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非常令人莫名的场景,两个长相完全相同的人面对面僵立,像是这世上最好的铜镜被搬到了这个不见天日的石室里来了。
成平身后有许多人,就是那天我初来此地时见过的那群面目各异的江湖人,当时我便觉得这些人面目狰狞,这时隔着室外的隐约灯火,他们在阴影中的脸就更是惨不忍睹。
我吐口气,这才是江湖人该生的样子,要是各个都长相跟妖怪家这两兄弟似的,民风不保。
懒得多看他们,我摸索着下床,又瞪着石室里的两个人继续开口。
“你们让开,本宫要回去了。”
“好得很,我也正有此意。”开口的是成平,身子一动,伸手就向我扣过来。
他十指如钩,我眼前仿佛有浮光掠影,不自觉地闭了闭眼,再睁开却发现他的手已经被成卫架住。
“不行,她是季家托付给我们的人,我还没给她治疗,怎么能送回去?大丈夫一言九鼎,你想毁约?”
“毁约?”成平冷哼一声,“我已依约让她出宫,约定早已完成。昨日一战,本盟为了这个丫头死伤无数,现在京城内乱,皇城都快被攻破了,皇室中人迟早一个不剩。本盟只管江湖事,谁做皇帝与我们何干?让这丫头回她该待的地方去。”
他的话字字惊心动魄,我听得五雷轰顶,头顶又有声音。
“你不过是要用她把易小津换出来而已,我跟你去,把那易小津救出来也就是了。”
成平一声冷笑,“你以为我没有去过吗?”说完腾身移位,反手就将成卫的肩膀扣住,石室外如此嘈杂,我竟还能听见隐约的骨骼脆响声,可想而知他用了多大的力气。
之前成平单手挟着我飞身上下如履平地,成卫却每次都是双手并用,上蹿下跳之后必定是喘息连连,两个人在武学上的高下之分毋庸置疑,只是没想到距离竟相差如此之远,连一招都不够抵挡的。
我也不需要他替我抵挡。
成平丢开成卫,然后回头看我,我之前乍闻内乱,心中旌旗摇曳,如万马踏过,但最终体内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将这一切压制了下去,不让我继续错乱不堪。
我知那是什么,就算本朝天下下一秒便烟消云散,但此时此刻,我仍是皇家长女,绝不至于让这群草莽看了笑话去。
我立起身来,一只手掩着因刚才用力而隐隐作痛的肩胛,仰头看他。
“你不是要带我回宫吗?走吧,本宫等着呢。”
成平双目对上我的眼睛,竟然些微愣了一下,我也懒得理他是怎么想的,肩膀微微往后一摆,略扬起下巴,就好象我仍在宫内,身边尽是匍匐在地的奴才,不值一看,当先便往外走去。
成卫哑声叫我,“平安!”
我不回头,只说,“谁准你这样直呼本宫名讳?”石室门口的嘈杂声不知何时消失,所有人都沉默地看着我,却没有人相让出一条路来。
我眉眼俱冷,不遑相让地扫了他们一眼,哼了一声。
“不是说江湖人侠义为先?京城内乱,你们如果要反,本宫就是皇帝的女儿,要杀要剐随便,不过无论是谁当皇帝,百姓总是无辜的,这当口你们这些所谓的三庄九派就宁愿留在地下做缩头乌龟?没胆子上地面救人于水火吗?”
黑压压的人群隐约骚动,我看到有些人目中突然流露出震动之色,但是背后有大力将我挟起,我眼前一花,身子已经从半空中飞掠而过,成平挟着我在大厅出口处飘摇而落,冷眼回望,声音如冰屑从齿缝间迸出。
“盟主未到,谁都不许妄动,擅自行动者,杀无赦。”
“那你呢?奶奶的,我们凭什么听你的?”有个粗重的声音突然在人群中响起。
成平不答,手一动,一样东西“哧”地一声飞了出去,半空回旋,然后又猛地飞回来,没入他的掌心。人群中一声惨叫,有人用手捂眼,正是刚才那个出声的,指缝中鲜血长流。
“执玄铁令者,有如盟主亲临,够了吗?”成平丢下这最后一句话,带着我转身而去,厚重石门在他身后怦然合上,将所有声音牢牢隔断。
甬道深长,但他奔驰间速度奇快,数百盏灯火仿佛一掠而过,冷风迎面袭来,我只觉得四肢百骸寒意涌动,但莫名竟不觉得难过,只想快一点见到我想见的一切,就算那已是地狱。
最后一道石门开启,成平飞身跃起,屋檐高耸,我猛睁眼,看到的是如墨天空,还有弥漫半城的血色火光。
我错了,原来无论我想见与否,这世界已成地狱。
2
成平在屋檐上飞掠而过,一路景象惨绝人寰,无数房屋被烧得倾颓半塌,街上纷乱,许多人抱着自己仅剩的散碎东西毫无方向地奔跑着,互相践踏。我突然看到有一个孩子趴在窗沿哭泣,而他头顶上就是熊熊燃烧的屋檐,眼看就要跌落下来。他的母亲在楼下被人死死拽住不得而入,挣扎间双手上举,连声惨叫,声音凄厉。
我看得心脏抽搐,忍不住手指用力,紧紧抓着成平的手臂,在风中艰难地开口,“救他,救他……”
成平略一回头,只冷哼了一声,“自顾不暇,还有心救人。”
我料他铁石心肠,正想再求,他却一个俯身,随手抄下身边某个屋檐上的铁狮口水漏,黑暗中那东西瞬间飞了出去,一声闷响,击在那孩子身下的窗沿上,木制窗沿瞬间飞散,孩子的身体从半空坠落,下面人多,许多双手伸出来,转眼便接住了那孩子。
他的动作一气呵成,掷完之后再不回头,继续带着我向前飞掠,我却看得目瞪口呆,努力回头想确定那孩子没事,但成平速度奇快,转眼那燃烧的屋子便成了远处的一个模糊亮点。
但我知那孩子多半得救,心下一安,然后突然觉得自己可笑,再想开口,却双唇颤抖,泪水夺眶而出。
还有什么好说的?救了这一个,还有千千万万的人挣扎与水火,我纵有千般抱歉,又能如何?
一念至此,我顿觉心底一股寒意大力涌出,瞬间将我浑身浸透,逼得我牙关都在打战。
成平低头看了我一眼,忽然脚下一停,跃下屋檐,一脚将一扇紧闭的大门踢开,屋主早已逃难去了,里面空无一人,他将我往床上一放,我被他丢得头昏脑胀,他却一手按住我的天灵盖,我动弹不得,只觉得一股暖气从头顶流入,身上的寒意顿时消散许多。
他在黑暗中看着我,背后便是火光冲天,眼神凌厉,只冷冷开口。
“你要死,还没到时候。”
我身上冷热相交,开口时禁不住咳嗽。
“我知道,成平,你带我回宫。”
“那里正在交战,你以为现在宫里是这么好进的吗?”他收回手,又去搭我的脉门。
那股热流随着他手掌的离开立刻减退,我突然想起季风,想起他在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甬道里,打开衣襟,将我抱在怀里,多好,季风的胸膛,是滚烫的。
他见我不说话了,略一皱眉,手掌又提起来忘我天灵盖上放,我立刻回神,喘息着阻止。
“不要了,我已经好多了,你省着力气,还要回宫呢。”
他哼了一声,却也不再动手。
我喘了一会,见他不动,想想又问,“成平,你能不能先告诉我,是谁在攻打皇城?”
“想反你家天下的人多着呢,你不知道吗?”他转身看窗外的情况,背对我说话。
我无声苦笑,再没有心情端着公主架子喝他大逆不道,只说,“你把知道的告诉我,等下要是我死了,也不做个糊涂鬼。”
他回头看我,沉默了一会才说话。
“你倒是一直都很明白。”
我想耸肩,但肩膀疼得很,遂作罢,他又开口。
“之前的一切,都是个局。”
我没料到成平真的会跟我说事情始末,立刻全神贯注,盯着他看,只等他说下去。
“公主回宫,的确会半路遇劫,但不该是那些人。”
我点头,“后来的那些人,才是真的要杀我。”
他看了我一眼,继续说下去。
“你可知那天晚上,所有的御林军,还有我们的人,最后都是死在李大人带来的铁蹄之下的。”
“李大人?”我记得那个男人,在甬道中用手指将我脸上的碎花拈去,然后盯着我看个不休。
“我与小津要潜入宫中,姓李的原是内应,但现在看来,这家伙绝不止做了我们这一家的内应,这些当官的脸上斯文,肚子里可奸猾得很哪。”成平微微咬牙,声音更是冷下去。
“你是说,反贼其实是朝廷的人?”
“公主回宫的路上遇袭,贼子人数众多,武功高强,且纵火焚烧民居,御林军死伤惨重,京畿重兵紧急被调入京,踏平逆贼之后护送公主回宫,皇城大门洞开,但是公主尚未下马,骑兵便将皇城团团围住,打出来的旗帜你猜猜是谁的?”他慢慢地说了一长段话。
成平说话语调起伏不大,我却听得呼吸困难,几乎想哀求他把话说得快些,以免我窒息而死。
他终于说到最后一句,伴着轻轻的冷笑。
“就是当今太子的,老子还没死,你皇兄就等不及要做皇帝了,正在逼宫呢。”
我气血逆涌,眼前立时黑了,嘴里还尖叫。
“这不是真的,你骗我,住嘴,住嘴!”
他却不理我的叫嚷,伸手封了我的穴道,我顿时说不出话来,只听他在我耳边低语。
“小丫头,你家个个变态得可以,你倒是异类,不枉我们救你一遭,原本季风只是诈死,他家人出了天牢之后,盟主便会派人将他们送至海外,其实你若不再回宫,跟他们一起走也是一桩妙事。但是你亲兄狠到要利用自己的妹妹弑父逼宫,我只好用你把小津换出来,现在你都明白了吗?”
他说的每个字都像是世上最尖锐的刀剑,一下下刺在我的心上,我瞪着他,双目痛得仿佛要裂开,看出去的一切都是赤红一片,他沉默片刻,忽然再次开口,声音里已没有了之前的冰冷,语调和缓。
“季风身上那一箭是我射的,入左肋一寸三分,看上去凶险,但绝不至致命,成卫在箭上用了药,他中箭后会立即呼吸停顿,假死十二个时辰,虽然他的尸体现在不知所踪,但他一定是活着的。他还活着,你心里,会不会好过一点?”
我想说话,却说不出来,只憋得喉咙里“嗬嗬”作响,他也不替我解穴,挟着我再次跃上屋檐,不再看我,一路飞奔。
皇城已经近在咫尺,距离越是近越是一片死寂,反没有我想像中那样可怕的厮杀场面,但是金雕大门洞开,墙外已有无数尸体,血流成河,城墙内黑压压的重装铁甲在火光下成阵列开,与内城上张弓执箭的御林军彼此相对,空气凝滞如巨石压下。
成平带着我落在外围城墙的最高处,上面已有兵士,他飞起一脚将第一个向我们举起刀的人踢了下去,惨叫声划破夜空。
城墙上下略微骚动,但是有人击鼓,沉闷的“咚咚”两声,所有士兵立刻静止不动,风声止歇,有一团金色被人拥簇着往我们所立的地方走过来,走到我们近前才立定脚步。
是皇兄,看着成平微微一笑,只说,“果然守信。”
成平没有回答,微一点头,将我放下了,有人被推过来,穿着公主的服饰,但脸已经恢复成易小津的样子,看到成平就扑了上去,抱着他只是哭。
我不再看他们,成平已经解开我的穴道,但我仍是一言不发,沉默地立在原地。
皇兄开口唤我,叫我的名字。
“平安,这儿太乱,你先下去休息吧,迟些皇兄再带你回宫。”
皇兄就是皇兄,这样血光冲天的夜里,他却好象是在御花园里与我巧遇,仍是笑得春风拂面。
但我看着他,却只觉得陌生,许久之后才开口,哑着声音问。
“皇兄,你也是妖怪假扮的,对不对?”
他失笑,摆摆手,立刻有人过来,将我拉了下去,我被送到城墙尽头的角楼里,门被人从外锁上,没有一个人与我说话。
角楼里空空荡荡,月光从一角天窗中射入,石板地面光滑如镜,我却不想走到那光里去,远远躲开它,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将身子紧紧缩了起来。
那“咚咚”的鼓声又起,初时沉闷不堪,然后渐渐激烈,最后一声猛响,如山河炸裂,杀声随之而起,地动山摇。
眼前漆黑一片,指尖都是冷的,却并不麻木,只是痛,从心口开始,蔓延到全身,痛得我浑身颤抖,身体一阵一阵的痉挛。
或许我是要死了,我在混沌中这样想着,又怎么样呢?那个刺客是对的,我家就不该有人活下来,从此以后再没有皇女平安,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我这么想着,心里就渐渐松了下来,眼前有许多模糊的影子掠过,我看到季风,他在他家破碎的祠堂里闭着眼替我穿衣,睫毛的光影在眼下微微颤抖;又在酒楼里沉默地看着我吃下那些牛肉,慢慢地替我束头发;在树下教我打五禽戏,弯下腰来摆正我的姿势,手指温柔;最后还有更久远的,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他从皇兄身后走出来,那样光亮,御花园里的阳光都黯了一瞬。
这些模糊的光影让我慢慢微笑起来,身体越来越轻,那痛还在,却好像已经折磨不到我了,耳边有巨响,门忽然被人踹开,眼前所有的景象都被打断,我恼怒,刚想开口喝斥,身子却被人从地上一把抱了起来。
这怀抱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我猛地睁眼,季风的脸就在我面前,眼神焦灼,那里面几乎有恐惧的味道,他从未这样慌乱过,看得我也害怕起来,立刻伸手去捧他的脸,以作安慰。
我开口,对他说。
“没死,我还没死,别怕,别害怕。”
他身后有人说话,是成卫,依旧罗嗦。
“那是当然的,我还没动刀呢,你怎么能死?”
另一个冰冷的声音直接将他打断,竟然是之前刚刚离去的成平,短短两个字,只说,“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