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在即,但我们在林中小道穿行,暗影重重,莫离原就着一身绯色,满身的血竟无人发现,我两手湿透,忧心得六神无主,正要向青衣开口求助,身侧忽有微风,一点微光破空而来,像是要笔直插入我的身体。
青衣大叫,“尊上小心!”
原来那微光竟是一支羽箭,莫离反应快绝,扬手一鞭便将那支箭打落,但嗖嗖声不绝于耳,这支箭被击落后又有无数支向我们飞来,一时间漫天箭雨,直似要将我们这数人数骑淹没其中。
莫离反过手来,将我一把抓到身前,催马疾驰,其他人紧紧跟上,随行众人都是有功夫底子的,俱都边骑边拔出武器抵挡,但箭雨如蝗,终不能全数拨落,转眼间就有两声惨叫响起,不知是谁被射落马下。
我身子被莫离按住,耳边只有马蹄急促利箭破空的声音,之后红马猛然跃起,眼前光亮一片,竟已经奔出丛林,到了一处断崖之上,一线铁索长桥横穿山谷,风中轻微晃动,地势险极。
天色将明,正是曙光初现的时候,林中有连绵呼哨,惊起群鸦无数,竟像是有无数人追逼而来。
“青衣,带他们上桥,走!”莫离大喝一声,勒马回身,青衣原本跟在我们之后,莫离这一停,两匹马转眼贴近交错,只听莫离沉声道,“接住平安。”说完就要将我提起送出。
我脑中已是一片混乱,两只手却自生意识,只管死死攥住他,十指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他这一下竟没能将我从身上拉起,青衣也并未再往前一步,也是回转马头,急道。
“不可,尊上,还是你先走。”
其他人也齐齐勒马停步,竟没有一人先行上桥。
我一向知道这些人对莫离极为尊崇,断不肯先行离去,我也同样,只要不与他分开,生死倒并不是太放在心上。
林中仍是暗黑一片,那些放箭之人躲在暗处,无一人跟出林外,只听弓弦隐约,转眼又将是一阵箭雨,此时天已放亮,我们立在空旷之地,敌暗我明,无一处可藏身,真如最好的靶子一般。
莫离环视他们一周,最后目光落到我的脸上,他已经带上面具,看不出脸色,只有一双眼睛,沉如秋水,最后开口说了句,“全都下马。”
所有人都是一个命令一个动作地跳下马来,我也双足落地,被他推到身后,又听他扬声道,“是哪位长老?可否见面一叙?”
林中无一人回应,风声一阵紧似一阵,山上晨雾渐起,更是看不清林中有何动静。
所有人都举着武器严阵以待,青衣在一边低声说话,“尊上,中原不产火药,庄中却屯了那么多,看来长老们与那日天水坪被炸毁之事脱不了干系,这些火药来历蹊跷,您看长老们会否勾结了一些其他门派,江湖上……”
我又想起那些黑衣骑士的脸来,心里一阵阵发寒。
雾中传来声音,“莫先生请了。”随之有人缓步而出,走到离我们两丈开外之处停下。
莫离微微眯眼。
那人一口流利的汉语,不带丝毫异域口音,并未带着面具,面目斯文,却是个汉人。
我只匆匆看了一眼,忽觉此人眼熟,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更不敢再次露头,只躲在莫离身后,恨不能把自己整个都藏起来。
“我等主上诚邀莫先生出关一聚,还望莫先生不要推辞。”
“你是何人?报上你与你主子的名号。”
那人摇头,“莫先生与我出关,见了我家主上,自会明白他究竟是何人,在下地位卑薄,不敢妄言主上名讳,况且我只是一个传讯之人,名号对于莫先生来说也不重要。”
莫离冷笑,“诚邀一聚?暗箭伤人在前之后?遮遮掩掩不以真面目示人在后,就连名号都不敢报出,这样的诚邀我倒是头一次见识。”
“在下所带之副将对莫先生有些误会,适才鲁莽出箭,多有得罪,还望莫先生海涵,事毕我必责罚与他。”
“哦?是什么误会让他要置我们于死地?”
那人抬手,雾中立时又有人走出,走到他身后用另一种言语说话,语速奇快,让我全不能理解。
当先那人开口打断他,“说汉语,没见有客人在此吗?”
青衣却在一旁开口,“尊上,他说的是墨族语,说庄后有他们前锋人马的尸体,还有白长老也死了。”
我心一凉,果然,这些人与那砚台里走出来的墨国脱不了干系。
莫离抚着长鞭淡笑,“他没有误会,那些人是我杀的。”
我正心凉,闻言顿时惊住,其实那些骑士多数是被发狂的丹桂所杀,但莫离此时这样回答,显见是故意要与这些人翻脸一战。
之前说话那人猛地把脸转向我们所立的方向,此人身形魁梧,虎背熊腰,即便是跪着也令人生畏,铁罩覆脸,再加上眼中的怒火激烈,更是形容可怖。
另一人也清楚听到了莫离的回答,竟也不动气,仍是语带客气,“原来如此,也罢,若莫先生应主上之邀,那自是我们尊贵非常的客人,我所带的人马冲撞贵客,被施以教训也属应当。”
这句话说完,我方所有人都沉默了一瞬,而林中忽响起一阵骚动,该是对此人不把自己人性命当回事的态度极为不满。
“若我不应你们主上之邀呢?”莫离反问。
“主上惜才,求贤若渴,对莫先生盛意拳拳,还望莫先生莫拂了主上的一番好意。我与手下这些部属一路入关,千里奔波只为先生,先生若推辞,那我等只好多有得罪了。”
我向天翻眼。果然,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早知道你要说这句,那么多废话做什么。
“想硬留我?你凭什么?就凭这些躲在暗处见不得人的弓箭手?”莫离双目一睁,青衣等人也握紧武器,两边气氛紧张。
那人道,“莫先生独力斩杀数十精骑,就连白长老都难逃一死,在蓝家庄力战三长老,进出自如,如入无人之境,如此神功无敌,在下是万万不能匹敌的。”
他说得没错,我望着莫离的后背发呆,莫离,你武功这样高绝,我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只是再怎样的绝世高手,身体都是肉做的吧?你身上那么重的伤,真的不要紧?
“废话少说,我不知你所说的主上是何来历,但尔等勾结本派长老,又出手暗算与我,我对藏头露尾之徒毫无兴趣,也不想见此人,你们休再罗嗦,要战便战,不战便滚。”
莫离话音刚落,那原本跪在地上的大汉就猛地长身而起,大吼一声,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当先之人抬手阻止他,还要说话,但林中突有弓弦作响,我未及反应便有一阵箭雨射出,来势奇猛,崖上无躲藏之地,我们背后又是万仞悬崖,场面惊险万状。幸好所有人都早已严阵以待,此时立刻挥动武器拨挡,耳边叮当声不绝,只听莫离说了声,“退!”大家都开始移步往那铁索桥上退去。
我被莫离护在身后,只退了几步,一脚已经踏上了铁索桥狭窄的桥面,身后有数个先上桥的人护住后方,前头又有青衣滴水不漏地挥挡箭支,我与莫离走在最中间,两人身体几近相贴,情况虽凶险,但我除了担心他伤势加重之外,全无恐惧之感,只觉得只要是与他在一起,再没什么是可怕的。
那人在箭雨中厉声叫,“都给我住手!”声音恼怒非常,像是非常不满这些属下不听自己指挥,但那方的攻击没有停顿,箭雨反一阵紧似一阵,倒像是故意要与他作对。
此时我脚下已随着大家一起退过了铁索桥的大半程,再有几步便能到达山谷另一头,心里越来越松,再听到他这样的叫声,几乎要笑出来,却听那头一声暴吼,又是那个虎背熊腰的副将发出来的。
青衣突然叫了一声,“不好!他们要拆桥!”
我不知发生什么事,但脚下猛地晃动,铁索桥原本狭窄的桥面颠簸如风中一片碎叶,再一下巨震,竟像是要翻转过来。
我两手原本抓着桥两边的铁索,但在这巨震之下又哪里抓得住,转眼便被颠翻了出去,幸好莫离腾出手来一把抓住我,我只一手被他抓住,整个人都已悬空,而我身后两人原本就在挥舞武器拨挡箭雨,这一下没能稳住身子,双双跌下桥去,桥下白雾弥漫,惨叫声划破虚空,尾音拖曳绵长,山谷间回音久久不断,也不知这断谷有多陡峭深邃。
眨眼间莫离所带的人只剩下数人勉强支撑着悬吊在铁索之上,只要再有一阵箭雨,所有人必死无疑,我勉强仰头,想在浓雾中看清莫离,但脸上突然有湿意,鼻端血腥味浓郁,我惊恐地伸手去摸,摸到的竟是一手鲜血。
莫离的声音在浓雾中响起,“所有人沿着铁索爬上去,快!”
有人答“是”,但还未及动作,铁索猛地一沉,像是连着山谷另一端的部分也开始松动。
我听远处传来一声大吼,“铁木尔,不可!住手!”
来不及了,铁索桥原本便只留一线连接在断谷之中,山风中带来最后的裂崩之声,我听到青衣的惊呼,而后身子一轻,便随着整座桥面一同落了下去。
浓雾中的吼声仍在继续,“别伤了那女子!主上要她毫发无伤!铁木尔,你敢抗令!”
我身子还在半空中,听到这句当场崩溃。
原来这一切又是因为我,原来他们要的人是我!
为什么?为什么!
我已经淡出江湖隐姓埋名假死逃生此生再不求抛头露脸了,为什么就是会有人不愿放过我,为什么每次都是我是我还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