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想哭,一夜的缱绻,然后等待我们的是未知的结果。我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屋顶上,落了一层白霜。
秋已经很深了。我想起了我们一起诵读过的舒婷的另一首诗。
我感觉到:这一时刻
正在慢慢消失
成为往事
成为记忆
你闪耀不定的微笑
浮动在
一层层的泪水里
我感觉到:今夜和明夜隔着长长的一生
心和心,要跋涉多少岁月才能在世界的那头相聚
我想请求你
站一站。
路灯下
我只默默背过脸去
那个夏天几乎天天都在下雨,我爸我妈都不在家。我的三个哥哥两个去了国外,另一个已在另外的城市成家立业。我把他带到我们家。我们整天躲在家里无休无止地倾诉,一次次地紧拥在一起,分享着快乐,也同时传递着忧愁。
爱我,不要离开我,我会死!
爱你,决不离开你,我永远都不会让你死!
我妈和他妈面对我们好像面对一对罪恶。
我妈说:我宁可看着你死,都不能看着你干出这样背离父母的事情。
他妈说:你要是对不起苏眉,你永远都不要进这个家。
苏眉是个好姑娘,漂亮、娴淑。是他的妈妈亲自为他选定的媳妇。苏眉对他一往情深,她却不能明白他需要的是一首诗而不是一篇论文。
他对他妈说:我要娶安然。
我对我妈说:我要嫁给尚天(尚天是他的名字)。
他的妈妈最终还是心疼自己惟一的儿子,她终于放他进了家,而且还带着欢天喜地的我。也许我妈在政府当了一辈子官僚过于正统,也许是她老人家一向对我的期望值过高,我又太让她伤心。从此我妈再没让我踏进家门半步。
我们结婚的时候,我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我抱着他泣不成声,从认识他的那一天起我就认识了眼泪。《红楼梦》里林黛玉是前世欠了贾宝玉的甘霖,我前身欠了他什么呢?为了爱他我众叛亲离,纵死不悔。
我说:你要一辈子守着我,好好爱我!
他说:我疼你心都疼碎了,我怎敢不一辈子好好爱你。
我们结婚了,我们有了自己的家。从此我们可以用任何方式表达我们的爱情。爱情的伊甸园,我们一脚踏进去,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甜蜜。两个人的日子真好。
他在大学教书,教得出类拔萃。我做资料翻译,做得得心应手。我们并不富裕,但我们生活得很充实。我们出双入对珠联璧合,成了远远近近婚姻的楷模。
一直到如今谁都不曾设想过,我们之间发生过婚姻以外的故事。那一年他不再想教书,他关在屋子里,闷了两个月考取了律师执照。一年后,他和其他人合伙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我们开始有了很多钱,有了自己的车,有了别墅。
他开始经常不在家,天南海北地办理案件,他接触了许多人,交了很多朋友。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对我的感情。他说他结交的朋友越多,越知道家的重要。认识的人越多,越感觉和我亲近。他是个不太喜欢表达的人,说出的话来分量沉甸甸的。我们有了空间距离反而比一天到晚在一起更亲热,他每一次回来或者走我都要哭,但这哭里不带有任何其它,只有爱和想念。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他,我还能不能活。
三年前的一个夜晚,他夜里三点钟从深圳打回电话。
这在我们是非常正常的现象,经常是睡到半夜我们情不自禁抱着电话倾诉,一边说一边思念得流泪。这样让我很温暖,就像在他的怀抱里一样。他的语气似乎不太对劲。他没有说他想我。他说他遇到了大学的一个女同学。他说大家很多年没有见面很激动。他说他们喝了许多酒。他说他醉了醉得什么都不知道。他说他真的想醉死,永远都不要再醒来。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们虽然同岁,他一直用那种呵护的态度对我。我明白他说这样的话意味着什么。我被一种难以言述的恐惧深深地攫住。我忘记了哭泣忘记了呼吸,我想给他说上一句话,可我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我觉得我死了,时间和空间都对我停止了作用。
我不知睡了多长时间,醒来已经躺在了他的怀中。后来听别人讲,他在机场几乎跟人下跪才求到一张当时的航班机票。我没有哭,我奇怪我从那以后再不会在他面前流泪。想哭的时候我就找个地方好好地哭上一场。他把我抱得紧紧的,仿佛他一松手我就会消失不见了。我们没有吵闹,我们比以前更加相爱。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那些事情对我说。他如果什么都不告诉我,那我永远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将继续。他可能是因为太爱我,他感觉对不起我,那份量对他太重了,他独自承受不了那么大的压力,他想让我分担。我不能否认他对我的爱,他对我管护得就像我是他最心爱的小女孩,大声说句话我立刻就会化掉了。
我心里一直想着一个问题,既然这么爱,为什么还会有背叛?
这种日子持续了很久。
我大学毕业一直坚持写一些文学稿子。他后来经常出差,我一个人在家就渐渐写得多起来。我们之间发生了这件不该发生的故事,为了排遣我的注意力,我刻意给自己加码,加上我天生的忧郁,我连着写出了几篇不同凡响的小说。这个时期的文学正在刮着一股忧郁的低落的风,正是小女人文学盛行的时候。如果换了别的一个调子,我绝对一无所成,因为忧郁是我永远的情绪。
我在这个时候结识了我生命中的另一个他。我觉得命中注定我就该和他相遇,即便我晚一天和他相见,他仍然会在岁月的某一个时刻等待着我。我们是那种神知的交合,我们在一起也许一个上午、一个下午都不用说一句话,但我们什么都能明白。以前我一直以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丈夫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够读懂我。现在他简直就成了我丈夫的替代。他是一家大型刊物的主编。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交流的我已经记不起来了,只记得有一次我们谈稿子谈到很晚,以至过了吃饭时间。他说,我带你去吃饭。他没有说“请”也没有说“陪”,他说的是我带你去吃饭。一股暖暖的,温柔的情绪在我和另一个男人之间蔓延开来。并且我能够准确地感觉到这决不是我一个人的心情。那种情绪整顿饭都笼罩着我们,我一直在颤栗,怕冷一样地发抖。他几次问我是不是冷,停了一会儿他直接脱下他的外衣披在我身上。这件外衣让我有一种被男人拥裹着的熨帖。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时间像静止一样慢慢消失。不知不觉我们已坐到很晚。分手的时候到了,他本来可以在饭店的门口直接乘车,但他坚持要先送我走。我们默默地走过三个街口,他看着我上车,直到车开出去很远他仍在那里直直地立着。我突然就有了一种哭的欲望,想撒娇、想倾诉、想在他跟前闹一闹。我不知道有多久了,我的两个在异域,一个在异城的哥哥早已不再给我这种感觉。我没有直接回家,我独自跑到地坛。园子早已关门,我靠在北门口的栏杆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个够。
接下来的日子我陷入了一种不吃不喝不睡的混沌状态,我像在生着一场大病,一天到晚地发着低烧。我时时刻刻想着给他打一个电话,拿起话筒又没有了勇气。终于拨通了一次,嗓子又干得要命,语无伦次不能言表。我听着他在电话那头急切地发问:你生病了吗?你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我该怎么帮助你呢?我一句也不能回答,他在那边问,我在这边任凭泪水哗哗地流淌。过去一有稿子我便直接去找他,现在我鼓了几次勇气还不敢去见他。要是碰到朋友之间有活动,我们俩人恰好都在,我觉得我浑身的细胞都僵得要命,换一个场合我马上就活了。
说真的那一段日子我又惊又怕,我丈夫发生那样的事我都没有这样痛苦过。我明白我是在爱了,在我身上发生了不该发生的故事。我奇怪我从来没有排斥过我的丈夫,我一直以为我爱他,一如既往。当年我和我丈夫恋爱的时候确实苦,但那时不管有多苦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现在却是我一个人的事,因为我根本搞不清他是否知道。
除了要承受这种痛苦,我还要备受对我丈夫歉疚的那种折磨。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却从心眼里加倍地爱他。他出了那件事情以后,我们内心的感情并没有受到影响。他比以前更爱我,我还是和从前一样,不能想象如果失去他,我还能不能在这个世界上存活。我心底里恨过他,却是那种由爱而生的恨,我从睡梦中醒来如果闻不到他的气息,我会怕得要命。过去我从不阻拦他出差,现在我总央求他不要走开,我们两个躺在一起我总是把他缠得紧紧的,我怕我一觉醒来他就会不见了。他的喜、他的忧、他的音容笑貌、他的细枝末节都融到了我的生命里,他是我的。所有的人,包括他的父母都不能够分享他的爱。我脑子都想疼了,我不能够想明白,这样爱他我为什么还会爱上另一个人。
我有了这样的感情经历,我突然理解了我丈夫。我不知道他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态,但我知道了人有时候是很难把握得了自己的。
我和另一个男人之间的嗳昧越来越清楚,我已经明确地感知他和我一样在爱。我有时候真想骂我自己是个混账女人。可我爱他,我感觉我们之间一点也不肮脏。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很久,我们的交往仅限于用目光对视,他连手都不曾碰过我一下。我对自己对他都完全有那种把握,我们不会越雷池半步,直到有一天发生了那件事。
那天,我们一起从办公大楼下来,电梯里就我们两个人。我们站得很近,可以嗅得到彼此的呼吸,听得到彼此的心跳,感觉到彼此的热量。我突然之间就那么定定地看着他,我的眼睛里一定喷射着渴求的热望,我觉得我简直是疯了。我希望他抱住我、吻我,我渴望在他的怀抱里融化掉。他的心已经跳出了体外,就在我的耳边,震得我耳朵发麻,到后来我们已经分不出是谁的心在跳。电梯却及时地到了,他只来得及用手使劲地拥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下了电梯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我怕得要死,我无意问窥破了我的非理性的面目。我知道迟早有一天我会丢失我自己。
我在经过了长时间地挣扎之后,我终于决定选择躲避。我丈夫非常惊讶我为什么放着北京不好好呆着,要同人家交流到天津去。好在,我平时从不随随便便作出什么决定,他认为我这样想必有我的原因。他看我总是郁郁寡欢的样子,也有意替我改换一下环境。而他的工作又不受什么地域的影响。这样我们就来到了天津。
我又一次犯了个错误,我以为时间和距离可以忘却一切。可是分开以后我才知道,在一起还能因为陌生的缘故产生一些人为的隔膜。分开了就只剩下了想象,想象的力量可真够可怕的,像春野里的草蔓一样,在静夜里生生不息。
我对他的思念越来越不可遏制,终于有一天我不顾一切地跑到北京去看他。一次又一次。,该发生的都发生了,我奇怪我并没有犯罪感。他说他爱我,他说他不会让我受到委屈、受到伤害。他不是个夸夸其谈的人,我深信他说出的誓言他一定能够做到。但不知为什么我一再想到背叛,当初我丈夫也是这么对我说的,他那样爱我,却没有信守诺言。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个男人,我有时觉得他们分明就是一个人,他们有许多地方都太接近,以至于我分不清彼此。
我每一次从北京幽会回来都加倍地爱我丈夫,我几乎是在用我的生命去补偿他。夜里我拥着他的时候我心痛欲碎,我真不该这样对他。可我分明又觉得我拥着的是另一个男人,有时候我觉得我们是三个人在一起生活,而不是我分别游离于他们之间。我和他们哪一个在一起都能寻找到另一个人的影子,我在苦恼里寻找到一种快乐,又在快乐里痛苦得不能自拔。
有时我觉得我应该舍弃他们俩人中的一个,可两个人我哪一个都割舍不掉,触碰到有关哪一个人的心事我都会心疼得流血。我哪一个都离不开,一个人又不能分成两半。一个人得不到爱会痛苦,得到太多的爱也会痛苦。不能爱一个人会痛苦,同时爱上两个人会更痛苦。人好像总是陷在无边无涯的痛苦中生活,不痛苦的时候真是极少,痛苦远远大于快乐。我有时真有点熬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