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人固然是由于其诸多的优点而使其伟大,可也会由于艰难困苦而变得伟大。所以苦难中不幸的人啊!切勿悲哀怨叹,人类中最优秀的人与你同步!
4、
皖北的这这座寺庙原本是香火很旺的,几年的天灾人祸下来,如今已是败破不堪了。小和尚抬头看到闪烁的星空,摸摸后脑勺,毫不犹豫地钻进那行将腐朽的香案。
清晨,太阳还睡着,小和尚便被饥饿唤醒。昨日奔这寺庙途中,小和尚便用寺庙的供品来安慰自己那辘辘作励的肠胃,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象着那香案上的美味佳肴,馋得差点流出口水。没想到,来到了希望之所在,反道是全然的绝望。寺庙里哪来什么汤饼,一只老鼠也没有。小和尚没有力气再走下山去,便把嘀嘀咕咕的肚皮使劲脟紧,钻到香案底下睡了一夜。
小和尚从香案下钻出来时,天刚刚开了点亮色。真正是“麦随风里熟,梅逐雨中黄”的日子,可他怎么也闻不到一点食物的气味。只是清晨的夏凉,使得这小和尚打了个寒颤。太阳悄悄地擦出头来,就在东边的山梁上,火红火红的一团,美得让人恨不得去摘来藏在怀里。小和尚感到了太阳的暖意,仰起头去望,那彤红的光芒,竟使他有些晕旋,赶忙垂下头来。他拂去身上的尘埃,再不愿意仰头去望,跄跟着向前奔去。跑一阵子后,他感到原来的寒意没了,浑身热气腾腾的。正好路边有条小溪,他走过去,捧几奉清泉,又洗又喝一阵,总算是来了许多精神,一挺腰,又朝前面的小镇奔去。
这小和尚便是朱重八。三年前,皇觉寺的主持看在汪氏老母情礼的份上,应了她的请求,一挥剔刀把个放牛娃变成个小和尚。只可惜在那样的年月,寺庙存粮终是有限,加入僧人行列的人又越来越多,稀饭却越来越少,没多久,皇觉寺便告粮荒。主持是个很有办法的老和尚,稍加考虑,就有了高招。他将部分和尚赶出门去化缘,这样既减少庙里的开销,又增加庙里的收入。因这差事想去的人少,刚去月余的朱重八就摊上了。这时他还没学会唸经,更做不来佛事,只是个行童,还算不得和尚,只是为了活下去,在庙滥竽充数。摊上化缘的差事后,朱重八身着一领破烂的僧衫,足穿双草鞋,手托个钵子,人说哪里好乞讨,就往哪里去。他一个人这么孤零零地四处流浪,而今已有三年。昨日,是刚从濠州往南来到皖北的。
朱重八跑了一阵也没能看到炊烟,只因饥饿难耐,也只好跄踉狂奔了,直到走进小镇时,他才放慢脚步。
一位脸色近乎腊黄的妇人从屋里走出,这是朱重八走进小镇见到的第一个人。妇人大约快五十岁年纪,身材瘦小,头发差不多全白了。她的脸,虽然只剩下骨头架子,却还是呈现出明显的正三角形;一双无神的眼睛,比一般女人的要长一些;额门比较窄,还有一些突出;那鼻子,是明显的狮形。朱重八虽然昨天除了水,就再也没东西进肚,但他是这么年青,又睡了一夜,且喝足清泉,还洗涤了一番,他现在还是蛮有精神的。朱重八心里灵巧,目光自然就很快,他一眼看清妇人的脸、眼睛、额门,还有鼻子,心里不觉一喜。凭了这几年要饭的经验,朱重八非常清楚,象这种年纪、这种长象的妇人,是最为乐善好施的。
于是,没等妇人的目光移过来,朱重八立时拉长了脸,同时将自己的下巴用劲朝下,两颊尽量耸耸上挺。这样一来,他本来就不漂亮的一张脸,便凝上了无尽的苦痛与悲愁。仿佛他就是痛苦,就是辛酸,就是在受折磨……
5、
如果说,三年的化缘生涯使小和尚有所得的话,最大的一得便是学会了示弱。
刚被皇觉寺逐出来做游方僧时,朱重八常是几日也乞不到一碗斋饭,哪怕是饿得快昏死过去,他却仍憋促口气,强打起精神,结果自然是谁也不肯给他什么。为这事,他终有一天想明白了:乞丐的唯一绝招便是示弱。只有他人眼中的弱者,才可能得到他人的帮助。
其实,大凡世上万物,生命总是软弱的,坚硬时,便没了生命。朱重八为自己从自然中采集的这点感悟而自豪:“牙齿硬呀早早脱,舌头软啊死也在……”
这么几年来,除了生存下去,朱重八已没了别的奢求。他的困境已经到了极限,他一直在调动他所有的智慧,为突破这困境而努力。
朱重八就用这么张忍受着巨大痛苦与折磨的脸,横桓在那可怜的妇人面前。他并不忙着有所行动,更不忙着去多说一个字,只缓慢地,仿佛是很艰难地举起那个有些残破的斋碗。
可怜的妇人,像是被吓住了,风一般地钻进屋里去。朱重八一点也没有意外,更没有担心,象个稳操胜券的老猎人,那凌角分明的嘴角显出丝强硬的信心,但倏地便隐埋在原先的痛苦与悲哀之中了。
三年的乞讨生涯,使得朱重八为了一羹汤而不断地去揣摸别人的心理,以顺从别人攫取到自己需要的东西。这样,炼就了他异常敏锐的目光,极善于洞察人们的心理活动。朱重八料定妇人就会出来,他不但不向前,还怯怯然后退一步。只是那张脸,仿佛是被凝固了,就那样可怜兮兮的,一动不动地撂在那里。
门,颤抖着打开。
一切正如朱重八所料,那妇人又探出头来,原先的惊吓没了,脸上充满着神圣的怜悯与痛心。如果说她是被朱重八吓着了,更不如说她被小和尚那张脸震憾了。这张脸瞬息间便埋进了她的心底。躲进屋里以后,妇人对小和尚那张脸似乎看得更真切了。
天啊!这人世间的苦命人实在是太多了,他是这么痛苦,年纪还这么小,怎么忍受得了!我的苦与他比……妇人心里象是堵了什么,很痛。她想哭,片刻,她终于下了决心。
朱重八从妇人那悲天怜人的脸上已经得到莫大的安慰,一种胜利者的喜悦灌满了他的心,但他丝毫也不让自己那张凝固的脸有什么变化。
妇人终于又一次走出来,脚步异常的沉重。她不再看朱重八的那张脸,只专注地望着朱重八的那只斋碗,那只有些残破的斋碗。她庄严地走上前去,犹如为理想献身的圣女,随着她的手勇敢向前,一块菜饼便悲壮地落进小和尚的斋碗。妇人猛然掉头冲回屋里,那凄然的叹息,比砰然的闭门声更令人心碎。
这张菜饼,便是妇人家的全部存粮,是她强忍了一日饿,留下来准备给随时可能回家儿子用的,可她还是在哀叹声中慨然给了那位从不相识与她毫不相甘的朱重八。
朱重八是个聪明透顶的家伙,他不知道这些详情,但从妇人那悲天怜人的脸和凄然的叹息声里,他早已懂了、明了这张菜饼对妇人来说是多么的重要。于是,他不想将这张从那可怜之至的妇人那里得来的这张饼,很快地塞进辘辘作励的肠胃里去。
“这妇人,可能比我更可怜,然而,我显示得比她更可怜,这饼、便到我的斋碗里来了。”朱重八正想着,脸上露出一种得意,也露出一种同情。人就是这么个复杂的动物,为了自己的利益,在伤害别人时,心里也会产生同情。
突然,朱重八感到有人已来到他面强正在瞅着他的斋碗,不由一惊,猛地抬起头来,双手自然地将斋碗拢罩在胸前。
6、
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有一张厚实的脸,此刻却满是憔悴,可怜兮兮,却可笑地强打起精神,望着斋碗里的菜饼,就象当初自己刚出来化缘时一般,目光与人相对时,还有几分不好意思。小和尚认真地打量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从他痴疑的双眼看出他对饼的渴望,从他那不好意思的脸上看出他心里的厚道。
身子高大的男子满脸的尴尬,目光拼命地想离那诱人的有些残破的斋碗。
“汤和!”朱重八看清了眼前这位大汉,并想起他的名子。
“你是?”
“我是朱重八。”
汤和想起来了。他比朱重八大二岁,小时常与他的哥哥朱重五玩。他想起重五遭瘟疫惨死的情景,也想起了自家父母的惨死……一场瘟疫,一个村子竞埋了一大半人。汤和的眼睛突然朦胧起来,他太饿了,已经有三天找不到东西吃。他到处想找份工作做,就是没人给他工作;他行乞,也没人肯施舍。汤和的眼睛仍然朝着斋碗,那里有个朦胧的希望。
朱重八看看汤和,看看碗里的菜饼,他知道他面临着什么,他必须马上做出决策。他分明地又看到了那位妇人的脸,听到那声凄然的叹息声。这年月,菜饼对于活人来说根本就是命!
汤和不愧是个男子汉,是个注定要成就一番事业的男子汉,他的眼睛已毅然离开那张菜饼,移向远方。这个汉子尽管已经饿得快到了头,也不可能因为自己,去伤害别人,特别是自己的家乡人。汤和很想让自己的身子随目光而去,却一时又动不了。
朱重八知道,汤和是渴求这张饼的,一丝担忧掠过他那张消瘦却是凌角分明的脸。但随着汤和移去的目光,朱重八心里立即懂得了:汤和是不会主动来挣食这块饼的。世上再没有比乞食更能炼就人察言观色的能力了。三年的乞食生涯,朱重八早已炼就洞察些许细微变化背后因由的特殊能力。他从汤和那远去的目光看到:这是位有骨气的同乡,是位重义气的同乡。这种人是不会为了自保去掠夺不义之财的。朱重八这么想着,突然撕下一半菜饼塞进汤和的手里。
汤和无力地推谢,他在推谢里感到朱重八的诚意,便接下这半块菜饼,似乎没有通过咀嚼,菜饼便进了肚皮。汤和感到生命在体内复苏,他打心里佩服这位比自己小三岁的老乡。
“感谢重八救我一命。”
“哪里,汤和大哥快别说得这么严重,我只是与你分食了一块菜饼。”
“要是换成我是你,恐怕不会给你。”汤和说的非常坦率,言语间流露对朱重八的敬服。
“要是换成我是你,怕是一定不会自行离开。”朱重八也说得很坦率。
能如此仗义与人分食的人,难道还会去夺弱者之食?汤和连连摇头。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便是一个皇帝与他这个臣子的区别所在。他坚信朱重八是个大仁大义的人,关心地问道:
“重八,你准备往哪里去?”
“我想去那里看看。”朱重八一指镇上左侧的一道山簗说:“我想爬上去,看看前面的山川,想想我将往何处。汤和,你到哪里去?”
“我到镇子里去,看能否找到工做。”汤和说。
“你不到山上去看看?”
“不,我还是进镇子里去,看看有没有工作做。”汤和回答。有些儿不明白地望着朱重八。心想:连饭也吃不上,还有心情去爬山观景?
湛蓝的天空,高远阔达。凭山远眺,只见近山绿树青青,枝叶茂盛,临署的夏风,轻摇高树;远处,性急的秋雁,八字成行,白云蓝天中,悠悠飞翔。朱重八与汤和分手后,便一鼓作气爬上山顶。他翘首眺望远方的大雁,由不得想起了自己的家。虽说亲人一个都没了,可那毕竟是他出生的地方,是他曾经有过欢乐,有过亲情的地方。小和尚的眼睛虽还盯着成行的大雁,却是有些模糊了。
化缘三年来,他的脚步已踏遍安徽、河南、河北的山山水水,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爱爬上山顶,独坐远眺,静静地思考曾经耳闻目睹的东西,分析所经历的人情事故。久而久之,这山顶凝思,便成了朱重八的一个积习。
归雁已入山峰后面,朱重八将目光转向远山,只见远处山峰形状怪异,似乎虚无缥缈于云雾之中,时浓时淡,如仙境一般。朱重八久久地凝望着,想着父母、哥兄,天人异路,不由凄然泪下;想到今后要走的路,只觉的凄凉、寒冷、无依无靠,不由暗然神伤。渐渐的,冷漠的日头终是西沉,消逝在形状怪异的峰后,那弥留在山峰上的云彩却异常绚丽,终缩成一团圆圆的淡白,朱重八突然心里一亮,觉着那团圆圆的淡泊多么象一张大煎饼,里面藏着许许多多生命的希望。
煎饼的念头在朱重八的脑海里闪过后,他便眼也不眨地望着西边的天际,不久眼前只冒金星,他终于是饥饿难熬了。他刚满十七岁,身材也算高大,一天下来,就这么半块菜饼。朱重八晃晃脑袋,定定神,操起残破了些的斋碗,义无反顾、大踏步地走下山去。
7、
皖北的小镇,原本曾是那样的繁华过,只因近几年天灾人祸不断,才一年比一年萧条下来。可不知为何,今晚却突然热闹非凡,象赶集一般,到处都是挤满的人群。只是,到这里来的人,脸上都没有节日的欢喜,却正好是相反。只见他们一个个脸都拉得挺长,非常痛苦的样子;一双眼都睁得挺大,充满了惊惧和绝望。朱重八还刚到镇口,便被拥挤的人流推柔着,似乎双脚都难以落地。他有些着急,拉着一位老妇人作揖问道:
“大娘,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又要到哪里去?”
“铜瓦厢决口了,我们的村庄都给淹了,所有的人都跑出来了,我们现在……”老妇人拉长着脸,她呆滞的目光浏览着朱元璋的全身,很快地说着。突然,她看见了朱重八的那个残破了些的斋碗,似乎是看出了生的希望,目光顿然一亮,由不得抓紧朱重八,犹如大海中挣扎时抓住了一根稻草,声音嘶哑地说道:
“都死了,淹死了;都淹了,都死了!小和尚,你们那里要我这样的妇人出家么?”
朱重八心中一酸,慌乱地摇篮头。他已经知道了他们的不幸,他也明白自己根本无法帮助眼前的这个差不多绝望了的妇人。他知道自己只是一根稻草,一根已经浸涨,行将沉下去的稻草。他正在寻觅能帮助他的人,却撞上了来找他帮助的人。他立刻知道,这不是他需要的环境。他下定决心,要拼死逃出去。他毅然地离开那位老妇人,很快地淹没在这如流的逃难人群中。妇人那渴望死里逃生的双眼,却深深地嵌入他的心里,使他无法忘怀。
到处是凄然的呼唤,到处是饥饿与褴褛,当朱重八在逃难的人群中穿过两条街后,他已经相当清楚:今晚要想寻觅到一点可以养肚的食物,实在是一件天大的难事。好在朱重八已经经过了几年乞讨生活的锻炼,一两天无食下肚已属家常之事,因此也用不着怎么去急。他现在饿一两天,人还是饿不死。朱重八这么想着,举目四望,想找一处能倦身安睡一宵的处所。可是,人头攒动,攒动的人头。现在的这个小镇,连鸡窝牛棚,都已经满装了逃难的人。朱重八现在没有知道:这次铜瓦厢决口,向西南倾泻,足足六百公里狭长地带的村庄和人民,全数被淹。这一次,单单是逃难的饥民,就有几十万。尽管不了解这些,凭多年浪迹的经验,朱重八也明白,大难又要临头了;朱重八还知道,每每遇上这样的情况,他唯一的生路,就是咬紧牙关闯过去。
年青的朱重八,已经是非常疲倦了,他又累又饿,双腿乏力,已经走不动了。可是,他必须硬撑下去,一直朝前走。朝前走,前面才有生路。朱重八跟着逃难的饥民,一直走到半夜。这时他再也走不动。可是他的直觉告诉他,在这样的地方,就是掘地三千丈,也掘不出一个菜饼来。他的生路,还在前方,他必须更加努力地,朝前走,否则,他只能埋藏在这个地方。为生的念头支撑着,朱重八又迈开了脚步。
可是这一路逃难的人群,似乎就没了尽头。生的路,也不知在何方。朱重八开始看到,希希拉拉倒在路边,饿死的人。他冷漠地看一眼路边的尸体,又挣扎着向前迈开半步。他想起了清晨给他菜饼的那位妇人,又想起了刚才抓住他要出家的那位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