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桂文亚来访,肩头背着两个大袋,手中提着一大袋,必是书,我心想。我已经在门口预备好一双美丽的绣花拖鞋,给她换着。
她进来了,立刻从扛着的包包中拿出一叠书稿给我:“喏,给您拿来了。”原来她应大陆出版社之邀,出一本写当代台湾作家、学者的书,要我在书前写点儿什么,今天就是把作品拿来了。然后她又匆匆忙忙说,马上要回家,就又扛着提着那三个大包包,咯登咯登地走了。看她的背影,想起她那方正不阿、不懂生活情趣的爸爸责备她的话:
“你买那么多书,全都看过吗?花钱买书,堆而置之,犹如垃圾,形同浪费!”
她真像她老爸说的那样吗?
我愿意、也应当为她这本初见大陆读者的书写点儿什么。
文亚访问过、写过的作家、学者很多,这次她选了下面这些位:
白先勇《王谢堂前》
三毛《异乡的赌徒》、《给三毛(一)?给三毛(二)》
高阳《历史与小说》
陈之藩《细雨?白云?绿杨》
余光中《诗人如是说》
司马中原《智慧的光盘》
张系国《奇想记》
潘垒《仙人掌记》
何凡?林海音《冬青树》
以上大部分是智慧人物的访问,后面《冬青树》则是描写作家的家庭。
这些访问记,有的在报刊上我曾读过,但那也是数年前的事了。今番重读,有说不出的愉悦。访问这些智慧人物并不容易,她写得如此深入,问题针对着这些不但是作家,而且是学术的教授,能使受访者侃侃而谈,读者不但欣赏其文,而且也受益多多。她是怎样在访问前做准备工作的呢?
吾师世界新闻传播学院创办人——中国当代寿命最长的独立报人成舍我(1896—1991)先生,曾为桂文亚的《墨香》一书写的序中说:“……我和采访学各老师,不断警告同学,新闻采访必坚守新闻道德,任何新闻必力求公正确实,询问要人、学者,应尽量了解被访者资历背景及其特长,提出问题,必先对此问题要点有适当研究,切勿假充内行,冒然发言,贻人笑柄……”这也是我当年受教吾师紧记于心的,文亚和我是一个师父调教出来的记者,只是我要早她三十多!
文亚说她通常进行访问前,有七个固定的步骤:
预先详列问题(以免临时想问题的困窘)。
(一)资料的收集:如阅读被访者的作品、新闻报导或有关评介。
(二)预先详列问题(以免临时想问题的困窘)。
(三)使用录音机前,要先试用,以免发生故障,录音带也要准备充裕。
(四)录音访问进行时,同时做笔记,以便录音结束后询问疑点。
(五)整理录音带时愈详尽愈好,语焉不详处宁可删减,不可妄加。
(六)拟稿,补充收集资料。
(七)完稿后尽可能给被访者过目,做最后一次验证,以避免失误。
她很谦虚地在七条之前先说:“我想这也许是许多同业共有的经验。”其实不然,我就遇见过一位小记者访问我,劈头一句话问我的是:“请问林女士,你是写什么的?”我差点儿没把她轰出去,只好说:“你说,你说我是写什么的?”
文亚所写的访问记,都是大块文章,绝不是小小的文坛人物逸事之类,如果她不先下功夫阅读作家作品、收集资料,从何访问起?所以她每写一篇万把字的访问记,所下的准备功夫真不小。
她所访问的作家,生活、经历、背景,不尽相同,如陈之藩、张系国是学科学的,余光中是诗人,高阳是历史学家,三毛是潇洒浪漫的旅游者,潘垒、司马中原虽都写小说,但和高阳的历史小说、白先勇的都市人物特别是女性小说、张系国的科幻小说,又是各有其背景和动机,自然不同。
文亚访问写长篇历史小说达二十部以上、超过一千万字的高阳,高阳说出他写作的重点:“作品写完以后,在我就算了结一桩心事,并不想使作品商业化,也无意扩大影响力,我只有一个理想:不断地求‘新’。”而且,“历史与小说的要求相同,都在求真,但是历史所着重的是事实,小说所着重的是感情。”于是在这样的开头下,引起了高阳的谈兴,从他自己的家世、喜爱历史的根由讲起,侃侃而谈他所写的历史小说:《胡雪岩》、《乾隆韵事》、《徐老虎和白寡妇》、《李娃》、《荆轲》、《红楼梦》……等的写作情况、动机、感触和联想,了解全盘历史之苦乐等。文亚感到高阳的纵横议论听来是多么痛快淋漓,便写下了这篇使读者也一样欣赏的长文。
文亚访问诗人及散文家余光中,除了诗人的写作,还谈及他在香港那个矛盾和尴尬的地区一教数年的经验,包括被攻击的经验。余光中都从容不迫地、稳健地抒发自己的感触。在写诗与散文的不同点上,诗人是如何地割舍和投入,文亚会问,光中也都会扼要简单地回答说:“左派报章杂志围攻我,陆续写了不下十万字,大致我不接受论战,我正面而积极地提倡我所相信的文学道路。”谈及散文和诗,余光中说:“同样一种经验,写诗,必须割爱,有所取舍,而舍的部分很多。写散文,则可以少舍一点,多取一点,同时在节奏上、气势上,更大一点。”余光中不但对自己的散文作一番写作上的比较,对于古代、早期、当代的散文作家的文体等,也都博览而研究。经过文亚访问记录,写给我们的读者群。喜读余光中著作的青年读者很多,再读这篇访问记,是颇有意义和必要的。
我举以上两例是要说明,桂文亚所选自她在台湾的访问记,大都是台湾读者所熟悉、爱慕、尊崇的作家。她访写他们,是经过苦读下的准备功夫,把他们介绍给大陆的读者。使他们在读了这些作家的作品,更进一步了解他们的写作背景、生活样式、心思感想。我更衷心地愿大陆的新闻工作者、新闻学系学生,阅读她的访问记,对于实际的采访、写作,是无可否认的获益。
桂文亚这样下功夫认真地写作,说明了她的努力奋斗的一面。我认识文亚有二十年了,我的女儿夏祖丽,和她一样爱好写作、采访和编辑工作,她们是好朋友,所以我对文亚可以说是知之甚稔。
说实在的,文亚是个聪明、活泼、调皮,又有多方面兴趣的女孩。她和祖丽不但是写作的朋友,也是衣服饰物的朋友。有一天文亚到我出版社来找我,进门坐下来,我看她身穿一套花衣,挺眼熟的,她看看我,摸摸衣服,就笑嘻嘻地说:“认识吗?这是您给祖丽的,她穿够了,又换去我的一套,互相换着穿,大家都多一套衣服,省钱!”说罢大笑!
最使我难忘的,是有一年我们文友组团到东南亚旅行。第一站是菲律宾,文亚买了一套弓箭,提着举着真是不嫌麻烦。我们接下去是到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香港、返台。问题来了,她的弓箭到海关都成了问题,说那是属于武器,上不了飞机。她不知道弓箭是否可以劫机,但总得想办法。(我至今不知道,她买这副弓箭是为什么?给儿子?回家挂在墙上做装饰品?她家倒确是满墙各国的各种玩意儿。)最后她想出了一个办法,把箭镞取下,放在行李箱里,这样勉强过了两关。到香港就要返台了,满心高兴,谁知海关又不许上飞机,理由又是“武器”,她辩说:“这只是一把弓,没有箭头,能当武器吗?”检查的人说:“光是弓,也是武器!”她无奈。
我们一群人等她、望着她,只见她举着弓向我们走来,绷得比满弓还紧的脸,面有愠色。说时迟,那时快,她忽然高举弓箭向远方投去,大声嚷嚷:“去你的,不要啦!”(我永远记得她那姿态。)
唉!举了一圈东南亚,最后是功亏一篑!我们也都为她难过,谁知她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大家面前,又笑了!这就是桂文亚——一个不失天真的人。也因此吧,她现在又投入了儿童文学的工作行列,她正为海峡两岸做一个新的努力,已经大有成绩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