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他看了我一眼,笑起来,夜色里一口白牙。
“别误会,我没刨根问底的意思,就是好奇,我也认识他,他跟我表姐挺熟的。”
“表姐?”
“何琳啊,今天你不是见着了。”
我眼前一下子又跳出那张雪白的脸来,不由自主点了点头:“他们在一起工作?”
“不是。”他拖长了声音,“我表姐家里跟严大哥有些合作吧,一来二去就熟了,你呢?怎么跟他认识的?”
我不喜欢回答这样的问题,而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难道要我说,因为严子非到我打工的地方买酒,所以我们一来二去就熟了?
关于我和他,所有能够用言语表达出来的,都有无限的偏差。
幸好这条路并不远,转过街角之后那条我再熟悉不过的街道已经出现在我面前,我快走几步,远远指着思凡所在的那栋小楼对他说:“我到了,就送到这儿吧,谢谢你了。”
他抬头往那儿看了一眼,吹了声口哨:“不错啊常欢,那是什么店?”
“是一家葡萄酒廊。”我匆匆解释,想拿回自己的袋子。
“还没到啊。”他并没有放手,继续往前走。
我们走过那些漂亮的围墙、洋房、冬夜里亮着灯的小店,我懊恼自己居然在一开始答应了这个牛皮糖送我的要求,他看得兴致勃勃,最后我们在咖啡店前停下,我指着街对面说:“真的到了,请你把包还给我吧,我要进去上班了。”
袁宇站住脚步,看了一眼四周,终于松手。
我拿回自己的包,几乎要擦汗了,又谢了一声,转身要走。
“常欢。”身后又有声音,我正要过街,仓促回头,看到他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目光落在我的脸上。
我眼里有问号,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后说了句:“再见。”
我不知为什么松了口气,然后也说了一句,“再见。”
我早到了,走进店里的时候其他人都在,莉莉正接待两个客人,看到我也没出声,我放下包,跟另外两个人打了声招呼。
“我先出去打个电话,马上回来。”
咖啡店旁边就有一个电话亭,很小的玻璃屋,外面漆着红色。
我走进去,拿起话筒,投币,拨号,铃声响起,清晰,很长,持续了好一会儿,然后是自动中断的“嘟嘟”声。
我忽然不知怎么办好了,只好把话筒搁了回去,刚要转身离开,电话铃响了,我伸手去接,那头传来醇厚的男声,就是严子非。
他叫我的名字:“常欢?”
电话亭外刮着北风,很冷,但是亭子里非常安静,而且暖和,我双手抓着话筒,叫他,“严先生。”然后第一句话就问得很蠢:“你怎么知道是我打的电话?”
就算隔着电话线,我都觉得他在那头微笑了。
“是要告诉我好消息吗?常欢。”
他不问我有什么事?也不说怎么了?他知道我为什么打电话给他,这一切都这让我放松,我回答他,“是的,我的申请通过了。”
“是吗?那真好,你有没有和朋友们一起庆祝一下?”
“我和其他实习助理一起吃饭了。”我照实汇报,“不过已经散了,今晚我还要打工。”
他耐心地听着,电话那头背景很安静,没一点嘈杂声,我说完很诚恳地补了一句,“谢谢你。”
他倒笑了,“不用谢我,能够申请成功是因为你自己。”
他这么说让我很高兴,但我心里明白,这一切没有他是不可能发生的。
那头传来人声,好像有人走过来跟他说话,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跟他告别,结束了这个电话。
走出电话亭的时候一阵北风刮过来,但我并不觉得有多冷,刚才放下话筒的手还是热呼呼的,脸颊也是。
我只是有些烦恼,我该好好谢谢严子非,但我实在想不出该用怎样的方法来表达自己谢意。
他在我眼里,是个什么都不缺的人。
7
这天晚上跟我搭班的是莉莉,她整个晚上都对我冷着脸,三个小时的时间在她的刻意不合作之下变得漫长,挨到最后打烊的时候我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还是冷,温度降了又降,离开学校的时候我忘了带手套,现在走出来就觉得手指尖都是冰的,忍不住把手拢到脖子上取暖,冰冷的感觉让自己一激灵。
走出大门之后我习惯性地抬头看那个咖啡店,黑衬衫老板正在收拾一张桌子,灯光温暖,照得他的一举一动都是懒洋洋的。
然后街的那一头有车开过来,近了却缓下来,就停在我面前。
熟悉的黑色车身在暗夜里静静闪着光,我怕自己是眼花了,但车门很快被打开,严子非走出来,穿着黑色的大衣,看到我之后对我微笑。
我忘了动弹,以为是幻觉,又不想咬手指头。
他第一句说的是:“刚下班?”
我唯一的念头是,原来不是幻觉。
我走过去跟他说话:“严先生,你回家吗?”
他点点头。
我顿了一下,忽然开口问他:“你吃饭了吗?要是没有,我想请你吃饭,谢谢你。”
说完以后,我被自己吓住了。
他也顿了一下,这一瞬的沉默让我觉得有上百年那么长,耳根已经烫了,连带着脸和脖子,我低头,只怕自己的额头也是红色的。
然后头顶有声音,是他在说话,微微带着点笑。
他说:“好啊。”
其实我自己都不知道之前说话的勇气是从哪儿来的,请他吃饭,我怎么请?拿什么请?他有自己的私募公司,开那么好的车子,喜欢喝的酒是雷兹卡尔,我在麦当劳拖一个月的地都买不到半瓶的那种酒。
但是我真的很想谢谢他,这与花多少钱无关。
他又开口:“我记得Z大边上有个老鸭粉丝煲的店,现在还在不在?”
我愣住,过了一会儿才回答:“你说那个老游老鸭粉丝煲?”
他笑起来,眼睛一亮:“对,就是老游,还在吗?”
“在啊。”我糊涂了,不知道我们的话题为什么会跳到老鸭粉丝煲上去。
“我很想念那家店里的老鸭煲,常欢,有兴趣吗?”
老鸭粉丝煲?这有什么难的,我心里一乐,直接答了句,:“好啊。”忍不住笑,牙齿又露了出来。
一边的小巷子里又有车转出来,开过我们身边时速度慢了,几乎是突然刹停,我一眼看过去,是莉莉的小雪铁龙。
莉莉是有车的,小贝说那是她爸爸一年前买给她的,小贝说这话的时候还撇嘴,说有这钱还不如供房子,车子不会等结婚了男人买?
我那时听着,没说话,因为这两者离我都太遥远了。
莉莉在车里看我,就算是隔着玻璃,那眼里的光芒都让我觉得刺目。
然后那车又起步,很快开走了,消失在夜色里,远远的两点红光。
这一切发生得很快,严子非是背对街道的,等他转身拉开车门的时候,莉莉的车已经过去了。
我坐进他的车里,门合上,沉沉的一声“砰”,车里安静,舒适,温暖如春,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
一个有他的世界。
这么晚了,老鸭粉丝煲店仍旧热气腾腾,学生们三三两两挤在一起,热烈地交谈,笑声不断。
严子非进门时跟老板打招呼,穿着看不清本色的油腻围兜的老板一脸惊喜,笑呵呵地走过来跟他说话,说他多少年没来了。
老鸭粉丝煲上来之后,我被里面比平时丰富不知多少的内容震撼了,他正在掰筷子,看我不说话了,还问:“怎么了?”
我指指碗,“平时可不是这样的,你的面子真大,托福托福。”
他笑:“我还在这儿给老游打过下手呢,信不信?”
我当然不信,“为什么?”
“偷师。”他把筷子递到我手里,补了两个字。
“偷到了吗?”热气从煲里蒸腾而起,香气诱人,我隔着白雾跟他说话,每句话都好像是暖的。
“青出于蓝。”
我笑出声来了,旁边人都在看我。
我们就在这个狭窄、油腻、热气腾腾的小店里一人干掉了满到冒尖的一个砂锅煲,严子非脱了大衣,只穿了衬衣和羊毛背心,吃的时候翻起袖子,坐在一群穿着连帽衫或者牛仔裤的学生中间,没有一点格格不入的感觉。
和这样的他在一起,让我觉得任何别扭都是可笑的。
吃完之后我要付钱,老板就是不要,还用油腻腻的手拍严子非的肩膀。
“记得来啊,这么多年了,才回来这一次,我可一直惦记着你呢。”
我急了,看着严子非说:“你是故意的。”
他正穿起大衣,闻言侧过头来看我,就答了两个字,眼里有笑。
他说:“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