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接下来的一天里,我都没有见到师父与他身边的那些人。一直到第二天晚上,成卫才独自到客栈里来替我检查伤口痊愈的情况。
成卫来的时候,莫离就坐在床边上回复急件,自从他回了一次圣山之后,虽然一直都没有跟我提过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但最显著的变化就是,他又从一个被半放逐的右使变成位高权重的当权派了,就算人在这穷乡僻壤里也得不了安宁,整日价地有人飞隼传信过来,封封都是急件,弄得这些日子我一觉醒来,常常一睁眼就他还坐在我床边的那张椅子上挥笔回复。
我每次看到他这样,便会想起当年偷跑进御书房里看我父皇批折子的时候,每每我蹑手蹑脚地推开那扇藏在开满了累累金桂的大树之后的暗门便看到父皇低着头伏案挥毫,看到我也不生气,丢下笔伸手过来抱我。
虽然我明白父皇下笔所批的也不一定全是为了苍生百姓,很多时候还可能只是朱笔点个诛字,然后外面就血流成河十几天,但又怎么样呢?即使他对天下人都不好,对我,总是好的。
可惜不长久,我父皇活着的时候,大概做梦都没有料到过,被人日日高呼万岁的自己,生命竟会是这么短暂,而且如此戛然而止,最后留下的只有半城血光。
正因为如此,每次等我从回忆里回来,再看莫离低着头的侧脸,就会备加贪婪,眼睛都不舍得移开,总是要看到他抬起头来,瞪我一眼为止,还要问,“看什么?”
惹得我更想扑上去抱抱他。
成卫进门便一直臭着一张脸,走到床边还瞪着莫离说话,“你还待在这里干什么?”
莫离扫了他一眼,对于他这样语气竟然没有开口反驳,只站起身来,说了句,“好好照顾她。”然后转身走了。
我奇怪地看着成卫,“你脾气这么大干什么?”
成卫哼了一声,“谁有你这么好的兴致,昨日一清早到处闲逛,还被人抱着飞回来。”
我脸红了,期期艾艾地,“你看到了?”
成卫恨铁不成钢地,“是盟主先看到的,我只看到一个背影。”
我更是不好意思,低着头道,“师父他说什么了吗?”
“什么都没说,盟主已经走了。”
“走了?去哪里?”
成卫给了我一个迄今为止最恶狠狠的眼神,“去拓关城了!”
我大吃一惊,师父竟然已经离开了金水镇,走时还并未让我知道,究竟出了什么急事?还是说他见了我昨日清晨的所作所为,打算不管我了?
“成平他们呢?”
“都走了,只剩我,要不是盟主让我照看你,我也走了。”
大家都走了?我震惊不已,“为什么?”
成卫已经检查完我的伤口,一边卷着手上的药布一边道,“此地虽然地处山中,但仍属边关一带,墨军善战,短短半月已攻破数座守城,现在两军在距离此地数十里之外的拓关城对垒,前日我们的人发现有一队墨军翻山而来,欲占领此地,前后夹击拓关城。此地根本没有守军,若墨军来袭,凶多吉少,所以盟主带人往拓关城报信去了,希望守城的将军能够分派守军增援此地,另外也可以帮助驻城守军守住关口。”
“师父去帮助驻城守军?”我不敢置信地。
前些日子文德才说,京杭漕运现今尽归朝廷,金潮帮帮主之死与朝廷脱不了干系,可今天他便不顾生死地赶到前线去,我当然知道师父是为了千千万万的百姓,可是与朝廷的军队打交道……我从未想过江湖人与朝廷中人会有任何交集,尤其是我师父这样清冷的!
成卫利索地卷着手上的药布,低着头道,“你别以为此地安静就天下太平了,你可曾见过那些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平民百姓?”
我当然见过!无论在何时何地,无论在繁华京城或是蛮荒边野,无论是我族还是异族,没有一处不充斥着被战乱所折磨得痛苦不堪的人们。
我的头又剧烈地疼了起来,想说的话就在嘴边,可看着成卫近在咫尺的脸,又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我师父乃是侠之大者,战火纷飞的时候,便将江湖事放到了一边,那么我呢?我又能做些什么?我还能做些什么!我只是在这里儿女情长,师父心里装着千千万万的人,可我只知道要一个人!
真可耻,我清晨才决定抛下一切,但是转眼间,我身边所有的面孔,都开始提醒我我所做的决定有多么可耻!
“身为本朝男儿,纵使身在江湖,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敌军长驱直入,自己却偏安一隅?更何况倾巢之下安有完卵,若墨国真的吞并我国,还有什么地方是属于我们的?”
成卫将手上的药布完全卷起,最后抬起头来,“你的伤口已经没事了,所以我也要走了,边关需要医者,既然你已经好到能够跟人翻墙出去闲逛的地步,那我就不用再留下照看你了。”他说了这么一长串话,暂歇了口气,看到我脸上的表情,终于叹了口气,慢慢地又开口。
“平安,莫离此人虽然冷僻,但此次看来,对你倒是真心的,圣火教远居关外,原本便不属中原,我看他感兴趣的只有将那几个叛教的老头抓回去而已,所以现在这种时候,或许你跟着他才是最安全的,盟主将你留下,多半也是这个意思吧。我言尽于此,你自己保重。”
他说完转身就走,我不知哪来的力气,强撑起身子来一把将他拉住,“成卫,你等一下。”
他被我抓住衣摆,第二步就没有迈出去,再等回过头来看我,我半个身子已经挂在床外面了。
我说,“你不要走,其实我……”
我的话就到这里为止,因为远处传来哗然巨响,然后门被人一掌拍开,带着面具的莫离走进来,声音比往常更冷。
“墨军攻过来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
7
情况紧急,我几乎是被莫离扔上马车的,所有人都已经在最短的时间内准备完毕,还不等我开口说一句话,马车已经驶出了客栈的大门口。
马车并不是全封闭的,车内居然还铺着厚厚的被褥,不知是谁准备得如此周到,但我又怎么可能安心地躺在里面?车窗外的情景让我惊恐,这平常小镇已经成了一片火海,人们从燃烧的屋子中奔逃出来,在大街上翻滚惨叫,还有人不顾生死地追逐奔马,哀求马上的人帮助他们逃离这个地方。
此地房屋简陋,多由泥草木板组成,这几日又干燥无雨,全是最易燃的材料,被火箭射中之后根本无法控制火势,烟尘滚滚之中,隐约的金铁相交与马蹄踩踏声成为我身边一切凄厉惨叫与哀嚎的背景。
道路不断被燃烧坍塌的房屋所覆盖,就连那些马儿都必须亡命奔驰才能躲过,那些人往往转眼便消失在火光之中,还有人扑向我们这一行人所骑乘的马与马车,试图攀住马的身体或者车辕爬上来,但是无论是马的速度还是马车的速度都不是普通人可以跟得上的,更何况是这样混乱的时候。
这炼狱一般的场景令人丧魂,我眼睁睁地看着身侧的所发生的一切,曾经经历过的战争场面如同一把擎天盖地的巨剑向我迎面劈来,我通体冰冷,心口却像是正在被火炉焚烧,空气里全是火与死的味道,让我呼吸困难,几乎要窒息。
“别再看了!”莫离突然回头,声音如一道鞭子,将我抽醒,我从梦魇中找回神智,眼前一暗,却是他在快马疾驰中返过身来,要将我按下在车中。
我在这一瞬间,目光越过他的身体,看到一个老人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奔向我们,或许是突如其来的战火让他不顾一切,那老人竟是笔直向着马车的方向而来的。我惊恐起来,顾不上伤口撕裂般的疼痛,反手抓住莫离,哀求他,“救他们,莫离,救救他们。”
这一瞬间,我脑中想起的都是当年成平带我从火光漫天的京城中穿城而过的情景,这小小的金水镇,不及皇城恢弘之万一,这里的人,我甚至都不曾见过他们一眼,更别提识得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但他们全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他们全是与我一样的人啊!
莫离抿唇,面具下看不清表情,但手腕一沉,仍是先将我按了下去,马车势头不减,笔直奔向前方,他手劲如铁,我挣扎不能,正要尖叫,却见侧边一道黑影跃向那两人,却是一直都骑在我们身边的成卫。
马车仍在疾驰,眼看成卫便要与那抱着孩子的老人一同被踩踏在马蹄之下,莫离回过头去,我在仓惶间听到他的冷哼,然后便看到他飞身而出,长鞭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同时出手,先一鞭将成卫逼退至丈许开外,又在半空中伸手,抓住那老人的衣领,生生将他从马蹄前移开。
那老人惊恐万状之下双手狂舞,竟将那孩子都丢飞了出去,所幸一旁都是身负武功的圣火教中人,青衣从马上纵身而起,一把将那孩子接住,但是人在生死边缘所爆发的力气是巨大的,那老人枯瘦的手指依旧在空中疯狂挥动,只差一线就要挥入莫离的眼睛,幸好他反应奇快,偏头躲过,但是脸上面具已被挥落,落在乱蹄之中,转眼再不得见。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待我再眨眼,莫离已经回到车前马上,我听见一声突如其来的抽气声,是刚刚回到自己马上的成卫。
成卫看着莫离,脸上露出惊骇的表情,但我已经没有时间去关心他在想些什么了,扑出去的动作让我身子前倾,莫离飞身回来之时我已几乎掉到了马车之外,他一手稳住拉车的马儿,另一手将我抓住,与我对视的一瞬间,没有了面具的脸上甚至还带着几丝被那老人抓出来的血痕,目光发冷,表情僵硬。
他的表情让我心上一空,被箭矢穿过的地方仿佛又成了一个透明的窟窿,但我心意已决,一瞬间的痛极之后仍旧咬着牙开口,“莫离,我……”
他打断我,声音冷得像冰,“你说过,你不要再回到过去。”
……
他身后的火光益发炙烈,除他以外,我眼前看出去的一切都是红色的——地狱一般的颜色,而他挡在我与地狱之间,也只有他挡在我与地狱之间。
他又说,“平安,这是他们的战争。”
……
“要救他们,你可能就会死。”
……
“你答应过我!”他最后说。
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可是,可是……
我看着他身后的漫天战火,看着那些惨嚎奔逃的鲜活生命,看着青衣手中的孩子,看着被他挡在身后的地狱,我的眼泪从眼眶里疯狂地涌出来,他说的对,我只是个已死的公主,可是在这一刻,我只希望当年我是真的死了。
那样我就不用再忍受这种场面的煎熬,不用再欺骗自己,这一切都与我无关!
马队已经穿过燃烧的小镇,再前方就是连绵山脉,只要入山,就能将这一切都抛在身后,前面有闪烁着生的希望的道路,有他承诺给我的将来,有我想要的海阔天空,那里的一切都是我毕生渴望的美好,但我却无法克制地转回头去,死死地看着被我们丢弃在后方的那个地狱。
他的手仍旧抓住我的,有力的手指,像是可以粉碎所有的恐惧,但另一股席卷一切的力量却越过了他的掌握中,将我整个击溃。
或许你所做的才是最正确的选择,但我没有办法。
我泪眼模糊地看着身后的一切,一根根地松开自己的手指,感觉到他固执的僵硬,心上那个无法弥补的空洞就痛得更加厉害。
遗忘给了你重生与自由,我也想要它们,可我做不到。
对不起,我是真的没办法。
“平安!”
我在他的叫声中扑下车去,身边有一匹马斜刺里冲过来,将我带住,我转头,看到成卫的脸。
“我跟你一起去。”
我咬牙点头,用尽全身强迫自己不要回头再看一眼,憋的太辛苦,喉咙里甜腥的味道就更重,欲呕的感觉。
胯下的马儿奔向我们来时的方向,肩膀被人按了一下,成卫的声音就在我头顶上响起。
他说,“好了,平安,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