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和宁静处于纯真状态中,与此同时还有另外某种东西……然而这究竟是什么?是虚无。虚无具有什么样的作用?它激起了恐惧。
克尔凯郭尔
与罪孽相对立的概念不是美德,而是信仰。信仰是对上帝的信仰,对于上帝一切都是可能的,对于上帝没有不可能。然而,人类的理性终究不会允许一切都成为可能:对于理性来说,这意味着把毫无限制的为所欲为作为宇宙的基础。假如我们赞同克尔凯郭尔所说,对于上帝一切都是可能的,事情也会毫无改变——因为这就是承认,上帝丝毫不会顾及我们的理性,也丝毫不会顾及我们的道德。
能在未弄清上帝是理性和道德的生物之前就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上帝吗?万一上帝是丧失理智的?万一上帝是凶恶而又严厉的?亚伯拉罕漫无目的地走着,他真是不学无术、蠢笨糊涂之人。亚伯拉罕对自己的儿子举起刀——他又是罪犯和凶手。对于我们这是自明的,在此毋庸争辩。就连圣奥古斯丁本人也写道,在信仰以前我应扪心自问:为何信仰?(cui est credendum)上帝创造了一切:但是理性和道德却不是受造的——它们是亘古长存的。
在这里,克尔凯郭尔再次遇到了罪孽观念,这个观念已被多神教意识到,也在圣经中得到描述。他使我们相信,在苏格拉底的定义中罪孽的观念没有“恶意”的因素。但是,我们确信这是不符合历史的。正是多神教使罪孽与恶意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甚至试图(在此我补充一下)把自己关于罪孽的观念强加给正在形成的基督教。在这一基础上才发生了著名的毕拉基教派的纠纷。用克尔凯郭尔的话来说,毕拉基教派认为,与罪孽对立的概念就是美德——因此他如此狂热地坚持,说人能凭自己的力量去得到拯救,他又如此愤懑地反对那些从不想建立自己的功勋,而指望上帝恩赐的人。
确实,毕拉基教派被判决为有罪之人,然而就连首先给予毕拉基教派以应有的回击的圣奥古斯丁也从未能够(甚至没有想到过!)弃绝作为恶意表现的罪孽观。在神学思想史上,我们能发现在这样那样的托辞之下回归到毕拉基教派的不断尝试中(当然是隐蔽着的)。人们总是寄希望于自己的力量,并且总是信赖自己的理性远甚于信赖上帝。当然,克尔凯郭尔竭力否认毕拉基学说,并在一般观点上与之相区别;但他终究不能从自己的灵魂中根除这样的信念:罪孽的开端是恶意和顽强,而美德在我们的拯救事业中注定要起某种作用,但却不是决定性的作用。他不仅不能,而且也不想——正如我们现在看到的,与其说不能,不如说不想要美德。但是,同时他又领悟到,罪孽的多神教解释与圣经解释之间的根本区别完全不在这里。
在自己的《恐惧的概念》一书中——这是最深刻、最能反映他的观点的著作之一——他已接近了《圣经》对人提出的最伟大的谜,即第一对人陷入罪孽的传说。他使出浑身解数,以便把《圣经》有关原罪的叙述和对信仰的解释与自己的个人体验融为一体,并且还摆脱了他在研究多神教和基督教哲学的作品之时吸收的现成思想。
他写道:“思想在寻求罪孽是以何种方式来到尘世问的逻辑解释,这是愚钝蠢笨的,只有可笑地致力于永远解释一切的人才会有的愚蠢。”在下一页他又说:“罪孽是怎样来到尘世间的,每一个人都应自己懂得这一点——假如他企求别人教会他,就是说,这里隐藏着某种误会……如果任何一门科学与自己的解释一起出现——它也只有搅浑了一切。人们说得对,学者必须忘却自己本身。然而正是因此罪孽才不是科学问题。”(着重号为作者所加)但是,既然如此,克尔凯郭尔能向我们述说罪孽的是什么呢?
他的讲述又取自哪里?是取自《圣经》吗?但是没有他,《圣经》也已是众人皆明的。并且我们很快会看到:他拒绝从《圣经》里有关第一对人的堕落的故事中接受某种东西。他有某种信息来源。无怪乎,他告诉我们,每一个人自己都必须懂得罪孽是怎样来到尘世的。
听听他的说法:“纯真就是一无所知。人在纯真中不是由精神所决定,而是取决于心灵与天然性的直接统一。人的精神还迷朦未醒。
这种解释完全符合《圣经》,因为《圣经》不承认纯真的人具有区别善与恶的知识。”相反的情况则无须争辩:这种理解无论如何不会符合《圣经》,然而却与思辨哲学对《圣经》故事的解释极为相似。的确,按照《圣经》的说法,纯真的人也就是在堕落之前的人,根本没有知识,也不知道区别善与恶。但是《圣经》并没有暗示,人初出创世主之手时,其精神是在昏昏欲睡,更没有暗示区分善恶的知识和能力标志着人的精神的觉醒。恰恰相反,有关陷入罪孽的神秘传说的全部意义正是在于区别善恶的知识和能力,也就是禁树之果带给人的东西,并不是唤醒,而是使人的精神沉迷昏睡。蛇诱惑夏娃时,正是向她许诺,尝了这些禁果后,人就会觉醒并会像上帝一样。但是根据《圣经》所说,蛇是一切谎言之父,并且只有古希腊文化教养的人即古代诺斯替教信徒才崇信,后来几乎所有的哲学家都在按另一种方式思维,并且不会想到区别善恶的知识和能力不能唤醒昏昏欲睡的人,而使不眠的精神仍然沉睡不醒。为克尔凯郭尔所深恶痛绝的黑格尔却坚定不移地重申,在人类陷入罪恶的历史里,骗子不是蛇,而是上帝:蛇给第一对人启示了真理。看来,如此热烈赞颂荒谬的克尔凯郭尔更不应该把精神的唤醒与知识紧密相连。他既然领悟到,信仰的骑士被迫摆脱伦理,就更不应该把区分善恶能力看成是精神优越性。但是,他不是平白无故地抱怨,他不能使信仰作最后的变动。就连在内心最紧张的时刻,在他以全部灵魂气愤若狂地奔向荒谬的时候,他也在看“知识”的神色行事,要求荒谬行使监督职责,并询问道(当然,是询问理性,还可能问别人吗?):“cui est credendum”(为何信仰)。因此,他就这样舍己忘身地把自己的灵魂献给《圣经》——不客气地说,他没有理解《圣经》故事中蛇的作用,这就是说,几乎(或许并非几乎)照搬黑格尔的话:不是蛇欺骗人,而是上帝欺骗人!
但是,尽管克尔凯郭尔保留了用自己的理性监督《圣经》启示的东西的权力和可能,他还是全身心地感受到《圣经》的深奥真理。
甚至以自己的这些解释间接地确证了它,就像通过承认不能使信仰变动来确证它一样,他也就不会离开丽琪娜。紧随上述引语他接着说:“世界和宁静处于那种状态(即纯真状态)中,为此同时还有另外某种东西:这不是惊惶失措,也不是斗争——要知道没有必要去斗争。然而这究竟是什么?是虚无。虚无具有什么样的作用?它激起了恐惧。纯真的伟大秘密就在于它同时又是恐惧。”
原罪,第一对人的堕落——作为面临虚无的恐惧结果,是克尔凯郭尔上述之书的基本思想。应该认为,这是他在其独特的精神历程里所体验到的最宝贵、最必须、最隐秘和最深刻的思想。但是,在上述所引的话里,他毕竟没有恰当地表达出来。他说:“纯真的伟大秘密就在于它同时又是恐惧。”假如他听到任何一个人说这种衙,他大概也会感到震惊。并且回忆起他有关思辨哲学和由思辨哲学得出的客观真理的一切言论。“纯真同时又是恐惧”。是谁赋予我们如此显现纯真的伟大秘密的权利?《圣经》里没有,就像那里甚至都没有一点儿暗示:人在纯真里不是由理智所决定,而是取决于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