?别人来了咱赶紧撤,他来了没一点儿事。于是兔子又继续安心开会。还有人说木欣总打不着兔子手痒心急,就到集市上买了只野兔过瘾。解下裤腰带把兔子吊在树杈上,枪声响过,兔子不见了,只留半截裤腰带在树杈上飘。

1977年的冬天冷得邪乎,雪来的特别早,铺天盖地疯狂了两天。雪刚住,木欣就摇着大头说,青年们,走,上山打兔子。没人响应,谁也不愿跟他上山挨冻。我让红烧兔子勾引着,掂根棍子跟着他就走。

木欣兴致勃勃地说,刘青年,我跟你说,兔子可憨,在雪地上跳不动,越跳不动它越急。蹿起来越高,扎进雪里就越深。白拾都能抓着。今个儿,咱能拎回去一打兔子。

山上风冲,扬起的雪花扑在脸上,我紧缩着脖子。可木欣那细脖子缩不进去,冻得他不住地用一只手在脖子上搓。忽然,行进中的木欣喊道:“趴下,趴下。”发现兔情了。我急忙卧在雪地上,木欣歪着大脑袋,瞄着前方放了一枪,清脆的枪声在静静的山谷间回荡。我刚要站起,木欣摆摆手,“别动别动,兔子叫我打懵了,再来一枪。”木欣开始填药装沙,又一枪响过,我冲上前去,哪是什么兔子啊,半截露在雪面的断树桩。

空手而归,木欣还是兴致勃勃。我捂着冻红的耳朵问:木欣哥,总打不住兔子,队里人都笑话你,你咋还这么没心没肺的高兴。木欣大脑袋一晃:爱咋说咋说,咱上坡来转转耍耍,甩甩胳膊溜溜腿,散散心,看看景致,心里不透美?透自在?

公社组织修梯田。知青点的晓宇在运送土方中,架子车打滑,连人带车翻到沟底,受了伤。队长说,最好是弄点有营养的东西补补。木欣二话不说,拿起土枪就走,到门口才蹦出一句:等着,晚上就让青年喝上兔子汤。那天等到很晚,木欣的大脑袋才出现,抱着个瓦罐,果然是香气扑鼻的兔子汤。

“有福之人不在忙啊。我刚上山就看见这只兔子,又肥又大。我举枪就打,那兔子刚刚跳起,我的枪就响了,一枪撂倒。拿回家叫你嫂子给炖了。快喝,鲜着哩。”

队长捶了木欣一拳,这回你还中,我给你多记10工分。

木欣挠着大脑袋嘿嘿地笑。

第二天,我从工地回村里换车胎,走到木欣家门口,木欣的女儿抱着一张兔子皮在哭。我上前问,孩子委屈地说,我养的兔子没了,爸爸说让黄鼠狼给逮走了。

我心里酸酸的,对孩子说,妞妞不哭,过几天我去到黄鼠狼那儿把妞妞的兔子给找回来。

“男子打兔上西坡,女子在家炖汤喝。”去工地的路上,我忽然放开嗓子吼了两句……

1978年的饺子

队长把我领到绪叔家时是秋天的一个午后。

“绪叔,这是咱队的下乡青年,姓刘,轮到你家派饭了,三天,要让青年吃好,老规矩,三天里得给青年包顿饺子吃。”

绪叔四十来岁,已是满脸皱纹,头发花白。“放心吧,青年是咱的亲人,自己吃不好,也得让青年吃好。”

绪叔家有两个十来岁的孩子,绪婶腿有残疾,走路不是很方便。从家境看就知道日子过得艰辛。我在绪叔家里第一次吃饭,竟然吃到了野菜。以前总说过去如何如何艰难,吃不到粮食只好吃野菜。没想到绪叔家的野菜调拌得那么好吃,看到我吃得还好,绪婶放心了,说:“城里的孩子金贵,怕你吃不惯呢。”

我刚下到队里,队长不让我开伙,说先要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吃派饭。每家三天,还规定三天中得让青年吃顿饺子。那是我一生中吃饺子吃的花样最多、最频繁的日子。

在绪叔家的三天里,我没吃到饺子。最后一顿饭是捞面条,浇蒜水,拌的苦苦菜。不同的是在我的面条碗底有两个荷包蛋。绪叔一家吃得是红薯面条。绪叔拍拍我的肩膀说:“青年,我欠你的。”

晚上,队里记工分,队长大声问我:“青年,是不是家家都给你包饺子吃了?谁家没有包,我扣他10分工。我说,都吃了。明天我就自己开伙了,谢谢大家。”我看见绪叔把头放得低低的,烟袋锅子散着浓烟,呛得人想流眼泪。

绪叔是个很乐观的人。每天上工,他会把那只不拍就不会发音的半导体收音机挂在锨把或锄头把上。做活歇息时,他就现学现卖,开始“新闻联播”,宣讲天下大事。

绪叔家把着村口,吃饭时总是端着碗,蹲在门外的一只石磙子上,一边喝汤,一边和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打招呼:“吃了没有?没有?那赶紧回家吃吧,都晌午头了,可该吃饭了。吃了没有?吃过了?噢,吃过我就不萦记了。没吃,咱锅里有。“

没有见到谁能吃到他家一口饭。一天,我们几个青年故意待在绪叔家不走。

绪叔说:”你们也不回家招呼一声,家里人该着急了。“

”都和家里说好了,今黑儿在绪叔家喝汤。“

绪叔磕磕烟袋锅子:”今黑儿当真在叔家喝汤了?“

我们几个点点头。

”中!“绪叔起身从大缸里挖出几瓢麦子,倒进一只布袋里,说:”等着。我去磨麦,咱吃捞面条。“

绪叔出去了。我们在屋里打牌扑克。

绪叔空着两手回来了:”球,电磨那停电了,麦也磨不成。“

我说:”绪叔,咱不着急,咱等电来了再说。“

绪叔打发绪婶:”去,再去着着,我就不信后半夜还能不来电?“

要等到后半夜啊,还不知道能不能吃到嘴里哪。我们就嘻嘻哈哈地告辞。

绪婶在门口悄悄地往我手里塞了个鸡蛋,鸡蛋还是热乎乎的。绪婶低声说:”刘青年,你们以后别再毛捣你绪叔了,你绪叔心里难受呢。“

1978年9月,我参军入伍。离开村子的前一天晚上,我正在收拾家当,绪叔叼着烟袋锅子来到屋里,说:”青年,走,跟我回家。“

天黑,路也坑洼,只看到绪叔的烟袋锅子忽明忽暗,时不时映着绪叔那沧桑的脸。

屋里,绪婶正在捣蒜。油灯下,两个孩子瞪着眼盯住方桌上两只对扣着的大海碗。

绪叔把上边扣着的海碗掀开,是一碗冒着热气的饺子。绪叔把海碗往我的面前推推:”吃吧,青年。你婶包的。你婶说了,青年来了一年,帮咱家办了好些事。要走了,舍不得。“

我就是给绪叔家带过几包凭票供应的洗衣粉,给绪叔家的孩子送过些作业本和铅笔。

绪婶把调好的蒜汁搁在我跟前:'吃吧,锅里还有啊。"

我夹起一个饺子塞进嘴里。萝卜油渣馅的,油渣搁置的时间久了,已经有股刺啦味了。

两个孩子眼巴巴地望着我。我心里酸酸的。

我把饺子分到另一只碗里,趁绪叔绪婶不注意,递给了两个孩子。

油灯下,绪叔一直闷头吸烟,不说话。

绪叔送我到门口,绪叔说:"刘青年,叔家家境不中,别笑话叔。你去外头当兵,可不敢把叔的抠门儿拿到外头去出息啊。叔欠你的。”

黑暗中,我没有让绪叔看到我眼角的泪。

第二天,队里的人都出来送我。队长还端着一碗荷包蛋。队长说:“咱队里穷,青年来了一年,有对不住的地方多担待啊。啥时候回来探家,来村里看看。”

我给大家鞠躬,“谢谢大家的关照。”我说,“昨晚在绪叔家吃得饺子,现在还撑得慌哪。”

人群中的绪叔蓦地抬起头,满是皱纹的脸笑得跟花儿一样。

胡一哥

也算是突发奇想,我出差路过邻省的青冈县,忽然想去看看胡一哥。组稿任务已经完成,还有几天空闲。多天的旅途奔波,说好话赔笑脸地去向名家约稿,从身体到精神都是一种折磨。青冈县山清水秀,心中不快的阴霾忽然间一扫而光。于是,我决定下午去看看胡一哥。

胡一哥是我们杂志的一位作者,住在青冈县最偏远的山村。搭上三轮摩托车,摇筛子一般地颠簸了两个多小时,到了山脚下,开摩托的师傅往前边指着说,你就沿着这条小路,它咋拐你就咋走,拐过八个弯就看见八拐村了。我这车也上不去,要不会多送你一段路。

踏上山间小道,别有一番情趣。路程不算短,却没有感觉到疲乏,心情好的缘故吧。也不知道拐过了几道弯,看到绿树掩映下的小山村时,太阳已经躲到山下。八拐村不大,也就十几户人家。我的到来称得上是小村里的重大事件了。尤其是胡一哥,把我说得天那么大,好像我居住的那个城市就我一个人。想想也是,城市的人再多,与这里的村民有何干系,只有我与这里的村民有联系。胡一哥是村里最有能耐的人,只有胡一哥才和大城市里的人有来往,胡一哥的能耐都是我这个城里人给的,我就是大能耐。村里的人几乎都来到胡一哥家。小村的民风很淳朴,不管谁家来客人,都会送去家中最好的食品。胡一哥的家里就堆了些瓜果山菌之类的东西,还有一瓶矿泉水,我看看日期,早过了保质期。

胡一哥在我面前显得手足无措,不停地往我的跟前放食物,摊了一桌子。胡一哥说:“做梦也没有想到,老师会不远千里来到穷山村看我。我有福啊,有大福哩。”胡一哥在我们的杂志上发过两篇小说,都是我做的责任编辑。我是从自由来稿中发现胡一哥的。他的小说语言不华丽,技巧也不娴熟,可浓厚的生活气息和淳朴的山村逸事令人耳目一新,就像一位农村少女,虽然土气却掩不住她的天姿风采,稍加装扮就会光彩耀人。我就给胡一哥写了信,提出了修改意见。联系了几次,觉得胡一哥的稿子还是改得不到位,就问他有没有电话,交流起来也方便些。胡一哥回信时,写给了我一个小灵通的号码,说是一个朋友的,只让他接,不让他打。我就照着号码拨过去了,接电话的人听说是找胡一哥的,就让我等着。二十分钟后,听到了胡一哥气喘吁吁的声音。我听出胡一哥在电话里的声音很激动,我跟他讲了十多分钟,最后问他听明白了没有,他嘿嘿笑着说:“没有记住。我只好又给他讲了一遍。”

胡一哥对我毕恭毕敬,让我觉得不自在。其实现在谁还把文学当回事啊。我们这刊物靠财政拨款半死不活地养着,除了同行间的交流,几乎就没有订数,几千册的印数影响的范围比萤火虫的屁股大不了多少,也就是糊弄糊弄文学青年。名家的稿件不愿意给我们,组稿就成了件令人头疼的事。做市一级文学期刊的编辑,没有什么人把你当回事。只有还做着文学梦的青年——就像胡一哥,还把我们当神一样供着。胡一哥羞涩地告诉我,因为他发表了小说,已经加入了县作家协会。他说,自己去找县作协时,人家根本就不相信是胡一哥发表的小说。县作协的主席也才在市里的报纸上发表过几首小诗,就耀武扬威地到处给文学青年授课了。胡一哥拿出了他和我的通信,作协的人才相信,说这是青冈县第一次有人在文学刊物上发表小说,不但立即给他办了入会手续,连30元的会费也给免了。县作协的人还说,下次邀请胡一哥一起去给文学青年讲课。几篇文学作品就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这样的事,搁在十几年前不算新鲜,如今也只有在这样的穷乡僻壤才继续延续着美丽的童话。

晚饭十分丰盛,炖野兔野鸡,山菌野菜,玉米糁粥,自家菜地里拔的小葱、生菜,自家做的香喷喷的豆瓣酱,喝的高粱酒也是农家自己酿制的,清洌醇香。我都回忆不起来此前我是否吃过比这更让人垂涎欲滴的佳肴。用句文雅的词叫大快朵颐。胡一哥看到我的吃相,局促不安地说:“山里拿不出啥好东西,老师别见怪。”胡一哥以为我是装出来的吃相在安慰他呢。

山村的夜异常宁静,不知名的草虫轻轻地鸣叫,偶尔夹杂着一两声晚归的鸟啼,把山村衬得更加寂静。山村还没有通电,家家油灯摇曳,如同山间随意散落了一把星星。远离了城市的喧嚣,没有了情妇般扭捏做作的灯红酒绿,近乎原始状态下的山村的夜,竟然让我品味出阵阵的感动,如滑过肌肤的缕缕清风,让人每根汗毛都感受到惬意舒坦。我一直坐到身上感觉凉了,才回到屋里。油灯下,坐着一位姑娘,是胡一哥的妹妹胡二妹。我问二妹,怎么还不休息?二妹低着头,细声说:“我是来陪老师休息的。”我吃了一惊,这怎么可以,胡一哥也太不像话了。二妹说:“哥不知道。老师是哥的恩人,也就是二妹的恩人,对恩人是要报答的。”我被山村人的真诚感动了也吓着了,以身相许的报答还只是在文学作品里才有的事情。

我好说歹说才劝走了二妹。山村的夜入睡了,我却一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