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碎花地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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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碎花地毯(2)

柳生原读大学读得一丝不苟。她念的是哲学专业,这恰恰适应了她寂静的个性。自从踏进校门,她几乎是足不出户,除了教室寝室就是图书室。图书馆不关门,教室不熄灯她不进宿舍。学校的书差不多给她翻遍了。哲学是一门耐得住寂寞的科学,而她的踏实使她很快在这个专业里出类拔萃。有时候老师拿不准的问题都要找她探讨。不过她总是很少讲话,但也有一次例外。有一次一个年轻的助教谈论到哲学的一些古老命题,涉及到男人和女人的关系以及在社会中的地位,明显地带着对女人的不屑。其实这个年轻的助教在关于男女问题上的言论完全是闭门造车,他满嘴里跑动着的新鲜名词一半来自书本,一半来自道听途说。但正是因为他没有一点切身的体验,他说起话来才理直气壮。最后他的总结陈辞是,学得好不如嫁得好。这博得男生的一阵喝彩,几个女同学竟然也颇为赞同。这些浮浅的一知半解的论谈在大学的课堂上被推崇,本身已让柳生原有一些气恼,那些女生们的附和更让她恼羞成怒。

一向从不参与任何争执的她突然满脸通红地站了起来,直逼年轻的助教:

“老师,在学校给我们指定的阅读书目里,我读到过苏珊·安东尼1872年在美利坚法庭上的一篇辩护词,她向文明世界大声疾呼的一句话,‘现在惟一要解决的问题是:妇女是不是人!’我觉得,作为您骄傲的学生,有必要提醒您再读一读一百二十年前的这篇文章!”

柳生原的大胆与尖刻让同学们哗然,把那年轻的助教弄得也十分尴尬。

柳生原在大三期末的时候终于回了一趟家。肖天明显地老了,但仍然像一头牛一样劳作。妈妈躺在床上像一段风干的木乃伊。家里的房屋显得是那么的矮小,满眼的萧条里,透着一个男人无比的坚韧。就是在这样一种捉襟见肘的日子里,肖天从来没有缺过她的钱花。柳生原哭了,那种混合着委屈感动痛苦伤心的泪水,冲刷着她的心灵和那张年轻的城市味十足的脸庞。她主动地推开了继父的门,她第一次有了神圣的感觉,她觉得她们母女欠这个太需要补偿的男人的东西太多了。她觉得她没有理由恨他,她甚至有一些刻意替他开脱。她理应爱着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也理应爱着她。只是……每当想起“父亲”这个字眼来,她的心里就针扎一般地痛。这不是哪一个人的错。对于自己她只需用一腔怨愤便可解脱;而对于他却是无数重叠的无穷无尽的自责悔恨不安的日子。想想那些灰暗的单调的日子,他几乎是在十字架上受着煎熬。柳生原知道,她的自强,她的沉默都更让这个男人陷入无底的深渊。看到柳生原走进来,肖天泣不成声,他用他那因长年累月打石头而变得奇形怪状的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流了出来,好像流过于涸的沙漠,但很快就把手背流成了一片沼泽。他那曾经在冬夜里暖热过柳生原的胸膛,发出呼呼噜噜风箱一般的声音。

柳生原差一点伸出手去,拉住这个男人的手,让他能够直起腰来。她想告诉他,她要让他们过上有尊严的日子。那样的日子,在柳生原推开肖天的木门的时候,就在她的心里,呼呼啦啦地扎下了根。

2

柳生原毕业了。别的同学都在四处寻找出路,各种关系各种门路都大显神通。柳生原的出路有两条:第一是继续读研究生;第二是留校任助教。柳生原虽然报考了研究生,并且有十足的把握考上,但她已经不想再读下去了。

她只想着挣一笔钱。

柳生原和关家宝是非常偶然地在一个小面馆相遇的。

关家宝看见柳生原的时候,她正对着一碗面沉思,她抬起头恰好与关家宝的目光相遇。这关家宝不是别人,正是与柳生原有过口舌较量的年轻助教。柳生原点点头,关家宝很自然地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关家宝要了啤酒和小菜,他不失礼貌地试探着劝柳生原喝一点。出乎意料的是柳生原没有拒绝。他们喝了很多酒,她开始仍是什么话也不说,睁着大眼睛静静地听凭年轻的助教饶舌。他仍然在解释上次课堂上的话题。柳生原很轻易地发现她的善谈的老师其实还只不过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他稚气的神情和话语忽然让柳生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

喝了酒的柳生原突然之间变得快活起来,小饭馆里柔和的灯光照着两张年轻生动的脸。

她大胆地说:“你以那样的口吻谈论男女,你交过女朋友吗?”

关家宝如实地笑说:“可惜呀,还未曾遇到佳人。”

柳生原也调皮地说:“那么请关老师最好谦虚一点,什么时候读懂了女人,再来教导学生。”

柳生原如此活泼真让关家宝有一点诧异,这个过于沉、默的女生一向让人敬而远之:快活起来的柳生原却原来是非常可爱的一个姑娘。关家宝有一点隐隐约约的激动。可能是因为自己的幼稚,他喜欢成熟一点的女孩。除了曾经有过几次书信游戏,他还真的没有谈过恋爱。关家宝的爸妈是一对教了一辈子书的知识分子,对儿女也像对学生一样既呵护又客气。关家宝的上面还有三个姐姐,尽管他的爸妈并不刻意宠着哪一个孩子,但他毕竟是最小的一个,对他的呵护必然要多一点。三个姐姐也自觉自愿地宠着他。在关家宝的关于爱情的想象里,从来没有要去照顾一个撒娇不明事理的女孩的概念。

他借着酒劲,很放肆地戏言:“请问大姐芳龄?”

柳生原也应道:“尊师应先告诉弟子自己的生辰才是,待老师寿诞之日也可上门恭贺。”

俩人说笑着竟然论起了年龄。若真的论起来,虽然关家宝比柳生原早毕业了一年,并且做了柳生原的老师,实际上由于关家宝是提前一年上的小学,算起来柳生原却比关家宝还要大上几个月。面对一个比自己小的男人,柳生原多多少少有了一些安全的感觉。那个晚上他们说了许多话,关于哲学、关于社会、关于男女情感。柳生原上了四年大学加在一起都没有说这么多的话。不只是关家宝,所有接触到柳生原的人都会有一种感觉,这个女孩有太多的内涵、太多的思想、太多的冷静,因而也有太多的神秘。

关家宝不知不觉已经被这种神秘所吸引。

回到他居住的单身宿舍,关家宝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他一次次地和柳生原奔跑在旷野里,阳光、草地、鲜花和他们的心绪一样疯长着。呈现在她脸上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灿烂,她跳荡的姿态被悬浮在半空,她的长发飘曳,她回眸一笑仪态万方。她的响亮的笑声汪洋恣肆地倾泻于整个夜空。出现在关家宝梦里的柳生原是一个全新的女孩。

他们手牵着手,不知疲倦地追逐着。他甚至梦到他吻了她的嘴唇,有一丝微甜的甘露的气息。

第二天关家宝带着一些残存的梦幻出现在柳生原面前的时候,她已经恢复成惯常的模样。好像连昨晚的餐馆相遇也只不过是关家宝梦的一部分。关家宝迷惑了,他一次次地努力,柳生原只是客气地与他应酬,一点不流露内心的感情。这让关家宝丧气的同时,更增加了几分想与她沟通的迫切。如果说一开始关家宝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是因为好奇,如此一来却差不多被她紧紧地抓住了。

没有比关家宝更为执着的追求者了,无论柳生原怎样躲避、冷淡、甚至不耐烦,都似乎影响不到他为之努力的信心。他一次次地扣响柳生原宿舍的门,他几乎忘记了他曾经是她的老师。每一次他都更像一个急于讨好的小男孩。为了不让别的等待分配中的同学看出异端,柳生原总是一大早便躲出去,随便找个什么地方一呆就是一天。但是这样的地方并不是很容易找得到,况且一个地方只要两三天的工夫就会被这个固执的男人寻到,到后来他几乎可以算准了她在什么地方出现。这样以来逃避就变得没有任何意义了,甚至关家宝还有一点暗暗高兴,反而省了他挖空心思地寻找见面的地点。况且关家宝没有动用一点口舌,他们这种追逐和被追逐的关系已经明朗化了。

不能说柳生原一点没有被打动,不管她表面上怎样抗拒,实际上内心里她喜欢和他在一起。他们在一起的谈话无论以怎样的方式进行,都会让她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让她忘记一切。但也因而让她陷入更深的痛苦中去。

她每受一点打动都更下一次决心要扼制这场尚未形成的爱情。她把它称之为爱情,在她的人生路上她从未设计过爱情,她逃避的不是关家宝,,而是关于人生的这样一个章节。在关家宝没有出现之前,她从来不让自己涉及这样一个问题,因为这样的问题会把她逼到崩溃的边缘。她尽可能让自己平静,至于路应该如何走,只能是走到什么地方算什么地方了。

柳生原不止一次地对关家宝提醒,他们之间一点都不了解,生活环境又差驰千里,不要把她想得过于简单。而这个生活经历顺逸的大男孩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把生活想象得更为复杂起来。对他来说越是不容易得到的东西越是有兴奋点。这个女子本来又是那样优秀,他越是不了解越是能把她想象得更加完美。如果他有过类似的感情经历,了解一些女人的心态,也许他会理智一些。他和柳生原之间像隔着一座山,他只有凭想象去猜测这个女人。想象的力量是巨大的,在想象的世界里他越来越夸张地把她给美化了,他已经爱这个女人爱得不能自持。

柳生原觉得她一直在做着一场梦,她奋力地想从梦中醒来,但又越来越留恋梦中的情节。他们两个都瘦了,在这场持久的征战中形销骨立。

关家宝终于有一天直面柳生原,他说:“我爱你!”

柳生愿怪异地笑了,“你了解我多少?我是个坏女人你也爱吗?”

“爱。你就是个杀人犯我也爱,但你不是一个坏女人,你是世间最好的女人。”

对他的固执柳生原几乎有点愤怒了,她恨他的单纯,她真的想自已是个坏女人,用自己的污秽去将他污染。她叹了一口气说:

“你要是个坏孩子该多好!”

关家宝虽然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但柳生原模糊的态度也更让他有了必胜的信心。他又一次坚定地表白:“我爱你!”

柳生原也同样坚定地回答:“没有用的,你省一点力气对别的女孩说吧!”

柳生原自以为将自己的感情世界加固得森严壁垒,实际上她已经不自觉地着了爱情那条道。当关家宝再一次表白我爱你的时候,她幽闭的心扉突然之间就打开了。她同样不能自持,但她只能又一次选择逃避。

关家宝真的一连几天没有露面,柳生原的心被揪成了一团。她觉得她正在被这个男人抛弃,她表面上是那样从容镇定,内心却痛苦到了极点。她的心像刀割一般的疼痛,白天和黑夜。当关家宝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想也没想便和他拥在一起。痛苦和快乐哽咽得她透不过气来。他长时间地亲吻着她,吻得她心都碎了。她迎合着他,缠绕着他,心里却绝望到了极点。关家宝有进一步要求的时候,她坚决地推开了他,她几乎是尖叫着对他喊:“不!我不能再见到你!”

与其说关家宝是惊诧倒不如说是害怕更为准确,他望着她惨白的脸,并不知道故障出在什么地方。他分明感觉到了她对自己的热切,却又这样苦苦地折磨自己,他真是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挖出来让她看一看。

“我爱你!”这个初涉爱河的人,只会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表白自己。

柳生原明白她不可能再回避,她已经深深陷到爱河里去了,现在要让她抛开除非让她去死。对,她可以去死。为了爱她宁可选择死。

在他们交往的数月里,柳生原第一次主动敲响了关家宝的门。她在抛开重重的心事之后,显得那样宁静。她端坐在夜的灯光里,平湖秋月一样美丽。这让关家宝又感动又怜惜,他爱怜地将她拥入怀中。柳生原主动脱去了衣饰。关家宝关掉了灯光,柳生原又将所有的灯打开。她并不羞怯,她是那样的美,成熟的肌体冰清玉洁、珠圆玉润。关家宝吻遍了她的全身,他们久久地融合在一起,打碎了两个又重铸了一个。夜色用它宽大的衣袍安静地将他们拥裹,柳生原一次又一次地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她想起了山里那些没有月色的夜晚,她仿佛听到了山风的呼啸。

天亮了,关家宝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他一边抽烟,一边用手臂把她的头揽在胸前。他看着柳生原水一样澄净的目光和光洁宽大的额头。他下决心要一辈子好好爱她,保护她。

两天以后一个女人独自出现在张家界的山群之中。她是看了一份关于这个神秘之地的报道,临时决定到这个地方来的。当然,她喜欢山,她什么时候都不曾忘记她是山的女儿。她来自山,她还要回归到山。就像圣经上说的那样,来自于尘土,还要归于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