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漂亮的那个哥哥。”我启发他,这孩子从小不爱说话,看到我就更是像个闷葫芦一样,没办法,只好多点耐心。
身后唯一剩下的那个梳头侍女突然用一根簪子穿过我的头发,尖利处碰到头皮,轻微的刺痛,我忍不住一抖,她倒是先趴下来了,抖得比我更厉害,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天恒本已准备开口,被她这样一扰,又闭上嘴。我恼怒,想回她一句,“该死就去死吧。”但想想这是皇兄的家里,估摸我真开口了,死起来很快的,这两天死的人已经够多了,算了,少死一个是一个,所以只说了一句,“梳完了吗?梳完了就滚吧。”
她立刻连滚带爬地出去了,我把注意力回到天恒身上,正惆怅怎么再问下去,天恒却出乎我意料之外地爬上我的膝盖,我膝盖上地方不大,他虽然小,但也危险得很,我赶紧把他抱住,心下诧异。
天恒从小就不爱人抱,尤其不爱我抱,今天倒是反常,他小小的胖脸贴在我的脖子上,两只手都伸出来搂住我,在我耳边小小声,声音太小了,蚊子那样,还有些抖。
他说,“皇爷爷死了。”
我沉默了,许久之后才点点头,原想再抱抱他,后来才发现自己手上哪有力气,其实是他抱着我。
天恒哆嗦了一阵子就停了,主动从我膝盖上爬下去,我知道他多半是根本就不知道季风在哪里,加之怀里一空,顿觉什么都是空的,门外一直是有人立着的,看着我们这样抱来抱去,大概实在无法忍受了,终于有人走进来,跪下对天恒说。
“殿下该出发了。”
天恒小小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我身上繁复,好不容易立起来,拖着裙裾走到门口他们已经走得连影子都没有了,我扶着门框喘气,门边还站着一个侍卫,泥塑木雕那样动也不动,另兼面无表情。
这人我有印象,是陆见的某个手下,我瞪了他一眼,“看着本宫做什么?什么时候起驾?”
他目光一动,居然开口了,声音也是我认识的,冷得可以当弹子打。
那声音是成平的,哼了一声,只说,“我也想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走。”
我震惊,顾不上其他,先揪住他的前襟质问,“季风呢?”
他身体一动,我的手指就落空了,远远又有脚步声,是之前那个侍卫去而复返,身后还带着一个人,穿着墨紫色的制服,头上有饰带,远远地看着我,并没有表情,但他目光过处,我却只觉得暖。
我心里忽然地潮湿一片,却不是难过,只是心安。
好吧,现在可以走了。
我站直身子,理了理裙裾,看着前方的某一点开口。
“起驾吧,本宫等着呢。”
7
成平是个江湖人。
我坐在鸾车中的时候,一直忍不住想他和季风接下来会做些什么。
其实我对江湖人所有的印象都来自于过去两三天的时间,他们行事诡异,飞来飞去,好像是有组织的,但大部分时间都看不到一点规矩,就比如说成平,突然出现或者消失在我的面前,谁都猜不到他下一步要干什么。
但奇怪的是,我相信他。
就好像现在我相信季风是不会丢下我的那样,我相信成平总会有办法,凭空做出些让我意想不到的事情来。
太子府离皇城并不远,但街上死静,一丝人声都没有,两边只有整齐的脚步声起落,我渐渐觉得害怕起来,想看看外面是怎样的,可是这鸾车却是密闭的,窗帘都在外头,根本拉不开。
远远有悠扬的钟声,一声连着另一声,连绵不绝。
是皇城四角的钟鼓楼,这是只有真正的皇家大典时才能被同时敲响的钟声,二十年来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在母后去世的时候。
嬷嬷说母后生下皇兄时不过是个侧妃,生我的时候才被册封皇后,但她自己却不知道了。
因为我出生的那天,就是母后的忌辰。
皇后册封与葬礼同时进行,四座钟鼓楼长鸣三日,整个京城都为之悸动不安。
多么巧合,父皇母后果然鹣鲽情深,这样的事情也能凑到一块去,虽然父皇已经不用别人再替他册封什么了,但是太上皇的名头,总是逃不掉的。
我拨了拨头上的那只簪子,觉得它锐利的尖端好像一直磨刮着我,怎样都摆不到一个恰好的位置,让我觉得不那么痛。
宫里果然都布置好了,走下鸾车的时候迎接我的是立在金阶两侧的文武百官,季风与成平立在我身边。天气很好,我回望了一眼,白玉石地面干净如洗,那些尸体与鲜血了无踪影,甚至还有花香,整个皇城都被一种簇新的味道包围着,壮丽更甚往昔。
我看得茫然起来,忍不住开口问了立在我身边的季风。
“季风,我睡了很久了吗?”
他看了我一眼,大概想说话的,但是被人抢了先。
是个微笑的声音,从我头顶飘下来。
“还好,一天一夜而已,没有耽误大典。”
这声音是皇兄的,我仰起头,他从金阶上慢慢走下来,满朝文武原是立着的,这时突然地匍匐下来,动作整齐,无数的锦袍玉带俯向地面,哗然如潮水倒伏。
我叹口气,等着他们开口说那些千秋万岁之类的歌颂之词,虽然从小听得习惯了,但今时今日,总让我有些心理障碍。
但是一片潮水般俯下去的锦绣官服中居然有个人一直都立着没动,此人身量不高,之前埋在众官之间根本注意不到,这时其他人都趴在地上,他站得笔直,自然是突兀到极点。
是曾太傅,须发皆白,目眦欲裂地瞪着我们所立的方向,一手指过来,大叫了一声。
“弑父杀亲的逆天之子怎么能登上皇位!人伦不存朝纲何以为立,你们深受先皇恩惠,竟然跪拜一个弑父之人,贪生怕死,无耻至极。”
曾太傅是朝中元老,皇兄小时候的四书五经都是他教的,我也偶尔去凑个热闹,他号称当代大儒,在我记忆中一直是温文尔雅的模样,现在却须发皆张,我被惊了一下,皇兄却已经慢悠悠地开口,还很简单地问候了一声。
“曾太傅,本王刚才还在念着你,你乃本朝大儒,又曾任太子太傅,深得先皇赏识,本王正想着你为先皇写一篇祭文。”
曾子傅听到先皇两个字立刻老泪纵横,当着所有人的面嚎啕起来,“逆子,你若心中有先皇,怎会将他逼死于宫中,还殃及无辜百姓,老夫无能,你少时未能看出你的狼子野心,现今又不能保先皇于地上,原该即刻随先皇而去,但只为能在天下人面前说出这几句话才苟活到如今……”
有人冲上来拉他,旁边那群大臣骚动,有些指着他的鼻子大骂,说他胡言乱语,又说先皇只是因病暴毙,新帝怜惜百姓,加之国不可一日无君,百官跪求之下才戴孝登基,还有人表情激动,一边说他大逆不道一边就要动起手脚来。
只有皇兄依旧镇定,看了身边人一眼,然后回身牵起我的手,走了。
皇兄很久没有牵过我的手了,他手指修长,掌心很暖,与我的潮湿冰冷有着天壤之别,我们往上走了几步,那个被他看过的男人留在原地说话,与我擦肩而过。
是那位甬道中盯着我看个不休的李大人,仍是文绉绉的脸,文绉绉的语气。
他的第一句话是对着满朝文武说的,“各位同僚请回原位,太傅是太过想念先皇以致失态。”然后话音一转,更是温文,“曾太傅,等下见到先皇再多磕几个头吧,这样的忠心,先皇一定欢喜得紧。”
我手指一动,又想转身,皇兄却没有放开我,只是低头对我笑了笑,春光一样暖。
这是我十多年来最习惯的笑容之一,但此刻却莫名地害怕起来,心里冷得打哆嗦,又不敢在皇兄面前流露出来,牙都咬酸了。
金阶走到尽头,恢宏大殿出现在我面前,这是我数日前狼狈离开的地方,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父皇的地方。
我突然无力,最后一阶台阶怎样都迈不上去。
背后有手伸过来,扶了我一把,我回头,看到季风的脸,当然还有还有那个不是成平的成平,但这一瞥太过匆匆,因为皇兄手指也用了一些力,将我拉到他的身边,又在我耳边发话。
“平安,来见见老朋友。”
我仓促间抬起头,看到一张黧黑的脸,睫毛太长了,几乎要将他的眼睛都盖住。
老天,我朝皇帝都换过了,这墨国太子居然还在这儿。
墨国太子看到我倒是一点都不惊讶,没说话,笑了,卷曲睫毛在深陷的眼窝上方一动,漆黑眼珠润润的一层光。
原来这个人除了黑一点,倒是不难看,只是他看着我的表情很是奇怪,第一次见我那么稀罕,目光回转在我身上,怎样都不移开。
我被他看得有些莫名起来,皇兄却一提腕,将我的手送了过去。
“墨斐,平安有些累了,你扶她进殿吧。”
我手指一缩,吃惊地回望皇兄的脸,他却没有看我,握着我的手没有丝毫放松。
墨斐一点都不客气,伸手过来扶我的腕子,我原来也不是白得耀眼的那种肤色,但与他一比,活像是雪坑里爬出来的,一片惨白,血色全无。
他与我距离并不远,伸手可至,我原想退后,但皇兄捉得紧,我一挣不得,旁边突然传来嘈杂人声,有人斜刺里扑出来,扑在皇兄脚前,边哭边哀叫。
竟然是蕊贵妃,哭得涕泪纵横狼狈不堪,平日里的妖艳风流全不见踪影,她声音凄厉,我好不容易才听明白,原来是求皇兄不要让她去陪葬。
我对蕊贵妃向来没有好感,但这时却对她感激到极点,趁此机会后退了一大步,差点跌倒在季风身上,当然他的反应比我快得多,我与他的身体只是轻轻一触便被他扶住。但我心中惊动,因为就算是隔着厚厚的宫服,我都能感觉到他浑身紧绷。
脸色惨白的太监们上来将蕊贵妃拖了下去,旁边那排趴在地上的先皇嫔妃们每一个都在瑟瑟发抖,我不想再多看一眼,转头就往侧殿去,走得太急了,第一脚就踩在自己的裙裾上,差点栽在地上。
墨斐一动,但是有人先他一步将我抱了起来,是季风,沉默地与墨斐对视了一眼。
蕊贵妃已经被拖走,皇兄回过脸来看我们,我在这一瞬间惊惶到极点,几乎要尖叫起来,但皇兄竟然一笑,声音温和,对着季风说话。
“你倒是忠心,不离不弃,好得很。”
直到进了侧殿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冷汗流了一身,太监侍女在门口立着,水滴铜漏在窗边发出单调的声音,成平看着我,眼神古怪。
我叹口气,心里明白他想说些什么。
他一定想说,知道你们家的人变态,没想到那么变态。
季风一直都没有放下我,我也没有离开他身上的意思,他怀抱温暖,是我这世上最贪恋的地方,我其实至今都不能明白他为什么要和我一起回来,但是刚才皇兄用了一个词——不离不弃。
多好,皇兄虽然变态,但遣词用句方面,一向都比我强。
我有一个坏习惯,一旦觉得感动手指就喜欢摩挲面前的东西,现在面前只有季风,我当然在他身上上下其手,他衣服下有宽阔的缠绕,一定是为了那些伤口,我摸着摸着又觉得心中酸软,怕自己失态,只是轻轻哼了一声,问了一句,还怕被其他人听到,嘴唇压在他的肩膀上,声音压到最低。
我说,“你们什么时候走?”
他们两个都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季风才很轻地回了我几个字。
“当然是一起走。”
铜漏又是“滴答”一声响,门外有人一路小跑过来,太监尖锐的声音响起。
“大典开始,请平安公主上殿。”
我咬咬牙,从季风身上爬下来,宽大的袍袖掠过立在一边的成平,手心突然一凉,我赶紧拢起袖子,两手握住那东西。
起步的时候我终于摸清楚那是什么。
是一把连着鞘的小刀,我小心抽出来触了一下,轻轻摩斯便觉得指尖微痛,锋利非常。
我将它插好,边走边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成平,流汗了。
他嘴唇未动,声音却在我耳边响起,诡异到极点。
不过他说的话,倒是如平时一样直接。
他说,“这是给你自保的,别用来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