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鱼在金融海啸中
20031700000046

第46章 苏小鱼的穷人的自尊(2)

旁边桌上有人招呼,小姐应声过来,对这个五官严峻的男人有些心理障碍,经过汤仲文身边的时候步子很小,眼角却不自觉地看他,却见他坐了下去,一手端起桌上那杯已经没有温度的咖啡,抬起另一只手,手指曲起,指节抹过身侧的玻璃。

潮湿冬日,玻璃上厚厚的一层白色雾气,手指抹过便看见忙碌街景,也只是窄小一条。他沉默地看出去,街上仍是堵,有些不耐烦的司机开始按下车窗伸出头来,风很大,行人逆风打伞,街上五色斑斓,最后看到苏小鱼,独自立在斑马线的一头,双手插在灰色大衣的口袋里,眼神固执地望着行道灯。

行道灯的红色数字开始跳动,最后终于转为绿色,她是第一个迈出步子的,头发被风吹散了,遮盖住眼睛,她抬起一只手去掩,没有丝毫停下脚步的意思。

被手指抹开的雾气渐渐收拢,他收回目光,不再看她走去了哪里,咖啡已经冷透了,他低头喝了一口,然后把它放下了。

苏小鱼知道自己要去哪里,静安寺到南京西路短短一站的距离,她立在拥挤的地铁车厢中竟觉得度日如年,米尔森助理接电话的时候声音仍是职业化的礼貌非常,说随时可以替她安排时间。出了地铁之后她疾步向前,寒风凛冽,她也不觉得冷,一路走到那栋大楼下,大门处进出的人很多,她终于慢下脚步,风太大了,吹散了她的头发,进门前她又伸手去拢,手指错落间突然看到熟悉的身影从另一侧门走出,雪白风衣,任何时候都耀眼夺目。

是杨在心,步子匆匆,走出门后竟像是要跑起来,绕过长长的等候出租车的队伍,一直走到最前方。

等候的队伍轻微骚动,有保安走过去与她打招呼,她毫不理睬,但下一秒就有车开入,也不是出租车,流线车身,雨雾中仍旧晶亮闪烁。

苏小鱼立在原地,手指仍按在冰冷潮湿的头发上,突然间心跳如鼓,想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想强迫自己错步后退,但身体不受控制,愣愣望着那个方向,只是动弹不得。

车子已经停下,杨在心跨前一步便去拉门,一拉之下车门纹丝不动,她还想用力,驾驶座那一侧的门却开了,熟悉的男人走下来,是陈苏雷。

他绕过车头走到杨在心身边,拉门前看了她一眼,然后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脑勺。她原本一直抿着嘴唇,面无表情,这轻轻一拍之后却突然崩溃,伸手就去扯住他的手臂,小孩子一样仰脸看他,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都能看到她红了眼眶。

画面唯美,一双壁人,四周众人都看得安静下来,车子离开后还有人张望着唏嘘。

旋转门不停工作,冷热空气交替,交谈声噪杂依旧,刚才的小插曲已经过去,一切继续,只有苏小鱼忘了自己到这里的初衷,木然看着那辆车消失的方向。

身侧繁忙不息,她却觉得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真空一片,窒息的感觉。

她不想看到的,为什么要让她看到?

还是呼吸困难,搁浅的鱼那样,她知道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那么快,那么突然。

苏雷,这就是你给我推荐的本意?送给我你认为我想要的一切,远大前程,锦绣人生,周到,完美,远远超过所有人的想象?

又控制不住地想起杨在心最后看着他的表情,眷眷委屈,孩子一样红着眼,她朦胧想通了许多巧合,其实不愿深思,但太阳穴刺痛,怎样都无法停止。

多好,每个人都有得有失,苏雷,你真是公平。

电话响,许久,停下,然后又响,她毫无反应,最后有人走过来提醒她,是一个穿着制服的保安。

“小姐,你有什么需要吗?”

她看着他,然后越过他的肩膀看到玻璃幕墙上自己的样子,头发被风吹得凌乱,额头苍白,腮边却有不正常的红晕,眼里虚无一片,木偶一样的空洞无光。

电话铃声还在继续,那个保安看着她满眼奇怪,她伸手去接,那头仍是那位米尔森助理小姐的声音。

“苏小姐,请问您到了没有?米尔森先生现在就可以见您。”

她点头,然后才发现这个动作的无谓,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喉咙痛得仿佛沙皮擦过,再努力了一下,她终于回答,“好的,我马上就来。”

签字前米尔森问了一句,“苏小姐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她手中已经握着那支黑色的签字笔,笔杆润滑,她握得太紧,总觉得要脱手而去,但她更用力地收紧十指,回答得很简单。

“不用,我没有问题了。”

与此同时,坐在苏雷车里的杨在心已经沉默下来,车在路边停下,有人走过来拉车门,用力很大,顺便用另一只手将她拽了出去。

她没有看后来的男人,双眼直视仍坐在车中的苏雷,声音里带着些恨恨,“苏雷,你骗我,你答应我姐姐的,你骗我。”

她身后拽住她的是方南,听完之后很用力地抹了一把脸,粗声开口,“叫他姐夫,妈的,这时候才知道打电话叫我来,要不叫他去死。”

她好像这时候才发现他落在自己手臂上的五指,用力挣了一下,然后怒目而视,叫了一声,“放开我。”

而坐在车中的陈苏雷一直都没有出声,侧脸最后看了他俩一眼,摇摇头直接踩油门离开。

4

苏小鱼辞职了。

辞职信放在苏雷的桌上,内容很简单,最后一句是:

苏雷,我终于明白你说过的每一句话,谢谢。

公司里照例忙碌不堪,丽莎小姐也不在,根本没人注意到她的进出。

不想知道陈苏雷的反应,走出公司之后她便关了手机,到家已经很晚了,爸爸妈妈都已经睡下,她一个人洗漱了很久,太久了,最后浴室门被推开,妈妈披着衣服走进来唤她。

“小鱼?”

淋浴房中水声哗哗,白色水柱直落在地上,热气蒸腾,但苏小鱼根本没有在那里面,独自坐在马桶盖上,身上衣物完整,双手在膝盖上交合,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妈妈这一吓非同小可,走过去就伸手去摸女儿的额头,手还没碰到女儿的皮肤就被握住,是苏小鱼,抬起头来看她,仰着脸,慢慢双目赤红,叫了一声“妈妈”,然后哭了。

这晚上苏妈妈在女儿房里待了一整夜,握着女儿的手听她断断续续说了很久,天快亮的时候苏小鱼终于迷迷糊糊睡了,脸上泪痕宛然,她替女儿盖好被子退出房间,苏爸爸在客厅等了很久,看到她出来一脸担忧,压低声音问她怎么了?

她看着自己的丈夫,开口前呼出一大口气,仿佛有一根长时间紧绷着的弦突然松弛了下来,整个人都仿佛如释重负。

“没什么,是好事,准备准备吧,我们女儿要出国念书了。”

这个消息来得突然,苏国强听得一脸诧异,但是没时间追问门厅里就有铃声响起,苏妈妈走过去接,男人的声音传来,是苏雷,报自己的名字,叫她伯母,又问小鱼在吗?清晨时分,如此突兀的来访,从他嘴里说出来居然也不觉得怪异。

苏妈妈第一反应是看女儿的房间,那扇房门紧闭,一点动静都没有,她些微松了口气,然后才回答,“陈先生,小鱼睡了,我倒是有几句话想跟你说,等我一下,我马上下来。”说完就挂了机。

苏国强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老婆穿衣服的时候还跟着问,“到底怎么回事?你要跟小陈说什么?他们是不是吵架了?那个出国念书又是怎么回事?小鱼考的不是上海这里的MBA,跟出国有什么关系。”

苏妈妈动作麻利,套上羽绒衫就往外走,到门口才回头看了老伴一眼,声音里带着斩钉截铁的味道,“你别管,看好女儿就是,她睡了,别让她知道我下去过就行,回来我慢慢跟你说。”

黎明前,楼下一片漆黑,小道两侧停满了车,陈苏雷的车就停在仅存的狭窄车道中,夜里温度极低,苏妈妈走出去的时候只看到他沉默地立在车外,呵气成霜。

她过去立在他面前,他好像在出神,看到她稍顿了一下才伸手拉车门。

她立在原地不动,说,“不用了,陈先生,我只说几句话,说完就上楼。”

他还没开口她便继续说了下去,仿佛害怕被他打断,“小鱼都跟我们说了,出国读书是好事,她还年轻,之前被我们拖累,现在能有这个机会真是难得,所以实在不想放弃,希望陈先生能够体谅。”

这个角落里唯一的路灯光线黯淡,他立在阴影中静静听着,苏妈妈说得的确不长,也并不情绪激动,最后一句甚至带着点哀求,哀求他高抬贵手,不要因为他的不放手而让苏小鱼失去这个机会。

其实她下楼前想说的并不是这些话,她想质问他,指责他,然后谢他一声及时放手,但是看到这个男人之后突然发现自己之前或许是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错了也就错了,她不想明白他们之间有什么误会,她只知道这个男人不适合自己的女儿,只知道小鱼刚刚得到了一个天大的好机会,只知道自己的女儿终于愿意离开这个危险的男人,而且心甘情愿。

如果这一切都是因为误会,她乐见其成!

他一直沉默,苏妈妈说完之后也没动,看着他等答案。

灯光黯淡,他垂下的眼里漆黑一片,许多情绪错落起伏,最后沉淀下去,沉到那一片黑暗中去,再不复见。

他这一生从未觉得自己这样失败过,料错一件事,就仿佛料错了整个世界。

她到底想要什么,她到底为了什么?他只是给她一个选择,她竟然这样决绝,决绝到都不给他一声招呼,便掉头走向另一个方向。

或者真的是错了,又或者现在该做的就是放手,两个人在一起并不是为了争执与改变,更何况谁又能改变另一个人?在一起是为了想在一起,若她勉强,又何来快乐?

其实他早已想到这一刻,但看完那封信之后居然眼前空白,再清醒已经到了这里,这样失控,简直不可思议。

脑海里突然有尖锐的疼痛袭来,瞬间席卷每一个细微角落,身体一震,唯恐自己会失态,他往后靠了一下,手指落在车身上,冰冷一片。

苏妈妈还在等,面前的男人沉默许久,终于开口,声音居然很平淡,隐约压抑着许多她弄不懂的东西,不过她并不在乎那些,她要的只是一句话。

他说,“放心吧,她是自由的。”

5

苏小鱼没有再尝试着联系陈苏雷,他也没有再联系她。

她有一段时间彻夜难眠,睡前一定要妈妈在自己身边,有时虽然睡去却半夜醒来,枕上阴湿一片,仿佛睡在浓得化不开的青苔上。

身边再没有人提到他的名字,就连杨燕都变得小心翼翼,她渐渐明白自己的世界离他有多么遥远,只是一个转身,就再也无法触及。

上飞机的时候送她的只有自己的父母,爸爸推着沉重的行李车,妈妈一直握着她的手。

天气很好,飞机准点起飞,新航的乘务小姐笑容明媚,弯下腰送上当日的报纸,又问她还有什么需要?

她道谢,伸手取了最上层的那一份报纸,英文版的上海日报,首页是大幅的城市彩照,摩天大楼下等待拆迁的简陋棚户,奇妙的矛盾感。

靠窗内侧坐着西装革履的男人,带着眼镜,一脸斯文,已经打开一本厚厚的原文书,目光越过她对小姐摇头示意自己没有需要。

她也翻开手中的报纸,很厚的一叠,还带着新鲜的油墨味道,她照习惯看财经版,最近市场动荡,国内股市触底抬头,国际原油价格持续走低,美国开始实施最新的经济刺激计划……

耳边是飞机引擎的轰鸣声,走廊里有人走动,她低头看得认真,手指在最后一次翻页后停顿,再也没有动作。

满目字符,黑色白色,角落里有关于惠诚实业原始股股东变动并预备启动上市计划的短篇报道,附着很小的一张照片,应该是在某个签字仪式上拍下的,人物众多。

她一直看着那张照片,越是想看清就越觉得模糊,后来不自觉地伸出手指去抹,想抹开那上面笼罩的迷雾,触手粘腻,那里竟然是湿的。

耳边有人说话,开始声音很轻,后来就提高了一些音量,她茫然转过头去,看到坐在自己身边的男人正面对自己,嘴唇开合。

她摇头,想说自己没事,但喉头哽咽,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最后看到他镜片上的自己,无声无息间,竟然泪流满面。

那张报纸还在手中,轻微的簌簌响声,连着那张照片,潮湿皱褶,再也没有回到原样的可能。

他说,盛极而衰,强极则辱,小鱼,你要知道情深不寿的道理。

他说,小鱼,我希望你在我身边,快乐,如果不,你可以离开。

他从未限制她的自由,他从未开口留过她,他只问过她,那你以后要去哪里?

去哪里?她这一生最渴望的,不过是在他的身边,但那是虚幻的,是梦,他是陈苏雷,是任何女人都抓不住的男人,当然也包括她!

飞机跃入云端,整个世界都变得混沌,泪水汹涌,她在阳光逝去的最后一秒低下头,沉默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