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里空无一人,白炽灯的光明晃晃地洒落,每一级台阶都好像在反光,刺眼无比,她一开始走得很急,后来脚步慢下来,落地声音空洞。
心脏跳得错乱,不舒服,她用手去掩,宴会厅只在酒店二层,她在通向外界的小门前停下,身体虚软,不能再前进一步。
是苏雷,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自己再见到他的情景,每一次都因为自己的心脏不堪负荷而无以为继。
她曾刻意回避过一切与他任何有关联的东西,有次仲银的大客户一定要去那家临江的意大利餐厅,吃饭的时候她全程背对那张靠窗的桌子,就连同事惊呼窗外有气艇飞过都没回头,上提拉米苏的时候她立起来说要去洗手间,很久都没有再出现。
但终究会好起来,她渐渐学会视而不见,学会一笑而过,再后来觉得自己终于痊愈,立在亚洲区总裁新买的跑车边听他盛赞车子的性能,最后抚着久别的墨色车门微笑,说一句,“真好,跑起来一定更漂亮。”
时间是最神奇的橡皮擦,再如何痛彻心肺都能够悠然抹去,只要不再见到他。
只要不再见到他。
她不想见他,为什么要让她见到他?
一年了,她就连梦里都不敢走到他的面前去,那双漆黑的眼睛就是她最大的梦魇,时间流逝,还以为心中那道堤坝已经坚不可摧,没想到这睽违已久的惊鸿一瞥,竟然让她瞬间便全线崩溃。
肩膀一沉,她惊醒,仓促地回头去看,身后立着朱世昌,眉头微皱,一脸担忧地看着她,问她,“小鱼,你还好吗?”
她在数秒后勉强笑了,回应他的同时伸手推开那扇小门,“没事,有点闷,我出来透口气。”
他没有追问,点头,与她一同走出楼梯间。
凡事从不追问,这是朱世昌最大的优点之一,苏小鱼感谢。
“不舒服的话不如我先送你回家吧。”两人立在大厅里,朱世昌体贴地问了一句。
苏小鱼求之不得,立刻点头,他让她在休息区坐了,自己返身上楼去取她的外套。
大厅灯火辉煌,穿着正式的男女相偕走过,满眼衣香鬓影。苏小鱼渐渐看得出神,不防眼前一暗,有人走过来坐下,正对着她。
身体突然僵硬,她望着那双直视着自己的漆黑眼睛,大脑混乱,但有许多怪异的声音在耳边叫嚣,迫使她微笑,张口,说话。
她说,“苏雷,好久不见。”
3
陈苏雷的这一天,过得有些反常。
凌晨才睡下,醒来的时候却仍是漆黑天幕,也可能是时差问题,毕竟很久没有回来了。
反正也不能睡了,他淋浴,然后打开电脑看各国指数,窗帘已经拉开,沿江高楼,不必担心有人窥视,渐渐天色微亮,远处江水转折,晨光下寂静无声。
天大亮之后他起身走进厨房,不知道第几次尝试薄煎蛋饼,还是失败,他随手把平底锅里糊成一团不辨颜色的东西倒掉,然后洗碗。
其实没什么可洗的,只是两只盛过蛋与青椒的白瓷碗,冲过之后随手搁在沥水架上,也不擦干,让它们去了。
有时候知道被影响的并不是好习惯,但是没办法。
没有自己开车,他坐上车之后喝完了在楼下买了意式浓缩咖啡,小小一杯,很浓,非常提神,老吴照惯例露出不能苟同的表情,把那个当药水看待。
上午的签约很顺利,德国人非常看好这个生物技术项目,亚洲区执行总裁介绍研究所项目负责人时不吝赞美,全不见日尔曼民族的倨傲之气。
他与那个男人握手,说,“朱先生,了不起。”
庆祝会在晚上八点,德国人非常客气地邀请他,但是看到他点头却表情微讶。
下午的会议费时长久,他一直说的不多,他们好像也没有放开,总之时间过得艰难。
去酒店的时候他是自己开的车,很多人在等他,一同上的电梯,门合上前有人奔过来,他立在中间,但脚步一动,伸手按住了开门键。
进来的是一个女孩子,看到他们这个阵式好像有些尴尬,又不能退出去,只好局促不安地立在角落。
他已经收回目光,后来还是对她笑了笑。
进场的时候他走在最前,宴会厅太大,主桌布置得花团锦簇,灯光聚集太集中,许多角落都无法看清,但他坐下前还是看到她,起身离开,脚步匆匆,没有一个人注意到。
除了他。
椅子后退的声音,左侧的人与他同时立起来,问他,“陈先生有什么需要?”
他再望了一眼那个男人跟出去的方向,然后摇了摇头。
但还是走了出来,下楼看到她,一个人坐在休息区,酒红色的沙发宽大,她穿浅灰色套装,颜色很美,只是沉默,身侧空空荡荡。
他想自己是太久没有见过她了,竟然忘记该怎样叫她,所以只是走过去坐下,看着她。
她也看他,眼里一瞬间掠过光影无数,但又更快地湮没,接着开口说话,说,“苏雷,好久不见。”
他终于一笑,答她,“好久不见。”
苏小鱼垂眼,身体感觉矛盾,面前的男人是一个危险磁场,而她只是一颗微小铁屑,被无限度地影响,不能自主。
不想也不敢让对话被沉默替代,她垂着眼努力回想自己最自然的声调,“听说你去国外了,回来了?”
他的回答在数秒后响起,声音很轻,但是清晰无比,“是,我回来了,你呢?”
她吸气,不防身侧一沉,有人坐下来揽住她的肩膀,笑着问了一声。
“小鱼,在聊什么?”
4
说话的是朱世昌,手里还拿着她的风衣。
她已经混乱,完全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些什么,朱世昌转头看陈苏雷,伸手介绍。
“陈先生,这是我的未婚妻,苏小鱼。”
陈苏雷的回答是没有回答,脸上毫无笑意,眼里墨色深重,她沉默地坐在一边,感觉自己被人生生按入大洋底部,剧烈的水压将她七窍封闭,窒息若死的感觉。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朱世昌将她带离大厅,往地下车库的电梯里空无一人,她不发一言,朱世昌也不说话,紧紧握着她的手,上车之后都没有松开。
他手心渐渐有汗,潮热一片,车已经驶上高架,两侧流光四溢,朱世昌侧脸看她,又将眼光收回,开口与她说话。
“小鱼,项目完成之后我有长假,一起旅行?”
她反应很慢,许久才哦了一声,只说了一句,“我看一下能不能有假。”
他笑,脸上表情松弛下来,“不如那之前我们把证领了,用婚假吧。”
她看着他,眼前浮现的却是另一个人的脸。
他回来了,他是陈苏雷,是她飞蛾扑火的爱情,只走过一段,便几近粉身碎骨,她年少无知的时候都没有勇气在他身边坐看那个注定的结局,现在就更不能想象。
“小鱼?”耳边又响起朱世昌的声音,她侧脸,看到他看着自己的眼睛,是她的错觉?为什么今天每个人都如此复杂难懂,但再如何难懂,他还是朱世昌,是老天给她最好的结局。
那只将她深深按入海底的手仍没有收回,身侧世界寂静可怖,她看着他,好像看到最后一丝可以挣脱的希望。
耳边有诡异之声,问她,这是你想要的吗?究竟是不是他?
他不是苏雷,不是苏雷,所以谁都可以,而且在这个时候,她的眼前只有他。
呼吸仍是困难,她努力了许久都不能发声,最后只能点头,细微动作,换来他回应一笑,握着她的手指终于松开,抬起落到方向盘上,漂亮地打了个弯。
爸爸妈妈自然是非常高兴,一同翻查皇历,好不容易挑中一个满意的日子,还嫌离得太远。
同事大多露出羡慕之色,毕竟如她这样万事都顺风顺水的例子少见,个别大龄女同事恭喜时脸上颇有些涩涩的味道,唯独米尔森稍稍流露出惋惜之意,但仍是衷心恭喜,还主动问她是否需要在这段时间内减少工作量。
她拒绝,并且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益发专注工作,时而在约会前抱歉致电朱世昌,说自己实在走不开。
他脾气至好,竟然毫无怨言,倒让她惭愧。
最后一天她终于提早下班,朱世昌来接她,两个人一同去了知味观。
或许是午餐吃得太晚,她竟然毫无胃口,蟹酿橙香味四溢,她却连揭开盖子都不想。
朱世昌这一晚也说得不多,送她回家的路上更是一路沉默,苏小鱼下车以后他也下来,她停下脚步看着他,微笑问了一句,“还有事吗?世昌。”
他欲言又止,只说了一句,“小鱼,明天我等你。”
她点头,“知道了。”
他笑了一下,在她转身前补充,“等到十二点,如何?”
她转身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回头看着他,很安静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