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远自从结束了和雷诺的通话就一直低垂着眼睛。黄松涛在一旁的椅子上坐着,也低着个头打瞌睡。他的小外甥女爬到旁边的空病床上呼呼睡了。只有他一个人还是清醒的。
昨天黄杰老爷子突然昏倒,三个人慌慌张张地把人送到了最近的医院,还好没有大碍,应该只是年纪大了,经不起情绪起伏太大。
按理说,不管有没有查出廖小乔家当年的爆炸真相,他今天都该回去,可是老爷子还没醒来,似乎昏过去的原因也在他身上,总不好甩手就走了。叶知远心里暗暗计较,要是等到明天早上老爷子还没醒,他就跟黄松涛告辞。
说来也巧,刚想到这里,便听老爷子呻吟了一声。叶知远连忙抬起眼睛,正看见老爷子慢慢悠悠地睁开了眼睛。
“老爷子?”他尽量放轻声音,探身上前,“你醒啦?”
黄松涛毕竟干惯了刑警,这么点儿小动静马上也把他弄醒了,赶紧也凑上前:“爸,你真醒啦?觉得怎么样?”
黄杰还有些初醒的茫然,两只眼睛没什么力气地看一会儿天花板,才慢慢地转向他们。只看了儿子一眼,视线便牢牢地粘在叶知远的身上。老人家的眼神又有些激动起来,抬了抬头,像是要坐起来。慌得黄松涛连忙按住他的肩膀。
“哎哎……可不能乱动,躺着!”
可是黄杰根本不听他的,一定要坐起来,还把一只手执着地伸向叶知远。叶知远一怔,只好抓住他的手。几乎在他的手指才碰上去,老人家便一把反握住他的手,很用力,很用力,真让人难以想象他是一个刚从昏迷中醒来的病人。
父亲昏迷前的反应就够让黄松涛惊诧的了,想不到刚醒来就又……他不得不看了一眼叶知远,然而心里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这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人会让父亲昏去醒来都不能放下。
两个人扶着倔强的老人坐了起来。
黄松涛正要问父亲要不要吃点儿什么,老爷子却直接下起了逐客令:“你把丫头带出去,我和小远有话要说。”
听到黄杰又管自己叫小远,叶知远的心头蹿过一阵奇异的感觉。
黄松涛呆了一下,惹得黄杰皱着眉头又催了一遍,黄松涛只得连连答应着,赶过去把睡得正香的外甥女从床上拉出来。小姑娘迷迷糊糊的,还没来得及为姥爷的醒来高兴,就被舅舅拖了出去。
一直看到病房的门再次被严丝合缝地关上,黄杰才又将视线转移到叶知远的身上。
“你来,一定是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吧?”黄杰慈祥地凝视着叶知远。
可是那慈祥又不是单纯的慈祥,总让叶知远觉得还丝丝缕缕地渗透出让人觉得难受的复杂。叶知远忽然觉得喉咙有点儿紧了,有些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但依然无法缓解。
“其实现在不知道也没关系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令他退缩了。
黄杰还紧握着他的手:“有关系。你是她的丈夫,你应该知道。”
叶知远颤抖了一下:“我不是。我的妻子是别人。而她今天,也跟别人结婚了。”
黄杰顿时诧异无比,他不相信:“怎么会?那孩子心里只有你。”
叶知远苦笑了一下,这话没有从廖小乔本人嘴里说出来,倒从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长辈的嘴里说出来,实在太怪异了。
黄杰大概也明白他不是在说笑,安静了一下,还是坚持自己的决定:“那你还是应该知道。这么多年了,不能再委屈那孩子了。”
接下来,他便不顾叶知远的愕然,自己开启尘封的记忆。
廖家和黄家做了十几年的邻居。那时他们有十几户人家都住在叶知远去过的那条狭长的小巷里。邻居们也不像现在的邻居这么疏离。家家户户都是熟脸。特别是夏天的时候,各家各户都喜欢吃完晚饭,打开门来,就在巷子里一边纳凉一边闲聊。
廖小乔小时候,还管黄松涛叫哥哥,三天两头地在一起玩。应该说廖家三口子,头几年的日子过得还是挺幸福的。廖小乔的爸爸廖明亮在国企干,虽然不是什么官,但是那个年代的国企是群众眼里的铁饭碗——钱不算多,可也不少,稳字占了首位。廖小乔的妈妈顾素兰则摆了一个小水果摊。那时候人们的生活条件不如现在,水果偶尔才吃,所以水果摊的生意也只过得去而已。
黄杰每天从派出所回来,都要经过廖家。十之八九,都能看见廖小乔站在家门口,很乖很甜地叫他一声,伯伯回来了。
黄杰便笑着朝她点点头,也回一声,小乔也到家了啊!
这样的日子几乎一成不变地过着,所不同的只是孩子们一天一天地长大了。黄杰很长时间都没有想过除了孩子们长大了,还有什么变化。也许是因为派出所的事儿太多,也许是因为他太习惯于这样的生活,所以很轻易地就被蒙蔽了双眼。
直到有一天,他们家三口一边看电视一边吃晚饭时,快要考初中的黄松涛突然冒出一句:哎?有段时间没看到小乔了。
那时,廖小乔有七岁了,刚上小学。黄杰记得很清楚,因为那一年大女儿很有出息地考上了一所好学校,出去上大学了。
黄杰一边吃饭一边啊了一声。
黄松涛算了算日子说,这都有一个多月没来找我玩了。
黄杰一巴掌盖在儿子的头上:净知道玩儿。你都多大的人啦?不跟你姐姐学,你也别带坏人家妹妹。
黄松涛只好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不敢吱声了。他从小读书就不行。幸好有他姐姐在,经常辅导他,什么课都磕磕绊绊地过。现在姐姐不在面前了,大学是没人指望他的,好歹把高中读完,去弄个警校上上算了。
本来这话也就这样过去了,是妻子忽然又接了下去。她一向心疼这个宝贝儿子,看儿子又挨了教训,自然要帮腔的:
“儿子也是关心小乔,你还真以为他是惦记着玩儿啊?”妻子不高兴地撇着嘴。“这些天是没看见小乔了,那孩子以前经常在巷子里玩儿的。”
听妻子也这么说,黄杰才想起来。好像是的。这些日子,他从派出所回来,也没看到廖小乔站在她家门口了。
“是上学了吧?”他说,“要忙着写作业了。”
妻子瞥了他一眼:“小学一年级,能有多少作业。”停了一停,忽然又冒出一句,“她妈最近也有点儿稀奇古怪的。”
黄杰最受不了女人家的八卦,有几分不耐烦地道:“少说人家家长里短的。”
妻子不依:“我说的是实话。现在天气都开始回暖了,那天反倒看见她围了个围巾出门摆摊子。”
黄杰嘁地一笑:“人家怕冷,自己保重自己。”
妻子横了他一眼:“头上都冒汗了!冷什么冷!”
黄杰说不过妻子,只好嗯嗯嗯地听她碎碎叨叨地说了几句,把这顿饭吃完了。
第二天下班回家,正好又碰见廖小乔站在家门口。可能是昨天听儿子老婆说了几句,黄杰自己心里也有些在意了,便特意笑眯眯地停下脚步。
“小乔,伯伯好些天没看到你了。”他把自行车架到一旁,蹲到廖小乔的面前,“哎?今天怎么没叫伯伯啊?”
廖小乔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才细声细气地叫了一声:“伯伯好。”
黄杰当时就觉得和平常的廖小乔有点儿不一样,可是具体不一样在哪儿,又说不上来。他拉起廖小乔的手,本来是想把她抱起来,带回家去玩一会儿,孰料才刚抬起来她的小胳膊,廖小乔就皱起了一张小脸。
“疼……”孩子很小声很小声地咕哝。
黄杰一惊,连忙停住了。看了看廖小乔,小女孩缩着被他拉住的胳膊,不大敢动的样子。黄杰手上连忙松了一些劲儿,小心翼翼地将她那只胳膊的衬衫袖子卷上去。细细的胳膊上竟然有好几团淤青,还有很清晰的五个指头印。
黄杰立刻反应过来:“你爸打你啦?”
廖小乔点点头,又说出让黄杰更吃惊的话:“还打妈妈了。”
黄杰正发着呆,忽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小乔,别乱说话!”头一抬,正见廖小乔的妈妈顾素兰急匆匆地走过来,一把将廖小乔的手从黄杰手里拉回来。一会儿,又好像发觉不妥似的,有些生硬地朝黄杰笑了一笑。
“老黄,别听她瞎说。前几天,我跟他爸为了一些小事斗了两句嘴而已。”顾素兰脸上还挂着那抹笑,“小孩子不懂事儿,就吓哭了。他爸正在气头上,弄了她两下。我气不过,又跟他爸拉拉扯扯几下。”
“哦。”黄杰点了点头,释然道,“夫妻俩哪有不拌嘴斗气的时候。我跟我家那位也是三天两头地置气。不过,明亮也不该把火撒到孩子头上。”
顾素兰揽着女儿的小肩膀也笑:“可不是嘛。”
黄杰蹲下身子又跟廖小乔笑:“小乔啊,爸爸有时候发点儿小脾气你也别当真。谁家的小孩子没挨过打?你小涛哥哥也没少挨伯伯的揍呢!小孩子家可不能记爸爸的仇啊!”说着,摸了摸她的头。
廖小乔抬头看了看她妈妈,又低下了头。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平静。廖家三口过得很让人羡慕。虽然大家都听说廖明亮的单位经济效益一年不如一年,可是顾素兰的水果摊子倒渐渐有起色了。廖家的生活质量不但没下降,还稳中有升了。
有时个把闲人,有意地在巷子里头冲着廖明亮喊:“老廖,你可是娶了个能干老婆啊!家里家外都能张罗,你多舒服。”
廖明亮也还是好脾气地笑回道:“可不是吗?我这老婆真是上辈子修来的。”
那些人看他一点儿也不闹别扭,反倒显得自己多嘴多舌,心态不平衡了。各自笑一笑,也就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