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朋友,你在哪里(金麻雀获奖作家文丛·刘建超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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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老街风情(3)

逗鳖

闷子的大名,老街知道的人不多。提起鳖王闷子,可是家喻户晓。

闷子从小是个老实疙瘩,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据说有次闷子的父亲抱着他回姥姥家,个把钟头的路程,闷子一声不响。姥姥家住城西,一进门儿,老太太慌着掀开被头,先看到孩子一双脚丫。粗心的父亲居然将他大头朝下抱了一路,闷子都没吭气儿,快把老太太心疼坏了。闷子八岁那年,家里与街上的地痞结了怨,一个风高月黑夜,地痞翻墙入院,当着闷子的面把他父母捅了。本想斩草除根,把闷子一起做了,看到闷子老实巴交那熊样,就没下手。老实还让闷子捡了一条命。

闷子在老街吃百家饭长大,坎坷经历与世态炎凉把个老实巴交的孩子锤炼成个油嘴滑舌的话篓子,见啥人说啥话,啥话都能说好,啥话都能说歪。

那年,有个乡下女人来寡妇黄花的杂货店买玉米种子,是多产一号还是多产二号一时分不清楚了。闷子正好路过,上前扒开两个麻袋看了看,指着一袋说:“这个就是多产二号,没错。”乡下女人将信将疑:“俺那可是山区,种错了不出苗,俺可得找你。”闷子拍着胸脯:“没说的,如果卖错了,你来吐我一脸狗屎我都不擦。”女人走了。过了几个月,女人找上门,说种子拿错了,苗出不齐,也不壮。闷子把脸挺到女人面前,说:“吐,吐吧!”女人刚想吐,忽然自己捂着嘴笑了:“你说这人嘴里怎么可能吐出狗屎。这不是骂人吗?你该不会是老街那个闷子吧?”闷子说:“正是正是,那天不也是怕耽误你买种子播种吗?不管一号二号,种到地里收庄稼就得了呗,能差到哪去呀。”终了,还是黄花寡妇赔了人家一些钱了结。

老街人从西门有条近道可以出城,这是人们图近便踩出的一条土路。西门有个郭家,想把自家东边的地开了种菜,就把出城的便路给刨了。老街人生气,可郭家人口多,不讲理,大家敢怒不敢言。闷子知道了,就去了西门。走到一半,果然见路被刨了,郭家几个兄弟拿着锄头正整地呢。

闷子上前和郭家人搭讪:“忙着哪?”

“ 忙着,”歪嘴,“去哪啊?这路不通了,拐吧!”

闷子打着哈哈说:“我心里有事,急啊,抄个近路。”

“急也不中,这地俺种菜呢。”

闷子说:“兄弟,我真是急。我那王八蛋羔子,前两天去他叔家把他叔的一个古瓷盘给碰碎了,他叔一急就给孩子了一巴掌。这王八蛋羔子竟然骂他叔,跑回来了,我这不是急着去赔礼道歉嘛。你说说,这么近的亲戚不得常走动走动,哪能让这王八蛋羔子把路给断喽?你说是不是?”

郭家兄弟等闷子走远了才反应过来,说:“闷子光棍一个,哪来的孩子?他这不是骂咱在断路吗?”

贸易公司老板陈傲同女司机混住了,把在乡下的媳妇休了,给老街挨家挨户下喜帖,让大家随礼,老街人都背后吐唾沫。寡妇黄花对闷子说:“你见天那张嘴叨叨个没完,你要真有本事,就在陈傲的婚礼上,骂他一顿,给咱老街人出出气。”

闷子不屑地说:“那还不和放个屁一样容易,只是有个要求,我要是真骂了他,你陪我睡一宿。”

“呸,你个死歪嘴,不怕雷劈了你。你要是真敢骂了那家伙,你的份子钱我出了。”

陈傲的婚礼在公司大院摆开了八十多张桌子。陈傲和胖女人挨桌敬酒,来到老街人桌前,陈傲已有些醉意了。

闷子从桌子下面一只编织袋里,提溜出一只绿王八。说:“陈主任,这是我送你的礼物,大补啊。”

有人说:“闷子小气,要送也送一对啊,怎么只送一只?”

闷子摇着头说:“真叫邪门了。今早起我就去潺河里捉王八,不一会儿就捉了半袋子王八。我背着走啊,走啊。没有想到这一袋子王八真是沉噢(陈傲)。不中,我就扔了一个王八,还是沉噢,我再扔一个王八,还是沉噢,我一次扔掉两个王八,轻了没有?没有!扔掉两个王八照样是沉噢,最后就剩下这一只王八了,还是沉噢,我真是不舍得扔了,它就是再沉噢,我也得把它给背来。”

大家都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可都忍着不敢笑,只有陈傲的胖女人没弄明白,看着闷子问:“不会吧,就这么个小王八,怎么会沉噢?”

人们终于忍不住,痛快地大笑起来。刚伸出头的绿王八,吓得又把头给缩了回去。

神话

——那绝对是一场空前绝后的激战。明德哥说起那场赛事,总是要先抚摩一下那条残腿。

明德哥在老街开了一家牙科门诊。没有病人来时,明德哥就会坐在诊所的门口,阳光暖暖地抚摸着街道,抚摸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流。只要街道上有孩子坐在他的身边,他就会端出好茶,在石板桌上摆上几杯,放几样小点心,开始讲他的那场赛事。

“你们想象不到,那是怎样的一场决赛。快二十年的事了,至今我历历在目记忆犹新啊。”明德哥说到此时,就会眯起双眼,仿佛在追回那场渐渐遥远的记忆。有等不及的孩子就会问:“明德哥,是省运会的足球决赛,对吧?”明德像是被激醒了,端起茶杯,慢慢地抿上一口,接着说。

“是省运会足球决赛。当时的情况非常严峻。咱们市队和省直代表队的金牌数量持平,都在等着最后一块足球决赛的金牌了。市里带队的副市长出征前就立下军令状,要夺得金牌数和总分的第一名,可人家省直代表队是连续三届的金牌老一,也是信誓旦旦要捍卫人家的霸主地位。足球,咱可是没有把握,省直队员中有好几个都是省队的球员,有一个还是入选过国家队的国脚。咱们是啥,清一色的业余干家。集训了不到3个月。可就咱这些业余干家成了运动会上的一匹黑马,一路过关斩将,干倒了上届的亚军、季军,硬生生和上届的冠军碰上了。”

“明德哥,你是踢什么位置的?”

“什么位置?前锋。知道吗,我那时的速度,那叫一个快。百米在11秒,我要是抢断突破对方的后卫防线,那就没有人能够追上我,除非他犯规。”

明德哥见到有病人来了,就连忙放下手中的杯子,拄起拐杖,把病人往诊所里让,对孩子们摆摆手,你们先坐着喝茶,咱一会儿接着说。

等明德哥送走了病人,出门时,孩子们已经把点心消灭干净早走人了。明德哥就会慢慢地收拾起杯子,自言自语地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当年勇噢。”

明德哥关了店门,晚饭总是在赛大姐米线店喝一碗鸡汁米线,吃两个肉加馍。然后回到他那小房间里,打开电视,等着看足球节目。明德哥的屋子里没有啥摆设,一台电视却是老街上最好最高级的,每天的选台几乎都是固定在体育节目。墙上粘贴着大幅的足坛明星的画,半面墙堆积的全是体坛内容的报纸杂志。

我常去明德哥的小屋子里找资料,我喜欢篮球,喜欢NBA,喜欢乔丹麦蒂约翰逊。只要是有他们的画页,明德哥都让我撕下带走,但是有足球的文字是一点也不能动的。明德哥常看着我带走篮球明星的画页,说:“足球才是男人的运动啊。篮球都是个人在表演花呼哨的技艺,足球才是完美展现男人勇敢和激情的现代战争啊。”

明德哥也是三十几岁的人了,还是单身一个。我问过明德哥:“干嘛不给我找个嫂子。”明德哥嘿嘿笑着说:“我这个样子谁能看上我啊。再说了,娶个媳妇多一口人,还不得跟我抢电视啊。结过婚的人都知道,遥控器啊,永远都在女人手里拿着,不信,回家去看看。”我还真的回家看看,家里德遥控器还真的总是在母亲的手里,偶尔在父亲的手里,也是母亲一努嘴,父亲就赶快换频道,直到母亲选中了满意的台。有时,父亲想看的台被母亲占着,自己就出去到街口看别人下棋。我还真的羡慕起明德哥了。

明德哥讲的故事我不知听过多少回了。那次两军对垒,一方是有着骄人战绩根本不把对手放在眼里的省直队,一方是全凭着一股冲劲闯进决赛的黑马。比赛一开始,省直队就凭借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大兵压境,轮番朝对手的门前轰炸。上半场没有结束,就攻进了两个球。主场球迷的呐喊助威声震耳欲聋,把黑马队的队员都给喊晕了,自己还玩了个乌龙球。上半场结束0比3落后。中场休息,带队的副市长亲临球员休息室,给大家鼓劲,教练啪啪啪地拍着自己的胸脯,激愤得热泪盈眶。队员的火气被点燃了。下半场一开始,个个就跟上足了发条,满场横飞。省直的队员体力明显不支,一个接一个倒地抽筋。黑马队越战越勇,竟然连扳3球,打成平手。加时赛,明德哥快如脱兔,对方后卫跟本就阻拦不住。禁区内,在明德哥准备起脚时,对方后卫狠狠地蹬踹在他的左腿上,可以听到骨头咔嚓的断裂声。

点球。明德哥艰难地站起来,稳稳地站在了罚球线上。明德哥说,当时几万人的球场忽然静得能听得到钢针落地的声音。他已经没法助跑,就在原地起脚,球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直挂对方球门的右上角。明德哥没有听到欢呼声,他眼前一片黑暗,倒在绿荫场上。队友们去抬他时,看到他的右脚已经整个扭了180度。

明德哥的故事让老街的孩子们很佩服。市里只要有足球赛,明德哥就会被孩子们簇拥着去体育馆,和明德哥一起欢呼一起呐喊。

我父亲在体委工作,父亲说:“市里在历届省运动会上,足球从来就没有进过前四名。”母亲说:“明德哥打小就害了小儿麻痹症,从没有离开过双拐。没事多去帮帮明德哥。”

我还是爱听明德哥的故事,爱听他讲那段神话时的神情。

——那绝对是一场空前绝后的激战。明德哥又在讲他的那场赛事。

名嘴

老街是个生意场所,家家户户大小都开着买卖。做买卖嘛,免不了和各类人打交道,察言观色能说会道是做好买卖最起码的要求了。只要你走进门店,主家的话就兜着你走,天气啊气色啊穿着啊到自己买卖的优势啊,直到给你送出店门,慢走啊再来。你耳朵旁就别想清静了。听进去听不进去是您的事,说不说可是主家的事。买卖不成情意在,情意哪来的的?两片子嘴吧嗒出来的,是吧。

运动员的腿,老街人的嘴。老街人的嘴厉害,能够被老街人称作名嘴的人,那嘴上的功夫该如何了得吧。那不,他来了——墩子左手掌心里不停地转动着两只核桃,也不知捏拿了多少年,核桃打磨得油光锃亮,能影影绰绰映出人影。右手端着一只精巧黑明的紫砂壶。对襟的蓝色马褂,镶着金边,千层底的方口布鞋白底黑面,走在青石板上,没一点声响。方脸大耳,头发往后背着,打了发胶的,一缕一缕隐约可见光亮的头皮,别以为他有多大年纪了,满打满算,才三十有五。这副打扮,叫派!

墩子现在可了不得,凭着两片子嘴,经常被市电视台邀请为嘉宾,评说足球现场直播的赛事。墩子每天在街上绕上一圈,是在接收街里人的恭维和祝贺的。昨天的赛事转播,墩子又预测灵验,主队取得了胜利。

墩子走进了“天织锦”绸缎行,老板正在招呼生意。几个顾客在挑选布料,看来还拿不定主意。墩子把紫砂壶往柜面上一放,说道:“看人看的是心肠,买货看的是质量。你看这布,手感光滑温柔似水,既不是纯棉也不是腈纶,而是最新技术两样混纺,纯棉穿着舒服却易褶皱,腈纶直挺却不舒身,两者混纺各取所长相得益彰。未来要靠小字辈,买货还是老字号。这天织锦绸缎行,祖上六代专营此行,诚信为佳,童叟无欺,积德行善,四邻夸奖。一条老街,十里绵长,专营布匹共二十五家店铺,从东数这是第五十九家门店,往西去还有一百二十五家店堂,唯此一家百年老号,历经三个朝代变换沧桑,唯一不变的是信誉至上。您手里这块布,老人穿着舒坦,中年人穿着端庄,年轻人穿着漂亮,孩儿们穿着阳光。做冬装保暖,裁夏衣凉爽。春秋服时尚。看看店家,慈眉善目,菩萨心肠,主家让让利,买家抬抬手,一桩好买卖,心情都舒畅。”

客户被说得咯咯地乐,一单生意也做成了。主家连忙给墩子的紫砂壶里泡上茶,添上水。墩子的紫砂壶里向来不在自家泡茶的。

墩子自小嘴巴就乖巧,越是人多的时候越是爱显摆嚼舌,说出话来都是一嘟噜一嘟噜的。墩子十五岁那年夏天,母亲和冠家起了纠纷。冠家是老街的大户人家,人多势众。本来占理的事,被冠家抢夺的理屈词穷,回到家生闷气抹眼泪。墩子放学回到家里,问清了事由,放下书包就去了冠家,在冠家门外的古槐树下开始辩理。冠家开始就没有把个毛孩子放在眼里,没成想墩子口若悬河,说古论今,旁引博论,一开口就刹不住车了。大热的天,一口水不喝滔滔不绝三个小时,两片子嘴唇上下翻飞不知疲倦,直把树上的蝉都给噪走了。老街被堵了半条道。冠家自知理亏,连忙托人去墩子家说和赔礼道歉。墩子是一骂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