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碎花地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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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落伍与坚守(代后记)

我发现我越来越不会说话了。比如,过去我们说:“你先去吧!”现在必须得说成:“你去吧先!”才不至于被人嘲笑。我们喜欢的东西,大都成了别人的笑柄,比如罗大佑,比如对爱情和婚姻的执着,比如为一场感人的电影落泪。

“除了穷酸和滥情,”一位新生代的评论家这样写道:“他们就只剩下腰肌劳损了。对于平淡的事情,他们几乎能抱有超乎寻常的热情。看起来他们是容易感动,实际是不敢面对——其实,不管多残酷,这就是生活,我们就是在生活里了。”

一夜之间,我们几乎成了边缘人。好像还是在昨天,我们还是天之骄子。大学,机关,职称,家庭,孩子……

我们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塌塌实实地闯过来了。但这一切在他们眼里,几乎一钱不值。因为我们辛辛苦苦换来和坚守的东西,实际上是一堆破烂。

我们被扔在世纪的夹缝里,被拥挤的世界挤得扁扁的,成了纸型人,被风一吹就找不到了,就蒸发了。我们还成了他们与世界接轨的参照系。他们——那些年轻得让人发憷的人——好像与生俱来的就有看破红尘的本领,他们横空出世,鄙薄一切。他们一边喝着可口可乐,一边敲击着键盘,肆无忌惮地释放着这样的文字:“心灵的盲流”,“时代的硬痂”。我们真的成了时代的硬痂了,因为在我们的老伤口上,又被深深地划上了新的伤口。

我想起王朔的一部作品来,《我是流氓我怕谁》,这是这帮家伙的旗帜和座右铭。他们呼啸而来,又席卷而去。

他们为自己粉刷了一身的头衔,又给我们粘贴了满身的标语。他们空洞地叫骂,肤浅地批驳,把刚刚泊来的“洋假大空”作为他们时鲜的武器,他们先有了我们这样的靶子,然后就有了投掷的热情,好像不批上我们几句,不对过去所谓神圣的东西丢上两个臭鸡蛋,他们就会被人指责为落伍者。他们用跟风的方式,来批评我们的跟风。他们用粗暴的方式,来指责我们的粗暴。他们拥有了所有的话语权。

这样说起来,好像我也有了和他们沿街叫骂的架势了。其实我想说的是,我们是被裹挟着走上被告席的,我们以莫须有的罪名被判决,而且可能是连辩驳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我们只是渴望爱情,在我们筋疲力尽的时候,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我们互相珍惜对方也珍惜自己,我们可以为对方付出一切乃至生命。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哪怕不说一句话也能体会到那种亲切,我们不在一起的时候就会有一种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东西升上来。是的,我们曾经矫情,可那只是给爱人的,为爱人而渲染自己的爱。我们更纯情,所有的成功与幸福,如果没有爱人,还能说与谁人听?

我们只是望子成龙,把对世界的热爱寄托在孩子身上。孩子成了我们生活的一大部分,也许他们在长大之后也会笑我们,但现在他们需要我们。他们就是我们的基督,我们的宗教。在教会他们认识社会之前,我们首先教会他们爱和善,有了这两样法宝,他们就可以拥有一切。

我们只是在用原则的堤坝,对恶怒目,对善鼓呼。我们会对那些乞讨的人慷慨解囊,而不是骂一句骗子而扭过头去,因为他们也有做人的尊严。我们会为一部煽情的电影流泪,因为那一刻,世界就需要哭。

也许这就是旧世界留给我们的所有遗产了。作为孤独的继承者,我们会守望着它们,并默默地吟诵着先人们留下的遗言。那些射向我们的箭矢,纷纷扬扬地掉落在我们周围。哪怕剩下最后一块大陆,我们也会坚守。因为我们总想在澄静的夜晚去仰望星空,想想那些惟独可以自己独自享受的心事。

邵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