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我明白了。”左宗棠想了一会说,“那就让尤某自己去招人,当然也不能太多,招个两三百人,我保尤某一个官职,让他管带。这件事,我交代盐运使去办,尤某那里,请你去接头。至于饷银公费,一概照我营里的规矩,从盐务经费里支。”
胡雪岩等的就是这几句话,他终于为尤五找到了一条出路,为朋友找到出路,其欢欣何如?非常!
接下来就要谈蒋益澧的事情了,胡雪岩还是要明知故问:“从前浙江靠福建协饷,前后用过300万之多,如今浙师援闽,饷银自然应该由浙江出,大人是怎么个主意,请交代下来,好趁早筹划。”
“我已经跟蒋藩司谈妥当了,浙江每个月接济我20万。”左宗棠回答得还是很干脆,这么狮子大开口,老脸皮一点都不红。
“20万不多,可恨浙江的元气被长毛糟蹋得太厉害了!”胡雪岩故意沉吟了一会儿。
然后他突然不着调地问:“大人是不是打算到了福建,要奏调蒋藩司去帮忙?”
这话问得左宗棠莫名其妙,他立即答说:“我并没有这样的打算。一来福建无可安置,二来朝廷也未见得会准。再说,我又何苦为马新贻铺路,腾出这么紧要缺分,让他援引私人,那我以后在浙江的协饷岂不要竹篮打水了?”
左宗棠的回答,早在胡雪岩意料之中,尤其是最后一点,左宗棠说得更是直白。蒋益澧留任浙江藩司,原是左宗棠所下的一着“先手棋”,用来钳制马新贻,保护他在浙江的饷源,岂肯自我退让?
胡雪岩明知故问,自有他的道理,于是他接着话头说道:“这就是了!不过,大人,我有句话,只怕忠言逆耳。”
“不要紧,但说无妨,况且你说的话肯定有道理。”
“卑职是替大人打算,细水长流,稳扎稳打。”胡雪岩从容地答说,“浙江的收入不但有限,而且没有确数可以预估。地丁钱粮,已经奉旨豁免,盐课收入,总要明年春末夏初才有起色,米捐要看邻省肯不肯帮忙。靠得住的,只有厘金,市面越来越兴旺,收数自然越来越多,但也要看经手人的操守。至于支出,第一是善后,第二是海塘,都要大把花银子。大小衙门,文武官员的经费俸禄,更不能不筹,地方上总也还要养些兵。大人倒想一想看,倘或每个月先凑20万银子解粮台,藩库一清如洗,什么事都动不了,潘司怎么还当得下去?”
这句话说得极其实在诚恳,左宗棠呆了半晌,才道:“浙江也不至于如你所说的那样子艰窘吧?”
“当然,卑职是说得过分了一点。不过大人也要替马新贻想一想,人家刚刚受封地方大员,自然也想做番事业。如果处处捉襟见肘,动弹不得,那时候怎么办?只有记恨蒋藩司跟大人了,万一闹僵,蒋藩司在浙江站不住,那麻烦就大了。”
一番话惊醒梦中人,左宗棠的汗一下子下来了。是呀!万一巡抚和藩司真闹僵了,蒋益澧调离了浙江,那么莫说每月20万两银子,估计自己一个子儿都得不到。
转念到此,他便心平气和地问道:“那么,雪岩,你说呢?我该怎么办?”
胡雪岩见时机已到,便说:“只有减个数目。”
“减多少呢?”左宗棠问。
“这我就不敢说了,”胡雪岩答道,“唯有请大人交代下去,官兵弟兄先委屈些,只要局面一好转,必然补报。”
“好!”左宗棠点点头,“我也不忍太累浙江,就照你的意思,让粮台重新核算,减到减无可减为止。”
“是!”胡雪岩毫无表情地应声,但是心里很是高兴,对蒋益澧和浙江百姓总算有个交代了!
说话的方式呀,曲径通幽是一种境界,一种一般人根本无法达到的境界,一种天生的本领!
有龄,请你瞑目!
我们上面说到,左宗棠设了个局,引寇入粤,准备把他那位亲家悄悄地“锯掉”。这本来已经是一个很好很阴的计策了,但是左宗棠这几天反复想,觉得这样还不行,治标不治本,光靠广东出协饷还不行,如果能在广东安插自己的亲信,就再好不过了!
可见,左宗棠这个老头真不是个省油的灯!
浙江巡抚马新贻毕竟不是自己人,若是蒋益澧真跟他有了矛盾,自己人又少,藩司估计斗不过巡抚,所以,及早为蒋益澧寻找一个好的出路,于人于己都有好处。
郭嵩焘只是暂时署理广东巡抚,而且听说他跟两广总督闹别扭,再加上引寇入粤,替蒋益澧争取一个广东巡抚的职位,现在正是最好的机会。
左宗棠每次找胡雪岩办事,都是开门见山。而胡雪岩找左宗棠商量事情,事先都要想好久,什么口气,怎样的措辞,一点都马虎不得。
老板与职员的区别,就是如此。
这不,左宗棠把胡雪岩叫来,直接就把举荐蒋益澧担任广东巡抚这个大皮球踢了过来,希望胡雪岩为自己打算。他说得很明白:“蒋藩台的资望,当一省之大任,是稍微有点不足的。万一碰个钉子,我以后就难说话了。这一层关系很大,所以没有十足把握,我不便贸然动手。然而,这话又不能向他透露。”
胡雪岩很用心地听着,细细体会,一下子就明白了,蒋益澧如果想当广东巡抚,还得另外去找一个朝中的支援,如果有了朝中官员的帮助,保证左宗棠将来举荐时不会驳回,左宗棠是乐于出奏的。
胡雪岩脑子转了几转,觉得蒋益澧做广东巡抚,于自己百利而无一害,于是他说道:“卑职在上海就听京里的人说起,恭王很看重大人,醇王尤其佩服。曾中堂可以保他督办军务有关省份的巡抚,如今大人又为什么不可以?当然,广东因为粤海关的收入与内务府很有关系,情形与他省不同,但是,只要京里有人照应,也不是难事!”
左宗棠深深看了他一眼,沉吟又沉吟,终于说了句:“你不妨与蒋藩司谈谈!”
“是!”
“他的事要靠你了!”左宗棠接着说,“我的事更要靠你,雪岩,等我一走,你也要赶紧动身,长驻上海,粮台接济不上,要饷要粮要军装,我就只靠你一个人了!”
这寥寥几句话,所承担的任务是非常重的,胡雪岩岂能不知道,可是说什么也不能有所犹豫,于是爽快地答道:“是!大人请放心!”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左宗棠舒了口气,然后问道,“你有什么事,要我替你办的?我预备月底动身,还有半个月的工夫,有话你趁早说。”
胡雪岩早就想过了,左宗棠一走,虽是蒋益澧护理巡抚的大印,有事仍旧可以商量得通,然而究竟不如托左宗棠来得简洁有力。这半年的相处,自己从无一事求他,如今却不能再错过机会了。更何况是他先开口相问,倘再不言,反显得矫饰虚伪,未免太不聪明。
现在既然贵人问自己有啥要求,那么,替王有龄申冤报仇的机会也就到了!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胡雪岩说:“第一件,前面的王中丞,死得太惨。这一案还没有了结,想请大人始终成全。”
“喔,”左宗棠有些茫然,因为事隔两年有余,记忆不清,于是问,“这一案怎么没有了?”
“就是同治元年四月里,王履谦贻误情形那一案……”
这里我们再简单回顾一下当时的情形:当时王有龄苦守杭州,主要的饷源是在绍兴,而在籍团练大臣王履谦却不合作。当太平军由萧山往绍兴进攻时,王履谦望风而溃,先逃到宁波,后出海避难在福建,绍兴不该失而失,使杭州的粮饷后路彻底断绝,此事让王有龄深恶痛绝!在危城中寄出来的血书,表示“死不瞑目”。
胡雪岩亦就因为如此,耿耿于怀,一直想为王有龄报仇雪恨。
当然,即使胡雪岩不报复王履谦,朝廷也会追究杭州失守的责任,不会让王履谦逍遥法外。第二年,闽浙总督庆瑞奉旨逮捕王履谦,解送衢州的新任浙江巡抚左宗棠审问,最终审核,把王履谦发配到新疆种树去了。
可是这一案中,罪大恶极之人不是王履谦,而是绍兴的富绅张存浩。挑拨王有龄和王履谦之间关系、杀亲兵、打知府、怂恿王履谦弃城逃跑,都是这个张存浩的主意,因为王有龄曾经得罪过这个富绅。
而张存浩现在逍遥法外,过得很是舒坦,张存浩理应严惩。
不过胡雪岩经历了那么多,特别是杭州城破的煎熬后,也看开了很多。因为乱世中人与人的关系,谁负了谁,谁亏欠谁,本就是难说的一件事。事隔数年,而彼此又都是劫后余生,应该心平气和,看开一步了。
于是他说:“张存浩可以宽恕,但不能太便宜他。我在想,既然他是大富之家,是否可以……”
左宗棠一下子就明白了,说:“那好!我马上命令绍兴府,传他到案,责令他量力捐输,为地方上做件功德之事。”
过河拆板,不留麻烦
“至于第二件事情嘛,”胡雪岩接着说,“卑职代理浙江的藩库已经很久,现在马巡抚即将到任,况且大人命我长驻上海,要粮要饷要军械,缓急之际,唯我是问。这个责任太重,卑职没有余力再为浙江藩库效劳了。”
所谓“效劳”,说白了,就是青黄不接之际,得要从自己的钱庄中设法垫款。当然,一年中不可能都是青黄不接之时,若是有余款,也会存到阜康名义下,与自己的头寸有好处。
所以,浙江藩库之职,是有利有弊的。
胡雪岩敢冒险,哪怕是有一点利处的事情,他也不会放手。现在,他毅然放手,是因为他知道,这个职位已经没有一点好处了。他分析得很明白:首先,自己已经被左宗棠保举,归福建任用,就不便再代理浙江的藩库。其次,自己已经跟左宗棠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了,就要跟浙江特别是马新贻划分得清清楚楚,否则万一将来有人说闲话,那会非常难处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继续担任浙江藩库,会阻碍自己的发财之路,为什么呢?因为浙江援助福建的协饷虽然已减去6万,但对浙江来说,仍是极重的负担。况且新任巡抚莅任后,必然有三把火,即使不能百废俱举,光是整修海塘,便需一笔极大的经费,青黄不接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那时的藩库,岂是容易代理的?如果自己还干着这个藩库,于浙江来说,既是代理藩库,代垫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没人会感激你,于左宗棠来说,自己为浙江出力,他未必见情,万一因此影响到福建的粮饷,左宗棠还会翻白眼,这一来落得两头不讨好,胡雪岩又不是傻子,他才不干呢。
该抽身的时候,就立即抽身!这几年,浙江藩库一职虽然为自己赢得了N多的好处,但是此一时彼一时,该退不退,就把自己也搭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