搁下电话,周抬头看了一眼窗外。蔷薇花期已过,但是一想到曼曼,眼前又仿佛满墙嫣红爬满,馥郁香气缭绕。回想起那个初夏的夜晚,他初初确定自己的心意,一路走到今天,终于可以得偿所愿,这世上再如何凄风苦雨,从此有一个人相依相伴,为了这一天,无论付出多少,都是值得的。想到这里,心里满足,他不由微微一笑。
“少爷,老赵那里电话打过啦,他说今天一定亲自下厨,菜色都定好了,要不要报给你听一下?”
“不用了,”回身望向她,“美姨,妈妈当年有一枚戒指,玫瑰色的钻石,你还记得在哪里吗?”
“哦,是太太留下来给小姐的那个吗?”美姨眯起眼睛笑了,“在楼上小姐以前的卧室里,应该收在梳妆台的抽屉里啦,少爷真有心,今天如果太太小姐在天上看到,也会很开心的。”
按不住欢喜,周露齿一笑,“我上楼去取,美姨也准备一下,今天一起去吧。”
“我?”吃惊地张大嘴巴,美姨突然呆住,然后,望着少爷上楼的背影,在这个家里数十年风风雨雨看遍的美姨,居然一瞬间,不争气地红了眼睛。
推门进屋前,周缓缓吸了一口气。这个房间,自从母亲去世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走进来过,现在事隔多年,当时的情景,还是清晰得如同昨日。
顿了一下,他还是伸手出去,将门推开,屋里长久没有人走动,所有家具蒙着白色的布幔,空气里有凝固的味道。眼角扫过挂在墙上的照片,母亲美丽的脸,笑容浅淡,沉默疏离。收回目光,他迈步上前,一手将梳妆台上的布幔掀开。妈妈,如果我可以幸福,那么你,就不要再伤心了。
柚木的法式古董梳妆台,四脚线条优美,通体洛可可风格的繁复花纹,一格一格的小抽屉,镶着彩色珐琅的装饰图案,小而精致的把手,暗沉的金色,虽然年代久远,仍旧微微闪着光。一格格抽开,都是空荡荡的。
不在这里吗?有些疑惑,转头想下楼再问一下美姨,突然想起什么,伸手到梳妆台的底下,摸索着,指尖触碰到微凉的金属把手,他不由微微一笑,没错,他还记得这个暗格。女孩子用的东西,就像她们的心思,都是曲折绕弯的。
抽开暗格,丝绒的衬里上,那枚熟悉的戒指,闪着微妙而美丽的光,戒指边还搁着一本墨绿色丝绒面的本子,有些讶异,将两件东西一同取了出来。
将戒指收在胸前口袋里,翻开本子,里面写得满满的,字迹纤细秀丽,一看便知是妈妈从前留下的。
是母亲的日记吧,无意多看,他随手搁回去,一角信封突然滑落出来,眼角扫到熟悉的名字,正要转头离开的周,突然顿住。
顾新中?妈妈,这封信给顾伯伯的信,是什么时候写的?
有些迟疑,他的手,已经推在暗格的把手上,微微用力,那暗格流畅滑动,这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了数十年,还用得着再留意吗?
这么想着,下一秒,身体却做出了截然不同的反应,手腕再次用力,那暗格又被抽开,信封落到他的手中,多年前的纸张,薄而泛黄,摩擦过指尖,发出轻微的脆响。
这一刻,美姨正在楼下的客厅里,一边用手帕揩着眼角,一边克制不住地笑。
车库里,小李已经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座,微笑着发动车子。
顾妈妈提着菜篮,刚走进自家小区的大门,远远看到顾长远,提着木剑立在花坛前,刚刚做完今天的晨练,看到她快步迎过来,一手把菜篮接过去,两人不禁相视一笑。
遥远的苏州河畔,工作室外,丰子涵还板着个脸,走在他身后的任浔,脚步慢条斯理,却一步都没有落下,没有回头,慢慢地,他弯起嘴角,一个美丽的微笑浮上来。
工作室里,曼曼还握着手机,立在窗前发呆,眼里晶莹微动,脸上笑容欢喜。
这一刻,所有人的世界,宁静而快乐。
这一刻,那个古典而美丽的法式梳妆台前,周还立在原地,手中握着微微泛黄的信纸,沉默不语。良久,空旷的屋子里,突然有笑声,低低响起来,回荡在耳边,不觉欢喜,只是清冷。
原来是这样——信纸在他的手指间,簌簌地微响,那些纤细而秀丽的字迹,也被晃得一片模糊,在眼前一个一个地散漫开去,突然变得不能理解眼前所看到的一切,半晌才发现,簌簌颤动的,竟然是自己的手指。胸前口袋里,那枚戒指好像突然变得滚烫,生生咯在胸口,那痛直接传递到心脏里,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更加凌厉的一阵剧痛。
原来是这样——眼前突然变得模糊暗沉,他用尽全身力气,克制着自己手指的抖动,艰难地将那张薄薄的信纸,慢慢折起来,放回原处,轻轻推上暗格,一手扶着桌面,想站起来,可是身体完全不听从自己的意志,弯下的腰,竟然没有办法直起。
原来是这样——这么长久以来,他耗尽心力,翻天覆地,只是为了和她在一起。现在,所有的努力,原来冥冥中早已注定,全是一场空,原来全是一场空!从未感觉到自己是这样的心力交瘁,眼前的模糊,慢慢变成一片漆黑,喉咙口腥甜一片,滚烫的液体从身体深处翻涌而出,地面上突然溅开一朵鲜红的花,凄凉哀艳。
不过是想有一个人,在身边。别人都可以,为什么只有他,不可以!太累了,曼曼,这一次,我太累了。
“少爷,你找到了没有?要不要美姨帮忙?”楼上安静的时间太长,美姨开始觉得奇怪。走上楼去,试探着低声叫。
没有回答,她立在小姐生前的卧室门口,迟疑着,然后伸出手,小心敲了两下,“少爷?”
门只是虚掩着,里面无声无息。突然心惊肉跳,美姨不再迟疑,伸手便把门推开,一步跨了进去。
空气里有腥甜的味道,屋里光线昏暗,所有的家具都蒙着白色布幔,柚木的梳妆台,在一片单调的颜色中更显得突出,视线移下去,一瞬间的惊恐,让美姨的心脏突然停止跳动。
窗外梧桐树上,枯黄的叶片飘落下来。冰冷的风,呼啸着席卷而过。呆立太久,身上突然感觉有点凉,小李应该马上就到,还是快把东西收拾好,曼曼回过神,转头往里走。突然想起什么,转回去探身将窗合上。老式的推窗,一直养护得当,所以铰链润滑,刚抬起安全扣,一阵迎面而来的大风,窗砰地合上,手指来不及缩回,被狠狠夹住,开始只是麻木,用另一只手将窗推开一点,收回受伤的手指,眼里只看到深红的夹印,突然剧痛袭来,她忍不住低低哎了一声,本能地把手指含到嘴里。
俗世喧嚣声,车声,被隔离在窗外,工作室里一片安静。不知为何,剧痛中,她的心狂跳起来,竟好像失控的列车,完全刹不下来。
铃声响起,熟悉的音乐,突然变得刺耳,嘴里还含着手指,另一只手把电话接起,放到耳边,小李的声音,在那头响起。
“曼曼小姐。”
这么快?不会吧?有点诧异,“小李,你今天开飞机来的吗?”
“不是,”小李讲话,从来都是简简单单的,可是今天,是否她的错觉,落在耳里,居然有些难以察觉的微微颤抖,“曼曼小姐,周少突然有急事,今天不能见你了。”
“啊——?”诧异失望,隐隐有惶恐,无数情绪浮上来,曼曼只吐出一个字,便说不下去了。
“曼曼小姐——”那边突然欲言又止。
“怎么了?”
“没,没什么,再见,你要保重。”小李率先切断电话,拧着眉毛,她长久盯着屏幕不放,手指的剧痛好像突然变得微不足道,下一秒,她突然抬起头来,快步走到桌边,抓起包扭头就往外走,脚步急促。
走到路边,扬手拦下一辆车,司机听完地址,笑着说,“噢哟,小姑娘你去那么高级的地方啊。”
没有回答,看了一眼后视镜,坐在后座的客人,眼睛睁得大大的,只是看着前方,对他的话好像完全没有听到,眼里的光,亮得异于常人。突然有些胆寒,司机再不敢多说什么,一脚油门踩下,车子笔直向前,眨眼汇入滚滚车流中。
被美姨在电话里撕心裂肺的哭声吓到,这一次张医生,简直是飞车赶到,根本用不着美姨再又拖又拉,用自己的最快速度冲进别墅。
乐黎也赶了过来,立在楼上卧室外,正安抚惊恐万状的美姨。小李站在一边,一脸苍白。一眼瞥到他衣角上的血渍,医生的本能让他顿了一下脚步,“小李,你受伤了?”
“不是,”小李开口应答,“您快进去看看周少吧。”
“美姨,你不看着少爷,站在这里干什么。”一边伸手推门,张医生一边回头加了一句。
美姨还没张口,卧室里已经传来低而暗哑的声音,“出去。”
“少爷,刚才美姨在电话里说你——”
“出去。”那声音又一次响起,不带一丝情绪,却让张医生微微一震,脚步停在门口,竟真的不敢移动。
“少爷,求求你,让张医生进去看一下吧。你这个样子,美姨就算是死了,也没脸去见小姐啊——”还没有从刚才的一幕里回过神来,美姨老泪纵横。
卧室里只是沉默,半晌,周的声音突然再次响起,“美姨,你进来一下。”
“我?”在众人微微诧异的眼光里,美姨越过张医生,走进卧室,经过他的身边,张医生做嘴型,劝劝少爷,不行就让小李把他架到医院去。
美姨点头,抬腿迈了进去,卧室里窗帘厚重,光线暗沉,床边的欧式扶手椅靠背窄而高,坐在那里的周,整个人陷在阴影中,完全看不清表情。
“美姨,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少爷,你要问什么?美姨忐忑不安地立在那里,只觉得心惊胆战。
“我妈妈——”他在那里,欲言又止。
“小姐?”
周的声音,顿了许久,才再次响起,“妈妈出嫁之前,是不是已经,已经有了我?”
“啊——?”美姨震惊,脱口而出,“少爷怎么会知道的?”话一出口,就知道不好。懊悔得简直想一头撞死。不要啊,怎么当年那些事情,在这个家里像鬼魂一样阴影缭绕不去,过去的一切就掩埋在过去好了,少爷,你何必每一个角落都要知道个清楚明白。
“我是在他们结婚后,第八个月出生的,其实不是早产,其实早就有了我,是吗?”没有给她再次开口的机会,周继续说下去,虽然是问句,但已经毫无需要她回答的意味,低低的声音,不过是在陈述事实。
“其实,其实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张口结舌,美姨不知道究竟怎么说好。
有笑声,清冷冷的,听在她耳里只觉得凄凉。突然低低咳嗽传来,黑暗中只看到少爷的影子,痛苦地折拗着,空气中又传来可怕的腥甜味,再也忍不住惊恐,美姨尖叫起来,“张医生,你快进来,快进来!”
下了出租车,立到熟悉的铁门前,这地方从来都给她甜蜜温存的感觉,可是今天,望着门后的花团锦簇,她却突然胆寒,心生怯意,竟连按门铃都有些迟疑。
早上出门前,吃下的丰盛早餐好像在胃里翻滚作乱,冷风里,干呕的感觉一阵阵袭来。足足呆立了一分钟时间,她才突然伸出手指,用力地按下门铃。
很久之后,才有人在那头接起,不是预想中的美姨,小乐的声音,可能是第一次从机器中听到,微微有些陌生,“哪位?”
“我是曼曼,周在家吗?我想见他。”
那边仿佛有吸气声,然后,小乐的声音再次响起,“周少有急事,现在不在,曼曼小姐,要不我让小李,先送你回家吧。”
干呕的欲望越来越强烈,尽力克制着,曼曼声音冷了下来,“我不信,我一定要见到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有什么天大的事情,你们都要瞒着我。”
“现在真的不行——”
“小乐,开门,否则我就爬墙进来!”她声音坚决,而且已经开始眯着眼睛打量围墙的高度。
“不要!这里有红外线警卫,那些都是通电的。”小乐慌了,“你等一下,等一下好不好?”
“五分钟!”曼曼咬嘴唇,硬声开口。
“小李,你小心点把少爷扶下去,我去开车。”楼上,张医生一脸凝重,正指挥着小李进卧室。
美姨立在一边,只剩下流眼泪的力气,小乐跑上楼,踌躇着如何开口,“周少——”
“这个时候还有什么事情?”张医生皱眉头。
眼前的漆黑稍稍退去,意识恢复,周勉力开口,“小乐,是谁?”
“是——”实在不知道该不该讲,伶牙俐齿的乐黎,生平第一次说不出话来。
周的眼睛,突然睁开,凤眼里瞳仁漆黑,映在他苍白的脸上,触目惊心,“是不是曼曼?”
震了一下,小乐仍是不敢开口。从来好脾气的张医生,却已经发急了,“小李,你快点好不好。”
小李应声,上前伸手去扶,突然手臂被按住,周的手指,冰冷微颤,声音也是,“等一下。”
“少爷!”张医生声音里多了几分怒气。
没有回应他,周回过头,对立在一旁的美姨开口“美姨,拿一身干净的衣服给我。”
“少爷,侬——”
“你们都下去,我要和曼曼,单独谈一会。”
“不行!你一定要马上去医院。”张医生张口阻止。
“我要见她,还有,绝对不许,让她知道我现在的情况。”
“周少——!”这次乐黎都忍不住发声。
周抬起眼,缓缓扫过身边众人,凤眼里,寒光微微,“我要见她,你们听不懂吗?”
一瞬间,好像偌大的空间里,所有的空气都被抽走。每个人都感觉一阵窒息,下意识点头,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门开处,小乐的脸,笑得勉强,“曼曼小姐,周少在楼上小客厅等你。”
也不去追问她为什么刚才还说周不在,曼曼直奔楼上而去。
整栋别墅,静悄悄的,就连一直忙碌的美姨,都不见踪影。脚步太急,奔到楼梯顶端,她已经有些微微气喘,不想让周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曼曼扶着护栏,顺了一口气,眼角瞥到站在原地的小乐,遥遥地仰望过来,那么远的距离,那眼里的复杂怜悯的光,仍旧那么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