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尔凯郭尔极其狂热地追求有限,这尽管在内部有矛盾,但因此从人的评价来看这虽不可能和毫无意义,而从神的评价来看,可归结于那个能战胜一切“不可能”和“你应该”的唯一需要。
列夫·舍斯托夫
像路德和克尔凯郭尔一样,陀思妥耶夫斯基同样有力、狂热地表达了存在哲学的基本思想。他在苦役中没有虚度年华,他只读了一本书——《圣经》。可以认为,在苦役中读《圣经》的效果不同于在作家书房中。服苦役的人学会了用不同于自由的人的方式提问,敢于大胆思维,对此他自己都确信不疑;确切地说,他敢于大胆地向思维提谁也不敢提的任务:为不可能斗争。尽管陀思妥耶夫斯基不知道克尔凯郭尔这个名字,但他同克尔凯郭尔的言论有异曲同工之妙:“人们在不可能面前立即平静了。不可能是石墙!什么是石墙?或许,是自然规律,自然科学的结论,数学。比如说,当人们向你证明你起源于猿人时,不必大惊小怪,承认现实吧。人们又向你证明,你身上的一滴脂肪对你来说比一万个人的脂肪更宝贵……这样,也承认吧,别无他法,因此二加二是数学。反驳试试吧。‘安静点,你不能叫喊,不能造反,因为二加二就是等于四!自然不必向你请示。它不理你的愿望,也不管你是否喜欢它的规律。你应接受它,实事求是地接受,包括它的全部结果。墙么就是墙,等等,等等’。”陀思妥耶夫斯基寥寥数语概括了我们从邓斯·司各特、波纳温图拉、斯宾诺莎和莱布尼茨那里听到的东西:永恒的真理存在于上帝和人的悟性中,这不取决于他们的意志,永恒的真理拥有所能想象的一切恐惧,因此,“non ridere,non lugere,neque de—testari,sed intelligere”(不要讥笑,不要哭泣,不要诅咒,而要理解)。真理是强迫的真理,因此,不管它来自于谁,它只有以牙还牙自卫才能成为真理。它给那些不承认这个的人准备了刑罚,能从他们的内心中掏出所需的招供。从上述引语中可看出,陀思妥耶夫斯基对此的认识毫不逊色于邓斯·司各特、波纳温图拉、斯宾诺莎和莱布尼茨。他同样知道,我们的理性渴求普遍和必然的真理,尽管他从未读过康德的著作。
当思辨哲学被苏格拉底和亚里士多德迷惑并全力以赴把启示纳入理性思维的平面时,当康德写了一系列批判以证明推崇理性的狂热时,陀思妥耶夫斯基则表示了可怕的怀疑,或者说,伟大而惊人的怀疑:在理性的狂热中反映了自人堕落后一直控制人的“无法实现的贪欲”。
我重申并坚持这一点:他像克尔凯郭尔一样知道统治我们的原罪;但他感到罪的恐惧,其中流露了对自封为理性真理的权力的虚幻的预感。在上面的引语中他言简意赅而且直观形象地总结了思辨哲学关于强迫真理的基本原则,接着他出乎读者乃至自己的意料,仿佛忘情地呐喊道——不是说(这种事只能呐喊,不能说):“上帝,我同自然和代数的法则有何相干,如果我不喜欢这些法则和二加二等于四?诚然,我不会以头撞墙,如果实际上也无力这样做,但我不能与之妥协,只是因为这是石墙,而我却没有力量。似乎这石墙真的是平静,真的含有某个和解的词,只是因为它二加二等于四。“哦,多么愚蠢至极!
若能理解一切、意识一切以及所有的石墙和不可能那该多好啊!如果你讨厌和解的话,就不要同任何不可能和石墙妥协……”康德批判了纯粹理性,他唯一崇拜的真理是理性真理,即强迫的真理。认为“强迫”只是给判断的真实作反证、一切“必然”应该而且能够消溶于自由中(被他预先纳入康德的Iingansich”(自在之物)的领域中)的思想同康德的“批判哲学”格格不入,也同斯宾诺莎、莱布尼茨和神秘论思想的经院哲学家的教条哲学大相径庭,对思辨哲学来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敢于反驳证据的可证实性更荒诞不经:人怎能仅根据他认为真理是令人厌恶的就加以抛弃呢?无论真理带来什么,都得接受。此外,人要接受一切,因为,否则要受到前所未闻的道德和肉体的拷问的威胁。这是思辨哲学的“articulus stantis et cadentis’(不灵活,便会失败),虽然思辨哲学从未明确表述过,只是仔细地隐藏着,但我们已知,它始终隐含地参与并鼓舞思辨哲学。只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大胆果断,克尔凯郭尔的“大无畏辩证法”,路德的大悟大彻,德尔图良或彼得·达米安的急不可耐才能认清真理中的“bellua qua non occisa homo non potestviveI·e”(因为只要它不死,人就不能生活的怪物),才能以此为武器同一大堆辩护显明性的“证据”作斗争。或者只有用克尔凯郭尔的无限绝望,唯有它才能把人抛到存在的另一平面:那里强迫结束了,随之永恒真理也结束了,或者说,永恒真理结束了,随之强迫也结束了。
在克尔凯郭尔至死不渝冷冰冰的怀抱中受尽折磨、疲备无力的上帝或路德称之为世界最大罪人的上帝是那个不是在口头上,而是在实际经验中经历了我们存在的最后一个谜的全部恐惧和无限磨难的人,只有他才敢于转移对“意识直接材料”的注意并期待来自“奇迹”的真理。于是,克尔凯郭尔抛出了“上帝万能”的口号,陀思妥耶夫斯基起来反对石墙和“二加二等于四”,路德懂得了不是人,而是上帝偷吃了禁果,德尔图良推翻了我们的永恒的“pudet,ineptum et impossible”(羞愧、无用和无能),约伯赶走了信神的朋友,亚伯拉罕举刀杀子;启示的真理吞噬、消灭了一切人们从知善恶树上得来的强迫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