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眼梢一弯,更是笑得春色无边,“没错,季家由老及幼三百二十七人,现在全在天牢最低层押着,除了他。”说完手指一伸,直指殿中,还叹息了一声,“可惜用剑,平安,你不知当年父皇御驾亲征,季家子弟阵前列队,持枪杀入敌阵的样子,那真是风云变色,万夫莫当。”
他说得眉飞色舞,我却听得只想哭,我原知家里人人变态,却不想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可怜我终日困在那个小院子里,院中日月长,不知我朝天下原来是这样莫明其妙的。
耳边突然有鼓声响起,激烈急促,更甚之前,我心知这一场角斗再所难免,但胸口像是有巨石压下,脑海中一片混乱,万千念头沉浮,仓促间只能抓住一个。
那个念头是,我一定要阻止这场角斗,无论如何。
许久以后我回想当时,便觉得那个念头实在愚蠢,季风既然数年前便名动天下,血雨腥风里炼成的名将之后,自然是不把这点小场面放在心上的,但那时我竟完全想不到这一点,只觉得若是我眼睁睁让这一幕继续,从此便再不能坦然与他相对,这怨念来势汹汹,让我立时忘记身边一切,只能凭借直觉行事。
但是如何阻止这场角斗,实在是难于上青天的事情。
我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向父皇求情,父皇一向偏疼于我,天大的事情,挨在他身上磨蹭几下也就是了,故此养成了我在宫里肆意妄为的习惯,若他还是不允,那就直接泪奔,据嬷嬷说母后过去经常因小事泪奔,每次都让父皇立时没了脾气,缴械投降,我长得像母后,虽然不是同一个人,但想来效果总也是有一些的。
但这时鼓声已响,估计我扑到父皇身边时间也不够了,再者这里毕竟是在太和殿上,满朝文武与异邦太子都眼睁睁看着,万一不成功,我岂不是大大地丢脸。
丢脸是万万不行的,事到如今,我就只有做出比丢脸更加羞人的事情才能达成心愿,我在鼓声中再看一眼季风,心里咬牙,一跺脚,哎呀叫了一声,双眼上翻,仰天就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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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里鼓声激荡,人人都是全神贯注在殿中对峙的季风与墨国斗士身上,鼓声如龙吟虎啸,我声音撑死了都不如一只被踩到脚的猫,这样一倒,惊动的只有紧贴我身边的小侄子天恒。
天恒竟然不出声,只伸出手妄图接住我,皇长孙时年六岁,再怎么天生神力都不可能完成这样高难度的任务,其结果当然是与我一起跌了下去,生生做了个小肉垫。
我虽然是存心闹场,但对自家侄子总是心疼的,电光石火间又无法收势,心里大是懊恼,不想斜刺里突然有人腾身而来,一眨眼我的身体便被人接住,我虽紧闭双眼,但这样熟悉的怀抱是绝不会认错的,当下心里一松,却听倒身边哐啷哐啷一团乱。多半是有人弄翻了桌案,杯盘酒觞倾倒狼藉。
这样一闹,鼓声自然是止歇了,季风难得将我抱得死紧,我脸颊被迫贴在他的胸口上,闭着眼时听觉灵敏,一片嘈杂声中,连他的心跳震动都清晰可辨。
我知他轻功卓绝,这点距离一跃而至,根本不在话下,却没想到他的心跳竟会快成这样,转念恍然大悟,一定是之前与那墨国斗士对峙时心理压力太大,紧张了,一念至此不由怜惜起来,手指拢在袖子里,想反正也无人得见,忍不住慢慢移动,最后轻轻地按在他的心口上。
他没说话,也没动,但一定是感觉到我的触碰,抱着我的双手慢慢缓了一些,不再那样大力。
耳边又传来许多脚步声,然后父皇的声音在上方响起,“平安,你怎么了?”
我做戏做足全套,挣扎许久才把眼睛睁开,又抚着胸口作奄奄一息状,声音微弱,“父皇,女儿忽然不适,扫了父皇的兴致了。”说话间又用眼角余光去看四周,看到天恒被皇兄抱在怀里,张大眼睛瞪着我。
唉,我莫不是在这孩子心里投下童年阴影了?罪过罪过。
“既然不适,那就先回去歇着吧,传御医即时诊治,晚些父皇再来看你。”父皇声音平静,听上去并未动怒,殿上灯火耀眼,我仰着脸只觉得刺目,只好半闭着,自然也看不清他在珠帘阴影中的表情。
但是父皇既然开口,那我与季风便可离开这个地方了,我脸上蹙眉,心里却甚是欢喜,只是这十几年来头回对父兄撒谎,隐约总有些内疚。
御医仿佛眨眼便到,立在殿外候着,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抱了出去,这巍巍太和殿,我大概是头一个走着进来却被抱着出去的皇家女,也不知其他人会用怎样的眼光看我,更不知以后还会不会有机会参与夜宴。
但我此时此刻却懒得多想,也不想再看任何人,脖子一侧,索性埋头在季风怀里,假装自己不存在。
嬷嬷和侍女都已经跪在殿门口,一个个脸色惨白,我出得大殿以后看到她们的表情,忍不住再次闭了闭眼睛。
此次都是如此,明明是本宫抱恙但她们的表情却总能痛苦到更胜一筹,实在难以理解。
鸾车已经备好,就在白玉阶下等着,我这一大队人马正要开拔,身后突然传来御前太监的声音,尖声细气,直刺耳膜。
“皇上有旨,平安公主先行回宫,侍卫季风进殿继续角斗。”
我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起头就想喝斥他胡言乱语,却不料腰间一麻,身子就软了,季风将我放进鸾车里,他转身便要走。我急得要发疯,却说不出话来,也不能动,只好拿眼睛瞪他,他一直都面无表情,只在转身前终于看了我一眼,纱帘垂落,其他人都在外面趴着等待本宫起驾,他有半个身子在纱帘内,也不说话,只伸出手来,轻轻揉了一下我的发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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鸾车起驾,我靠在那里面只是动弹不得,就听到两边脚步声,还有偶尔传来的一声声“公主千岁”。
我这一路心急如焚,又不能出声让这些该死的奴才停下回转,想着大殿上不知发生了怎样的情况,脑子里一片混乱。
渐渐四下清静,想是已经接近我所住的院子,我小时候御医就曾说过我这个身子需静养调理,不堪吵闹,所以父皇给我安排的院落偏安御花园一角,除了我身边的这些人之外,少有人迹。
我正想着等一下御医会如何定论我这一次的莫名昏厥,鸾车突然一震,凭空坠了下去,我心脏一荡,却另有大力逆向而上,将鸾车稳稳托住,落地无声。
纱帘被人掀开,一张陌生的脸探进来,我双眼瞪到极致,与他对了个正眼,是个男人,穿着太监的服饰,五官平庸,一双眼却灵活无比,看着我龇牙一笑,只说,“你已经醒了?”
“小津,把她弄出来。”外面又有声音,冷意十足,他回过头去说话。
“大哥,她是醒着的。”
鸾车一动,然后纱帘被一把掠开,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我面前,正是多年来时常在我面前晃悠的老御医,我这一惊非同小可,眼珠都快瞪了出来,他却全不在意,伸手过来在我身上疾点了两下,运指如风。
我倒吸一口冷气,老御医最是拘礼,多年来就连诊脉都是帐外悬丝的,跟我说话时趴在地上五体投地,头都不敢抬,今日竟这样大逆不道地犯上作乱,立时把本宫气得气血倒流,可恨自己动弹不得,恼羞之下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她是被人点了穴,就这样带走吧。”老御医说话,声音却不是想象中的苍老,竟与之前我所听到的那个冰冷男声重叠。
那小太监立时应了,伸手来拖我,动作很粗,我又瞪他,想叫一声大胆奴才,再给他一巴掌,但全身上下不听自己使唤,转眼已被他拖了出去。
我重重地落在地上,痛得眼泪都出来了,御花园里没有灯光,但是月色明亮,目光所及之处,嬷嬷与所有侍女侍卫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个个无声无息。
再怎么养在深闺,到这个时候我也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父皇登基时树敌众多,宫里虽然戒备森严,但总有乱臣贼子前赴后继地进来找死,皇兄曾给我描述过几个不长眼来行刺于他的刺客的下场,不外乎千刀万剐剁成肉泥之类,还是趁着我吃饺子的时候说的,弄得本宫一口饺子吐在小侄儿碗里,双双恶心得要死。
皇兄贵为太子,众矢之的,被贼惦记着也不算什么稀奇事,但本宫深居简出,皇城大门都没有出过,民间许多人甚至不知道皇家有平安这个公主,不明白这两个不长眼的贼子为什么会找上我。
找上我也就算了,偏偏还选在季风不在的时候,自从季风成为我的命侍之后,这数月我们俩形影不离,不想今日只是莫名地分开片刻,本宫就被这两个逆贼拿了,可恨至极。
地上冰冷,我恼到极点,心如火燎,也不觉得凉。鸾车停在在浓荫遮蔽之处,四下一片寂静,远处忽然又有脚步声传来,我抬眼去看,却是两个小太监抬着一顶青黑软轿走了过来。
鸾车翻倒,我身边侍女躺了一地,这情景只要有人看到,必定惊动大内侍卫,我心里一喜,还未及分辨那顶轿子究竟是何来历,那个将我拖下鸾车的小太监便迎了上去,拍着那先头的太监笑道。
“怎么才来,等你们哪。”
原来如今乱臣贼子都是有团伙的,我两眼一翻,彻底颓了。
我被塞入软轿中,座位中空,下方空间窄小,那小太监动作粗鲁,硬是把我的头按下去,我苦于动弹不得,只能一路用眼神杀死他,他盖上座椅前看着我笑了,说,“这狗皇帝生的女儿,眼睛倒大。”
我气得七窍生烟,牙齿都抖了,只想给这厮一个狠狠的巴掌,这念头刚一升起,被他反折在背后的手指便微微颤动。
我心忽喜,想莫不是季风刚才所点的穴道开始失效?但眼前一黑,他已经反手将座椅盖下,轿子微动,想也是那个扮猪吃老虎的老御医坐了进来。
座椅下密闭无光,一丝风都透不进来,那死奴才又将我的身体摆成极其不舒服的姿势,再想到我头顶上竟然坐着那个老头子的屁股,我不禁咬牙切齿。
但小不忍则乱大谋,我现在浑身上下能动的只有手指而已,舌头虽有了些知觉,但觉得麻木,也不知竭尽全力能够叫出多大的声音来,况且轿子动起,两边一片寂静。
平安公主自出生起便身子孱弱,经不起喧闹之地,是以父皇专为我在宫中僻静之处辟出一处独立院落,远离所有宫室。这地方说得好听是世外桃源,说得不好听就是开满了花的荒郊僻野,就算叫出声来,估计能够惊动的也只有这帮乱臣贼子,平白受辱。
这么一想,我便安静下来,在黑暗里拢着肩膀,团着身子,慢慢闭上眼睛,仔细去听轿外的动静,顺便想想季风。
真奇怪,他的脸在黑暗中反而更加清晰,最平常的样子,默默立在我身侧,头发长了,很简单地束在一起,乌黑柔软,就在我手边。
鼻酸了,我在黑暗里咬牙忍着,连呼吸都不敢放开。
三百二十七啊,三百二十七,本宫要平安,平平安安的,绝对不能死。
轿子一路摇晃,颠颠地往前移动,我所处的环境太过恶劣,姿势也差,折着身子胸闷气短,到后来几欲晕厥,只好用力咬着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
嘴里渐渐有了血腥味,但疼痛却一次比一次麻木,我开始昏昏沉沉,但耳边突然传来人声,立时让我激动起来。
轿子停顿,有人说话,“你们是哪个宫里出来的?过来交验进出皇城的手令。”
原来已经到了宫门口了,我大喜,已经恢复知觉的舌尖慢慢舔过牙齿,血腥味让我更加清醒,用尽全力深深吸气,我抬头,张口就想大叫。
但是头顶突然有一股大力压下,仿佛千斤盖顶,我呼吸一滞,立时失去了意识,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