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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像说过,我念过大学,八十年代初的高材生。我念的是财政金融专业,我不但精通财经理论,我还能写一手好文章。我不但写公务文书,还能写出一些不错的散文、诗歌、小说之类。我十七八岁开始发表作品,在学校里就有了才女之称,可是才女金地在有地位的丈夫天明的阴影里,只能是一个盯好丈夫的领导干部夫人,你说我能不自卑吗?
不要说这是别人的认识,我有时候自己也感到困惑,突然之间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不是我自己,某某的夫人成了我的代名词。老百姓见到我指指点点,说某某的老婆。熟人对生人介绍我时直接省略了我的姓名,只说某某夫人。纵使在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工作场合,为了强调某件事情的重要,也会说,这件事情由某某夫人负责承办。
我若是打电话到天明的机关去,我必须说我是天明的夫人。有一次,我说我是金地,天明的秘书愣了半晌,硬是搞不清金地是谁。名字被搁置的时间长了,连我自己也猛一下想不起自己是谁了,好几次需要在相关的文件上签字,我拿起笔愣了半天,差一点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我觉得历史是在倒退,过去时代的妇女不都没有自己的名字吗?嫁了丈夫就在自己的姓氏前面加上夫姓就是大号。天明给我开玩笑说:你把户口底册正式改为某某氏算了。
我已经不是我自己,那我该是谁呢?大概应该算是天明的一部分。我爱天明,我宁愿成为他的一部分,哪怕是一根肋骨。二者合一,他中有我,我中有他,多幸福的一件事啊。
但是要成为天明一根肋骨的想法也只是我个人的意愿罢了。我在一个单位做人事工作,我要是和小青年谈心,我说你们找对象要找一个人品好有事业心的,不要追求对方的身份地位,不然婚姻的幸福就不会有保证。他(她)们当着面都恭恭敬敬地说,大姐说得极是,我们一定这样做。转过身马上就是一脸不屑,教训谁呀,你还不是看上了天明的地位?你不过是个投机成功者罢了,摆谱谁不会。我想我的确是不具有教导他们的资格,我要是嫁的不是天明而是一个挥汗如雨的炼钢工人,他们一准会心服口服,并且他们也绝对不会怀疑到我们的爱情。
女同志在任何地方都喜欢扎堆扯闲话,大家在一起都摆丈夫的理儿,不懂体贴啦,懒惰啦,说粗话啦,不爱洗澡啦。我有时也得刻意表现出来我的随合,不摆架子,不高高在上。我于是也插进去和她们闲扯。她们说丈夫,我也说丈夫,可她们说的丈夫和我的丈夫不是一码事。我要说天明:不听我的,她们马上就会流露出一种异样的表情,充满了对我的同情,我知道她们的言下之意,领导干部家庭哪一个是幸福的呢。
前一阵子米兰给我打电话,哭得泣不成声。米兰说外面都传疯了,连她娘家人都坐不住了,说左辉在外边养了女人,房子都买了。米兰给左辉生的是一个女儿,外面就传这个女人生的是个儿子。说不定这种风言风语哪一天也会传到天明的头上。
我母亲离休后老是拿那种忧心忡忡的目光看我。我自幼金枝玉叶的,她老人家是真怕我受了天明的气。这是我靠感觉猜测出来的意思,我又不能主动告诉她天明对我很好。如果她误会成我是在安慰她,还不把她吓死。我公公婆婆有一天突然背个大包袱从老家赶来。过去我们因为他们不肯和我们同住不知做了多少次工作,车都派了好几回,她们就是不肯出来。我公公一进门就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架势,义正辞严地对我们说,家里都传开了,说你们要离婚,你们要是离了,我就不活了。你们不负责任,红帆怎么办?红帆是他老人家的心头肉,红帆这个名字就是他取的。这个念过私塾的老学究的意思是说红帆是我们家里吉祥的帆。天明姊弟一大把生的全是儿子,就我和天明生了一朵花,也难怪老人看得宝贝儿似的。我和天明都异口同声地否认有此事,老人固执地不肯相信,口口声声指责我们胆子大,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们说,衣服和被子都带了来,就是为了住下来看住我们。接他们出来一直是天明和我的心愿,但以这种方式达到目的却让我们始料不及。
我有了以往的教训,在许多场合便刻意多说一些天明的好来。我和天明在一起我总是命令他做出一些肉麻的姿态。天明说恋爱时都没有这个样子,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我说我就是要做样子给别人看,我要让别人都知道你爱我。可我玩出这样的把戏谁又会信了我呢。那天我在洗手间听两个女孩边在镜子里打量着自己边在议论着别人说,再漂亮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她丈夫要权有权,要风度有风度,什么样的年轻女人找不来。她们的意思里大概包含,如果有这样的好事,连她们自己也会奋不顾身的。她们并没有指名说的是谁,但我知道,她们说的就是我和米兰们。
其实,我这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完全可以不那么虚荣。我属于不属于天明,我和天明过得幸福不幸福是我自己的事,我只要过得快乐就行,我干吗非得顾忌别人怎么说。可十个人有十人都这样看你,一百个人有一百个都这样看你,你真的会迷失了自己。
有书上说,女人三十五岁左右是心理和生理最容易衰败的时期,我今年刚好三十五岁。
8
领导干部夫人金地经不起众说纷纭,也终于陷入了米兰式的悲哀里。
我发现我脸上的皱纹出来了,脸部也没有了以前的丰盈红润。我变得喜欢照镜子,对着镜子越研究越发现自己变化大。过去明明是张圆脸,现在怎么就一下子变成一张长脸了呢?过去一头乌发黑蓬蓬的像一朵盛开的墨菊,现在怎么贴在头皮上一点生气都没有了呢?过去一双丹凤眼总像汪着一潭秋水,现在眼底越来越浑浊。过去嘴唇不用涂口红就像两片玫瑰花瓣,现在擦掉口红一点血色都没有了。我越打量越悲哀,一段时间我几乎不敢抬头让天明瞅我。
事实上,我已经感觉到天明对我的爱正在走下坡路。
过去我们一个星期至少做两次爱,但现在天明半个月还不主动一次。天明总是说累得要死,天明一躺在床上就犯困,一闭上眼睛就睡得死沉沉的。有几回我刻意洗得白白净净的,身上洒上香奈尔五号,据说香奈尔五号除了提醒女人也能够提醒男人。但我忙活一个晚上天明连看都没看一眼便睡过去了。我说,天明……他毫不留情地打断我说,你让我睡行不行,我明天还有会。他在家里睡觉的时间好像是抢来的一样。我眼泪吧叽地说,天明你是不是不爱我了?天明极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别闹了。农民找我要粮款,下岗工人找我要饭吃,公务人员找我要工资,企业找我要项目,你再跟着起哄要爱情,你存心想把我累死啊。
我说:不行,你今天非得说清楚你爱不爱我。
天明说:你怎么变得像个泼妇似的,你别忘了你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你干点正事行不行?你堕落成这样真可怕。
泼妇、堕落这样的词都出来了,哪里还会有爱的意思,我伤心绝望得只想立即死给他看。
我说:天明你变心了,你一准在外面有了女人,否则哪会天天累成这个样子。
天明在外面有女人这个意识一旦进入我的思想,意思马上明确起来,迅速地呈真实化倾向,并且势必要拉出一个具体的女人作为依据。
我说,是不是新分配来的那个小机要员,一看那女孩就不安分。
这话一出口我自己先愣了,这完全没有经过过滤的思想啪地一下自己就流了出来。掷地有声,震得我和天明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天明说,你真无耻,你要不让我睡我找地方睡去。他边说边抓起衣服就往外走,我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他的腰。
我说,我不许你走。说完便放声大哭,天明叹了一口气返身抱住我说,听话,别闹了,我不爱你爱谁呀!
那天晚上我和天明极尽缠绵,天明说他下床的时候就像踩在棉花包上。
天明满以为把我哄好了,他早上起床时蹑手蹑脚。天明弯腰取鞋子时猛地看到我大睁的眼睛,吓了一跳。天明说,你醒着怎么不吭声?我说,你走都不吻我一下,我吭什么声。
天明说:扯淡,我不是想让你多睡一会儿吗?
我说:感觉不一样了,就是感情淡了。一边说一边真的触动了伤感,忍不住又抽噎起来。
天明说:什么话都给你说了,你还胡搅蛮缠,你哭吧!我还要开会我才没有工夫陪你。你看我们这阵子忙得谁踩过家门?
他说这话倒是真的,全市都在忙着迎接卫生城市检查。米兰天天打电话来,询问天明是不是回家了。左辉已经连续好几天都不按时回家了。
天明一走我马上不哭了,我知道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已经真的弄不清天明是不是仍然爱我。
9
我自己也感觉我变得越来越无聊。一天到晚想着给天明打电话,他不是说开会就是说在商量工作,天知道他都在干些什么。
我上午突然给天明打电话,我说我头晕,晕得站都站不住了。天明一听吓了一跳,放下手头的工作就连忙赶回来陪我去医院。检查、抽血、化验、输液,天明一上午就守着我。天明一陪我我什么病都好了。过去我独自一人上医院,常常碰到相互伴着的小夫妻,他们木然地承受着他们庸常的幸福。但这庸常的幸福带给我的快乐他们无论如何也是想不出来的。我有时候恶作剧地企盼天明生一场病,我想好了,就我一个人陪伴着他。那样我们仍像一对恋人一样,好好倾诉一下衷肠。刚结婚时天明最喜欢听我唱歌,他说我唱李谷一的歌可以以假乱真,他说找一个老婆不会唱歌真是天大的遗憾。不记得我多久没有唱歌了。
如果他生病了我可以给他唱歌。还可以给他读读书,我们的结婚计划上就有这一条,每天由一个人读一段好书。
天明看着我高兴,也变得高兴起来。天明陪我滴完葡萄糖,天明说走我们俩找一个地方吃小吃去。我们俩找了一个最偏僻的小店,要了四个小菜,一个鱼头豆腐汤。鱼头豆腐汤是我最喜欢喝的汤。天明说,我们俩喝点红酒怎么样。
我的脸不用照镜子我也能感觉出来,潮红潮红的,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
我说:天明我老不老?
天明说:你一点也不老,我从没见过比你更漂亮的女人。
天明的一贴止痛膏立即就止住了我的忧伤。那一阵子我觉得自己重新年轻起来,走路都变得轻盈盈的,爱情是可以让女人年轻起来的,这话好像是我总结出来的。
如果我不坚持给天明过生日,也许这情形会一直持续下去。那天天明生日,天明说,忙得要死过什么生日。我说不行非过不成,我什么都不要你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