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与牧场里的人一起渡河,我回到莫离身边,与他共乘一骑,那匹白马再无一点桀骜之气,对他驯服至极,乖乖任他驱策。
那老人骑在我们身边,与白马一样,也收起之前的态度,言谈间对莫离尊敬有加。
老人是伊丽与格布的父亲,也是这牧场的主人,名叫桑扎。我听他们边走边聊,正如伊丽所说,最近一年来墨国人在这草原上大肆搜罗良马,墨国虽强悍,但对养马并不在行,草原上最善牧马的一直是蒙人,最大的几个牧场也全属于蒙族,墨国四处收购马匹,但报出的价格却低得不可思议,是以几个规模较大的蒙族牧场全都拒绝了他们的要求,联手抵制,没想到从上月开始,接连有几个牧场被烧,牧场里的人一夜死绝,马匹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有侥幸逃出来的人传出消息,说这一切都是由一支墨国骑兵所为。
桑扎与那几个牧场主一向交好,也一同拒绝过墨国的报价,出了那样的事情后当然有所准备,每日令牧场里的人轮流四处巡视,以防墨国军队突袭。果然今日被他们发现有一队墨国骑兵正急速往他们牧场奔驰而来,桑扎当即决定将马匹转移,就算放弃牧场也不能让墨人强占了他们的心血。
我听到这里,心里哦了一声,转头去看伊丽,心想怪不得她会一个人出现在草原上巧遇我们。
我这一转头便看到伊丽投注在莫离身上的目光,她看得大方,被我看到也没有一点退缩的意思,两眼水汪汪的,脸上晕红一片,我顿时有些不爽,心里还没想好,身子已经有了动作,双手一合抱住了莫离的腰,他正与桑扎讲话,回过头来,只是眼尾微扬地看了我一眼。
唉,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就这样一瞥,我的脸……也红了。
“墨国如此搜罗马匹,定是有意扩张军队,看来边关之地又将起战祸。”莫离全不把我手上的动作当回事,又回过头去,继续与桑扎说话。
“墨人与汉人打了多少年了,才消停了数年而已,若要再战,苦的只是我们这些毫不相干的人。”桑扎沉重地叹了口气,之后又扬起头来,“我们只是在草原上放牧的民族,马在哪儿,我们就在哪儿,别人与我们诚心做生意,那就是我们的朋友,反过来,那就是我们的敌人,这些年也有汉人出关买马,倒也诚实守信,比那些强买强抢的墨人好了太多。今日多亏有小哥在场才保全了我们的马,我代牧场上所有人在此先行谢过,今后莫小哥有什么需要,只管开口,只要是我桑扎力所能及的,定当尽心尽力。”
莫离一笑,又问,“我倒是确有一事想请教场主,有个叫作贺南的汉人医者,据说多年来一直隐居在这片草原中,场主久居此地,可知他的确切所在?”
“汉人医者?”桑扎皱起白眉苦苦思索,“多大年纪?”
“此人三十年前已经成名,算起来也不年轻了。”
“中年人?三年前西边牧场有个女人生孩子难产,都快没气的时候有个汉人路过,把他们母子都给救活了,这件事传得很远,都说遇上神医了,但那汉人年纪不大啊,也就是个中年男人。”
莫离双目微亮,“那就是了,此人医术通神,驻颜有术,不见老也是应该,场主可知他现在何处?”
桑扎摇头,露出为难的神色,“我确是不知,那家牧场也在数月前被烧了,更是没人问去,只听说那人离开时是往南去的,可这草原这么大……”
莫离听完不语,眉头微蹙,我听了半晌,终于忍不住低声向他提问,“为什么我们要找这个人?他很重要吗?”
我坐在莫离身后,要与他说话就必须努力把脸往前探,好不容易把话说完,却见他双目回转,脸色一沉,道,“还不是因为你!”
为我?一道雷将我劈中,我当场失声,眨了许久的眼睛,都没能缓过神来。
说话间大队人马已经过了河,河对岸再不是平缓草原,而是连绵群山,桑扎带路,所有人一同转入一座山谷之中,入口狭窄隐蔽,桑扎略有些得意地向我们介绍,说此谷是他跟踪一头恶狼时无意发现的,极尽隐秘,除了他们牧场中的人之外,无人知晓。
进了谷中,果然别有洞天,我四下张望,只见谷内绿草茵茵,流水潺潺,竟是个仙境一般的地方。
目的地已到,牧民们开始安置大队马匹,莫离跳下马来,正要将马交还给桑扎,没想到他立刻抬手拒绝。
“万万不可,这马已经是你的了。”
莫离挑眉,正要说话,伊丽走过来,笑着道,“最前面的这些马是阿爸与叔伯们几天前诱捕到的一群野马,白马是它们的头领,我们还来不及驯化,刚才就是它带头闹事,幸好有你在,野马无主,谁将它驯服谁就是它的主人,阿爸,我说的是不是?”
桑扎看上去很是疼爱这个女儿,听她说完立刻哈哈大笑,点头道,“伊丽说得没错,此马神骏,当配给莫小哥这样的英雄来骑,你可千万别推辞。”
我恍然大悟,原来这匹白马是他们数日前诱捕到的野马头领,野马桀骜难驯,这次为了躲避墨国人来袭,他们仓促转移,没想到这匹白马却在这紧要关头带着野马群暴动起来,要不是莫离及时出手,别说是这群野马,就连他们牧场原有的那些马都可能四散逃走,再也追不回来了。
我就立在白马边上,听他们这样一说,好奇心起,仰头多看了它两眼,见它双目晶莹,鬓毛雪白,确实漂亮,见我盯着它看,忽然往后一仰头,踏足喷气,这马高大异常,前腿一提便到了我的脸边,吓得我倒退一大步,还来不及施展轻身功夫,身边已经传来许多人的哈哈大笑声。
伊丽也笑,掩着嘴对莫离道,“莫大哥,你这小弟,真是很有趣呢。”
我已经躲到莫离身后,听到这句话立刻板起脸,心里大是不爽,暗暗叫了一声,谁是小弟?谁又是你的莫大哥!真不知羞。
2
到了夜色降临的时候,那些牧民已经将马全都安置在山谷内,又搭起帐篷来,聚在一起生火聊天。牧场中只有桑扎与他的一双儿女会说汉话,我看伊丽与格布的面貌都与其他人有些微的不同,虽然一样的肤色黑红,不像是纯种的异族,五官倒有点汉人的味道。
我是有些好奇的,但人家不说,我又怎么好意思多问。
虽然语言不通,但不妨碍其余人用热烈的表情以及肢体语言表达对莫离的崇敬,还有人从马背上卸下一只带血的羔羊架在火上,我看得稀奇,没想到就在这样的地方,还会有烤全羊吃。
蒙人个性爽朗,虽然是带着马从牧场逃避军队才到这里,但所有人相聚在一起,星空下火堆边,一张张脸上仍是热烈又兴奋,全没有一点躲难的自觉。
我坐在莫离身边,想跟他说说话,问他为什么说要找到那个圣手贺南是为了我,但他身边挤满了人,男人们又拿出随身带着的酒袋,传递着就着酒袋喝酒,一时火堆边人声嘈杂,哪里轮得到我说话插进去说话。
待到那酒袋子传到我的面前,我立时被它的巨大惊住,两手全摇,有个年轻的蒙族汉子坐到我旁边,不由分说说着就要举起酒袋灌我。
桑扎坐在我对面,也笑着开口,“小兄弟,到了我们草原上,不喝酒是不行的。”
那人抓着我的手不放,我挣扎间一张脸红透,又一心一意地去看莫离,只盼他为我解围,没想到他正与坐在他身边的伊丽说话,火光中伊丽脸面泛光,乌黑的大辫子几乎要碰到他的肩膀上,我心里那个不爽的感觉益发强烈,脑子一热,抓过那酒袋子就喝,草原上的酒又烈又辣,一口就让我咳呛得眼泪都出来了。
那人哈哈大笑,手上的酒袋被人拿走,我在泪眼朦胧中都被莫离的目光冻得一哆嗦,就连那人的笑声都突然中断,等莫离抓着酒袋转回身才压低声音叽哩咕噜地说了一长串话。
在这种时候,我们的语言就突然地共通了,我明白他的意思,大意就是“小兄弟,你大哥板起脸来好吓人。”
我泪,他更吓人的样子你还没见过呢,都怪你。
羊烤好了,桑扎用银刀割下羊脸上的肉,第一个送到莫离面前,他双手接过来,也不用刀,就这样撕着吃下第一口,旁边众人立刻露出惊喜的笑容来,纷纷举起手中的酒袋向他致敬,还有人围着他唱起歌来,用我所听不懂的语言,歌声欢快悠扬,静夜山谷中很是动听。
莫离被人群围住,所有的歌声与笑脸都浓缩在那个方向,我忽然觉得胸闷,许是因为刚才喝了酒,再往他所在的地方看一眼,知道挤不进去,索性爬起身往安静空旷的地方去,透口气也是好的。
山谷里平地不多,走出没多远便有斜坡,我沿着斜坡往上,渐渐走上高处,忽然眼前无路,一抬头只见苍穹无垠,漫天星子在漆黑天幕上璀璨如钻,关内难得一见的美景。
我举目望天,一时神驰,心中郁闷顿时大减。
“喂!”有人叫我。
我一惊回头,原来是那小孩格布,从更高处对我挥手。
我爬上他所在的地方,脚下已是山谷外圈山脊的最高处,视野宽广,而他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见我上来了便转回头去,目光严肃地望着前方。
“你在这儿干什么?”我没话找话。
“我在看哨,看着那些人会不会来。”
“你说墨国人?”我随着他视线的方向看出去,想找到我们来时的那片牧场之地,但是今夜无月,只有远处河面上反映出一些星光,余下便是无边无际的寂寂草原,像我这样对此地毫不熟悉的人,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
格布咬牙,小小的脸上带着仇恨的颜色,“他们杀了我的朋友,我恨他们。”
我吃了一惊,“你朋友被墨国人杀了?什么时候?”
他点点头,撇过头去不看我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红了眼睛,半晌之后才说话,“你们汉人也被他们杀过许多,你们不恨墨人吗?”
有汉人被杀过吗?我沉默了一下,眼前飘过三年前火中浴血的京城,被墨人杀过又怎么样?汉人自己还杀汉人呢。
风吹草浪,翻滚如夜海,我看得入神,忽觉不对,伸手指着河对岸道,“格布,那是什么?”
格布站起来往那里看了一眼,然后两眼猛地张大,转身就往下面跑,边跑边叫,“阿爸,阿爸,有人往这边来了!有人往这边来了!!”
格布跑得飞快,我也不急着跟上他,只盯着那方向仔细看,只见河对岸有一大片黑色的阴影快速移动,转眼到了河边,面对河水稍停顿了一下,接着便开始渡河,虽然是黑压压的一大片人马,但行动迅速,井然有序,看那情形,定是支训练有素的夜行军队。
那军队驱马淌河而过,速度奇快,方向正是往我们所在的山谷而来,我见情势不妙,一转身也往回跑,想无论如何先跟莫离会合再说,没想到才一个纵身,眼前就是一道黑影,我一声惊叫才出口身子便被人带住,耳边传来熟悉的嘶哑声音,“叫什么。”
我心下一定,是莫离来了。
莫离是接到格布的报信之后赶来的,后头还有几个人气喘吁吁地跟着,那片黑压压的阴影仍在河中快速移动着,所有人一眼看过之后都是脸色沉重。
这军队夜行神速,又方向明确,竟像是熟知此处路径,我正觉吃惊,耳边已听到格布奇怪的声音,“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伊丽摇头,“不可能,这山谷入口只有我们知道,他们又怎么找得到这里?”
莫离脸上露出一丝略带寒意的笑,我就立在他旁边,明白他的意思,又不敢相信,把声音压到最低,几乎吐着气说话,“难道有人泄密?”
他“恩”了一声,“看来如此。”
牧场上的人正围在一起争论着是否是继续在这里躲避还是尽快向草原深处逃离,我看着那一张张黑红质朴的脸,不敢相信地,“怎么可能,这些人当中也会有出卖朋友的叛徒?”
他看我一眼,眼里有反问,哪里没有?
我一滞,情不自禁想起初见他时,莫离对所有人都不信任的冷酷态度,嘴里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只是突然觉得他离我遥远,未及思考,手指一动,便再次抓住了他的衣摆。
最近我这个动作做得习惯成自然了,他也察觉到,但只是低头瞥了一眼,并未皱眉,我心里就安了一点,觉得就算他对天下人都存着戒心,只要对我是好的,那就够了。
桑扎走过来,紧皱眉头与他商量,“莫小哥,你看现在这情形……”
其他人也把目光都投向他,这些人虽然才与莫离相处半日,但都对他尊敬有加,这种危急时刻,脸上的表情竟都有些将他当做救世主的味道。
也难怪,这些牧人过关了草原放马的平静生活,突有军队来袭,就算有些心理准备,但事到临头总是惊惶无措,莫离武功高绝,出现得又是如此及时,难免被他们依赖。
莫离将目光放远,眺望远方,那片阴影如乌云般直扑向我们所在的山谷而来,他眼力极好,黑夜中凝目一瞬便开口,“有上百骑人马,夜行仍能如此迅速整齐,当为训练有素的军队。”
有人抱头叫起来,虽然说的是蒙语,但听上去惊惶无比。
桑扎用蒙语对那人怒喝了一通,又道,“叫什么!要是来了,我们就拔刀一战,杀的一个是一个,草原上汉子还怕死!”
莫离瞭望一下地势,略略沉吟,“此谷可是只有那一个出入口?”
桑扎摇头,“这山谷前后都有通道,只是全都极尽隐蔽,知道的人不多而已。”
伊丽用蒙语将父亲的话重复了一遍,旁边人听到山后有路,俱都露出惊喜之色,有人更是叫出声来。
桑扎紧皱眉头,“后山那条路,我从未对他们提过,是因为那确实是一条绝路。”
“为什么?”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那小道曲折狭窄,通往沙漠,那里千里无人,出口处便是流沙区,我只去过一次,就差点丢了性命。”
众人默默无语,我见莫离目露冷光,一个个从他们低下的脸上扫过,却忽地一笑,只道,“那就是绝路,好。”
都绝路了,还好什么?我愣住,再看其他人的表情,也是风中凌乱,全不解他这个好字究竟是从哪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