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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是真的来了,人们转眼之间就换上了单薄的衣衫。王跃进一直以为对所发生的事情,学校是会给他个什么说法的。就是给了,他也是无话可说的,自己病了,就不能怪医生的刀子狠。可是王跃进静心等待了一段时间,事情不但没有发展反倒是逐渐平息了。殊不知,这样的事情,私下里议论得再高涨,真正拿出来处理,却没有一个人会出来作证。你领导又没逮住人家,凭什么处理?农校的校长本身就是个老好人,就是对犯了原则的也是得过且过,何况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情呢!
王跃进稀里糊涂又划过了大半年,人们对他的事情已经不再关心,转而去关心大事了。
确实是有大事儿。阳城地区要撤地建市,一个地区分成两个市。除了保留现在的阳城市又把原来的新源县变成了新源市,两个市各带五个县一个区,就是把原地区的版图分作了两半。地区分了,人马也要分作两半,每个人都面临着抉择。还能有比这更大的事情吗?别人都有些着急。王跃进不急,急又有什么用,农校还不知道分给谁呢,总不可能学校也新建一所,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王跃进真的是没有想到,他的机会来了。
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七年六月,王跃进因行政区划调整,去了新源市农业局。这一决定几乎是在瞬间发生的。
组建新源市,现在阳城实权岗位上的人有许多不愿意调动,于是地区就把地直机关和所有事业单位都纳入备调单位。农校是事业单位,而农校校长肖明远与原行署管农业的何副书记关系好,这次调整,何副书记要到新源当市长。领导去一个新地方,总是想带几个心腹过去,他就选了肖明远跟他去当农业局长。肖明远当然是求之不得,立时就点了头。回家去和老婆说了,老婆也非常高兴,夫妻俩就做了几个菜,请农校的几个人喝酒。其实也是有目的的,他们二人合计着也想带三两个骨干过去。本来请的人里并没有王跃进,可校长去喊别人时刚好碰到他,就把他也喊了来。校长的心思不在王跃进身上,只顾着和其他的人海喝。王跃进本身就不会喝酒,一脚踏进来说走也不是,说留也不是,于是就站起来帮校长夫人端端盘子碗什么的。王:跃进前一阵子经常研究做饭,对炒菜熬汤有一点体会。校长夫人一时换不过手来,他就自告奋勇地帮助弄弄菜,几盘下来,立即得到了校长夫人的首肯。这大大提升了王跃进的自信心,校长夫人弄菜的时候,他也大胆发表自己的见解,真的很有见地的样子。有王跃进帮忙,校长夫妇的家宴弄得团结而又秩序,紧张而又活泼,里外都渐人佳境。菜吃得好酒也下得快,校长因为心里高兴喝得最多,大家都恭维校长说他的拳划得好酒量也大。校长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也听不出里面有将他军的意思,越发地放开了和大家比试。这样几个回合下来,话都说不囫囵了。夫人知道他的量,出来阻拦了几次,大家也都说不能再喝了,他自己却还是一味地逞强。
再喝进去,胃就明显地不听使唤了,立时对着桌子开始广播,吐得海阔天空。在座的一下子都散得老远,惟恐避之不及。大家都说,行了,不喝了。说着说着,一个个都借着酒气作鸟兽散。王跃进没有喝酒,就没有了走的借口,只好硬着头皮帮校长的夫人收拾。心里明明是腻烦得不得了,脸上却表现得很诚恳,而且干得很卖力。其实往深处说,就肖明远对他和许彩霞的处置态度,王跃进是心存感激的。但他并不想把感激用这种方式表达出来。如果不是校长碰巧遇到他,如果不是大家都喝得东倒西歪,也许王跃进的历史就得重写。所谓天无绝人之路,用在此时此地的王跃进身上,是最恰当不过了。这件阴错阳差的事情,可以说是王跃进在阳城农校两年里最漂亮的一次出手。
校长肖明远和王跃进谈了要带他到新源去的事情之后,王跃进立刻约了许彩霞出去。两个人还是顺着河堤往南走。因为天还不是最热,河堤上不断地有人走来走去,只好一直的再往前走,直到人走得稀了,即便是有人也不会认得他们了,两个人这才一前一后地停下来。出事之后两个人还是第一次见面。王跃进很直接地问道:“我们的事情你家里人知道吗?”见他问这事,许彩霞似乎泄了气,懒散地说:“知道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还不是那个样子!”王跃进说:“我不能对不起你。”许彩霞说:“没有什么对起对不起的。”王跃进又问:“你丈夫现在怎么样?”
许彩霞说:“挺好的,他说他不管我和谁好,只要和他好就行了。”王跃进面子上有点儿尴尬,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许彩霞就又说:“我丈夫真的挺好的,他怕我离开他,还哭了呢!”王跃进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他说:“我要到新源去了。我不想欠了你,他要是对你不好我就得把你带走。”许彩霞是个粗粗拉拉的人,她竟然听不出王跃进话里的勉强,不是“要”带她而是“得”带她的意思,她那—会儿还产生了点为难的情绪。她说:“我还是跟他过吧!
他对我好,孩子也总还是亲娘好。”
话说到这里,王跃进知道,很可能这就是最后的诀别。他看着这个曾经和自己有过许多次肌肤之亲的女人,竟然有了一点感情的意思。王跃进看着许彩霞,许彩霞也看他,两个人就抱在了一起。因为很长时间都没在一起了,格外热切。王跃进卸下了心理负担,特别卖力。轻车熟路,大地当歌,情绪是空前的高涨,气氛是绝后的热烈。王跃进一边着力一边有点醋意地问她:“除了我,往后你还会让别的男人这样干吗?”许彩霞不解他的心情,实话实说道:“不知道。”王跃进听了,就更下死力用劲了。
王跃进以为河堤一别就算是和这个女人彻底断了维系了,谁知道第二天许彩霞却突然变了主意。她公然在学校院子里找到王跃进,她说:“我想好了,还是跟你走!”王跃进一下子没了主意,自己说出去的话,不能马上收回来。但是,一下子答应,他又不甘心。他说:“你确定吗?
希望你再慎重考虑一下。”
“我还考虑啥呀?昨天晚上我就和他分床了。说好了今天上午去办离婚。下午咱就办结婚!”
王跃进叫苦不迭,心里暗暗骂自己,心眼子软的人,活该吃臭屎呀!
他知道是昨天自己那一失足,成就了千古恨。
许彩霞一天里办了两件大事。
所有区划调整去新源的人都可以带家属一起走,工作由组织统一安排。王跃进去找了校长肖明远,把他和许彩霞的事情说了。肖明远是个没有原则的人,说:“其他事情我不管,只要是家属就成。”王跃进得了这话就放心地走了。王跃进走后,肖明远的夫人狠狠地在丈夫的胳膊上拧了一把,说:“算我没看走眼,这孩子还真是条汉子。
现在上哪去找这样负责的男人!”
没有结婚仪式,王跃进把许彩霞带到了新源就算正式娶了她。
到了一个新地方,一切都得从头开始。政府的宿舍楼刚刚动工,王跃进和大家一样租了一间民房,租赁费由单位报销。吃饭也是单位发餐券,在定点食堂包桌,大家热热闹闹地在一起吃。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和富有活力,好像是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王跃进觉得全身都是劲,性格也开朗起来。
王跃进以前和许彩霞在一起,总有一种占便宜的心理,觉得有一次是一次,就格外能调动起来情绪。现在天天可以在一起了,而且什么时候想要都是合理合法的了,他就觉得要不要都无所谓了。王跃进是个骨子里带点小浪漫的人,可他昔日为爱情设计的许多小浪漫在许彩霞这里通通是没有用途了。那时候大家都没有分到房子,临时的家不太认真收拾,就那么乱着。天天下了班就互相串门,打牌抽烟聊大天。王跃进家里也经常过来人,他有时很想把家弄得好一点。他和大家的想法还不太一样,他和许彩霞的经历不同,惟恐被别人看轻了,就总想着周致一些,常常买来一些零食小吃还有一些花呀朵呀的装点一下浪漫。许彩霞哪里懂得这些?屋子里扫扫擦擦的弄干净就行了,王跃进买的小东小西的,她嫌碍事,只要看见了就乱七八糟地收到一起,把个屋子堆得像个鼹鼠的仓库。王跃进弄了几次就没了兴致,也就没了回家的兴致,天天待在办公室里,不舍昼夜地工作。肖明远也对他格外器重,各科室还都没有理顺,就让他临时主持办公室的工作。上上下下的一些应酬他处理得很不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还有这样的潜力。有时候忙活得有点头绪,受了领导和同志们的赞扬,回家就兴奋,很想把自己的得意处说给许彩霞听听。许彩霞显然不是个说话的对象,她根本弄不明白王跃进想要表达的东西。说了两次,王跃进就不说了,回家就更少了。
有一天许彩霞突然告诉王跃进说她怀孕了。王跃进还像过去那样心不在焉地一边听她说话一边看新闻,像是听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直待许彩霞过来把他的手摁在她肚子上,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他猛然间回过神来。他说:“什么?什么?”许彩霞说:“我怀孕了。”王跃进不相信似的看着她。许彩霞这一阵子越发地胖了,她那张虚幻的脸突然让王跃进觉得恶心。他好像现在刚开始想一个问题:难道我这一辈子就真的和这样一个女人绑在一起了吗?王跃进说:“孩子是谁的?我的还是他的?”许彩霞咧着大嘴乐了:“那还用说?肯定是你的!我来新源后才去掉环。”王跃进想一想也是,过去他们在一起那么多次都没怀孕。可是,他和这个女人就要有孩子了,血缘上从此就有了维系,那还有什么能够改变?
面对残酷的现实,王跃进真正感觉到了束手无策。好像这时才意识到他别无选择,这个叫许彩霞的女人确实是他的妻子了。
农业局长肖明远正在努力开创新局面的时候,夫人却急性阑尾炎发作,需要住院做手术。虽然不是什么大手术,可是治疗上仍然需要一段时间。他们这些区划过来的人,在此地大多是举目无亲,哪有人在医院里陪她?肖明t远犯了难。王跃进看出了这一点,就主动提出让许彩霞去帮忙。许彩霞和外单位的家属对调,被安排到了商管委的工会上班。工会非常清闲,上班好几个月可以说没办过一件正经事,几个人天天对着头喝茶聊大天。工会的主任副主任都这样,许彩霞就更别指望成就什么事业了。她天生是个闲不住的人,闲得时间一长,浑身骨头棒疼。王跃进让她请假去照顾肖明远的夫人,正好给她找个事干,她表现得比王跃进都热心。肖明远晚上没有时问陪护,许彩霞干脆搬到医院里去了,没日没夜地陪着。许彩霞嫌医院里做的饭菜不好,来来回回地从家里做好了带去,鸡鱼肉蛋没有重过样,把个局长夫人感动得不得了。感谢归感谢,肖明远的夫人毕竟是中专毕业,曾经在学校里当过校医,也算是有点文化的,骨子里有点看不起许彩霞,说话明显地带着优越感。许彩霞却不觉得,一天到晚地傻忙活,闲下来一会工夫,就像打机关枪似的海聊,恨不得把自己在娘胎里的事情都搜刮出来。但提到王跃进她就岔开了话题。肖夫人想,一定是王跃进交代不让说。其实王跃进并没交代过,是她自己不愿意说,她自己心里并不把这事当作光彩的事,甚至很羞于提起。说到女儿的事,许彩霞就嘴硬,她说:“自己生的,哪能说舍就舍得下,可舍不下又能咋样?人家现在看都不让看。”又说:“那一家人疼得很,想想我小时候受的那苦,也算是把她生到福窝里了,也没有什么可牵挂的。”嘴是硬着,眼里却是水里吧唧的。
肖夫人就又觉得她可怜了。她虽然没有文化,可是对人实诚,说话也不绕弯子,这一点比好多文化人都强。想一想,觉得王跃进两口子都是靠得住的人。
许彩霞在医院里照顾了肖夫人一个月,中间王跃进也经常去。他现在主持办公室工作,掌握财务大权,公私兼顾,从头到尾把生活用品备得足足的。肖明远两口子觉得这人确实会办事。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那一段时间王跃进脑子里老盘桓着这句古诗,只记得小时候背过,却想不起是谁的了。
农业局的班子健全后运转了一段时间,要配备中层领导。肖明远提出让王跃进当办公室主任,因为是他从阳城带过来的人,人也比较踏实,几个副职都没有表示异议。
如果说来新源是事出意外,这么快升任办公室主任简直就像做了场好梦一样,说实在梦里他都不敢这样大胆想。要说也并不奇怪,来新源的好多人都是沾了区划的光,一夜之间就圆了当官的梦。可是别人是当之无愧,王跃进可不敢这样想,任命书下来几个星期他还老是诚惶诚恐的,觉得不踏实。他不好和别人说,就一次次地问许彩霞:“我现在是办公室主任了?”许彩霞不明白他的心思,还以为他是在她面前卖弄,就说:“还不就是办公室主任嘛!多大的官我没见过啊?”许彩霞只是不会说话,虽然有一点小卖弄,并没有别的什么意思。可这一句话却把王跃进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只好背过身去,不再理她。但内心依然禁不住小高兴,在心里骂道:不就是个鸡巴副专员?儿媳妇还不是照样被我睡!翻过个儿来二想,自己的媳妇,是被人家的儿子先睡过的,觉得是人家沾了自己的便宜,心里又酸酸的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