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曼曼一脸懊悔,“没有啦,可能是因为周突然说他妈妈很早就过世的关系,爸爸一时吃惊,才会那么激动的。”
“什么?”念如震惊,“小仪死了?”
“妈妈,你也认识她?”越来越复杂,曼曼一头雾水。
记忆里那个影像,仍旧鲜活得如同昨日。青葱娇嫩的少女,拖着乌黑的长长发辫,雪白的脖颈,总是不自觉地微微仰着,天鹅般柔美的线条。念如,我们去看电影,今天有闪闪红星。念如,放学来我家,美姨烧了莲子羹。念如,一起去看顾新华哥哥打球好不好?然后是顾新华脆亮的笑声,小仪,我就知道你暗恋我哥,别老拖着念如当挡箭牌。那些没心没肺快乐着的日子,是她一生中最值得回忆的时光。青春年少,无忧无虑。就是因为太过完美,所以一切幻灭的时候,仿佛天崩地裂。
记忆里美好得不像真人的小仪,原来在他们所不知的岁月里,早已经消失得灰飞烟灭。虽然没想过能够再见,但总以为她在某一个地方,继续着属于她自己的人生,就像她和远之,最后的最后,还是从一片废墟中站起,遗忘过去,互相扶持,继续前行。
“妈妈?”长久等不到回答,曼曼轻声催促。
回忆被打断,念如回过神来,“曼曼,”她突然抓住女儿的手,声音严肃,“你的爸爸,原来并不叫顾远之。”
“啊?”曼曼愣住。
“他原来的名字,是顾新中,你还有一个姑姑,叫做顾新华,她和小仪,也就是周的妈妈,都是我的同学。”
“我有姑姑?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她。”
“她在你出生前,就过世了。”
过世了?一天之内,反复听到这个词,曼曼只觉得心中凄凉惊惶,手指在妈妈的掌心里,情不自禁地微微颤抖。
手里的锅子已经被擦得铮亮,但是美姨仍旧埋头用力,好像眼前在做的是世间第一等大事,刻意忙碌不休,就差没有在背上写着“不要来打扰我,不要问我任何问题”这两句话。可惜事与违愿,少爷的声音,再一次响起,“美姨,你能不能再出来一下?”
心里叹气,但还是顺从地放下锅子站起身来,走回客厅里。只看到少爷立在沙发前,眉心纠结,沉默不语。看到她走近,他放下手中的电话,开口便问,“美姨,刚才我说的顾远之——”
“少爷,我真的不晓得顾远之是撒宁呀。”虽然还不清楚少爷要问些什么,可是不自觉地心里惶恐,又不知道说什么可以阻止少爷问下去,美姨就差没有开口求饶了。
“这个人,原来不叫顾远之,他在二十多年前改过名字,他原来的名字,叫做——”
“少爷!”突然低叫,“那个人以前叫什么,跟我们有撒关系呢?”
“有关系,当年发生的事情,我一定要知道。”完全不顾她口里的哀求意味,周斩钉截铁地继续问下去,“那个人原来的名字,叫做顾新中,他还有个妹妹,和妈妈是同一个学校的同学,美姨,你不会不知道吧?”
其实已经猜到是谁,但是突然从少爷手里听到那个名字,还是让美姨心惊胆战,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没有再听到过这个人一丝一毫的消息,可为什么毫无征兆地,少爷又提起了他。当年的凄风苦雨仿佛全部回来,她立在原地,手足无措,双唇颤抖,只是说不出话来。
仔细看她的表情,周的眼神慢慢暗淡下来,“美姨是知道的,坐下来慢慢说吧,我很想听。”
“少爷——”挣扎着出声,“嘎许多年前头的事情了,美姨记不清啦。”
“美姨!”周的声音突然提高,“那些事情对我很重要,我要知道所有的一切,一定要!”
猝然抬头,少爷的脸近在眼前,眉宇阴沉,眼里都是执拗决绝,这表情如此熟悉,与当年小姐的脸上所出现的,如出一辙!一瞬间心中惊惶无限,仿佛一切重来,眼看着最疼爱的人前路凄凉无限,她却完全无能为力,毫无阻止的可能。
从客厅回到自己房间,曼曼只觉得全身无力,俯身趴在床上,唯一能做的,只是埋头在臂弯中,长久沉默。
爸爸推门进来,看着她低声叹息,又安静地走开,妈妈招呼她吃饭,得不到回应,也不坚持,只是替她轻合上门。太阳慢慢落下去,天际一片血红,窗外远远传来邻里下班回家的招呼声、自行车的铃声、孩子的嬉笑声,原本熟悉亲切的一切,现在却好像离她无尽遥远,仿佛隔了千山万水。
门轻响,妈妈的声音再次传来,“曼曼,出来好不好?”
疲倦得好像说不出话来,挣扎着应答,“妈妈,我不想吃饭。”
“有人来找你,叫任浔,你认识吗?”
任老师?他怎么会到自己家来?抬起头,曼曼一时错愕。
走出房门,就看到任浔坐在客厅里,正和爸爸聊天。看到她,侧脸过来,“曼曼,有没有时间?我想跟你聊聊工作室的事情。”
“工作室?”诧异开口,曼曼一脸迷茫。
“任先生说他在上海有一个设计工作室,希望你能参加。曼曼,你们聊吧。”顾爸爸站起身离开。
客厅里突然只剩下他们两人,看着曼曼的表情,任浔微皱眉头,但是声音仍然低而柔和,“怎么了?”
“任老师——”
心里不安,但是脸上却不由自主露出安抚微笑,“曼曼,我来邀请你参加我的工作室,好不好?”
突然想起早晨周的叮嘱,“曼曼,我知道你喜欢任浔的设计,他在上海有一个私人的工作室,我想你去他那里,好不好?”好不好,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当然什么都好,可是现在——妈妈的话还没有全部消化完,现在又回想起早晨的情景,曼曼心里一片慌乱。
“没关系,不用现在回答我,你吃饭了吗?或者我们出去一边吃饭一边慢慢聊?”看出她的挣扎,任浔体贴地开口。
曼曼妈妈捧着茶水过来,听到这话,搂一下女儿的肩膀,“曼曼,这就是你一直崇拜的设计大师吧?这么好的机会,别放弃,你去吧,就当聊聊天,散散心也好。”
啊?她现在哪有心情出去聊天,转过头看着妈妈,曼曼张嘴欲言。可是任浔的声音突然插进来,“谢谢,我会把曼曼安全送到家的。”
刚转到妈妈这边的头又错愕地转回去,却看到任浔冲她微眨眼,下一刻,身子已经被他糊里糊涂地拖出门外。
“任老师——”小声叫起来。
“曼曼,别着急,下楼我再跟你说。”
走出楼道,只看到一辆陌生的黑色车子,车窗贴膜全黑,完全看不清内里。
任浔上前,打开后座的门,“上车吧。”
驾驶座上的小李,见到她便回过头来,“曼曼小姐,你来啦。”
“我不能——”立刻明白过来,曼曼伸手去拉车门。
任浔已经从另一侧坐上车,见她的动作,了然开口,声音安抚,“没事的,曼曼,是周想见你。”
“我现在不能见他。”心思乱了,她仓皇开口。
可是车已经发动,任浔对着她,轻轻摇头,“他有话跟你说,曼曼,听话好不好?”突然哽咽,说不出话来,窗外景致却渐渐熟悉,最后车转进那条安静的小路里,周的别墅遥遥在望。
车子最终停下,别墅大门由内打开,周就立在面前,身后绿草如茵,见到她下车,向她微微张开手臂,低声唤,“曼曼,过来。”
骤然红了双眼,这一天过得跌宕起伏,好像漫长得没有尽头,现在突然看到周,本能地只想扑进他的怀里,寻求一点安慰,但是妈妈的话还在耳边回荡,脚下仿佛粘了胶,竟怎么也迈不开步子去。
“曼曼!”见她不动,他又叫了一声,跨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拉进怀里。
身子被拉得不稳,一直跌进他的怀里,这怀抱温暖契合,明明今早还在一起亲爱缠绵,现在却像远隔了千年万年,仿佛最珍贵的宝贝失而复得,一时安静,两人同时紧紧拥抱,彼此都用尽了全身力气。
心思迷乱,但是最终看到怀里的曼曼挣扎着仰起头来,双眼微红,眼底原本的神采飞扬荡然无存,隐隐凄楚,“周,我爸爸妈妈说,说——”
“别说了,我都明白。”
“可是我不能再——”
“谁说的?”他长眉微轩,凤眼里都是决绝,声音虽低,但斩钉截铁,“不用担心,一切有我在。”
一切有他在啊——曼曼仍旧仰着头,只看到夕阳在他身后缓缓沉没,夜色将至,可是奇迹般地,她疼痛慌乱了那么久的心,突然无恙,埋首在他怀里,只觉得妥帖安定,温暖无限。
“远之,外面起风了,进来吃饭吧。”走到阳台上,曼曼妈把手里的衣服披到老伴肩上。
回过头,看到妻子微微担忧的脸。那么多年过去了,当年青春婉约的念如也老了,“念如——”不由低声开口,声音里多了一丝抱歉。
了然笑了,“好啦,那么多年前的事情,我难道要吃一辈子的醋吗?”
握住妻子的手,顾远之心中感动,但是担忧不安的感觉又浓又重,忍不住,“曼曼的事情——”
念如低声叹息,“其实我也很担心,那个人当年能够为了小仪作到那样狠的地步,实在太可怕了,小仪已经没有了,如果让他知道自己儿子是和我们女儿在一起,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他别想碰曼曼一根汗毛,以后绝对不允许他们俩个再见面了。”顾爸爸满脸恨色,声音突然冷硬。
“那个周,是怎样的?”突然有点好奇。
“长得和小仪非常像啊。”想起早晨在那间顶楼的办公室,他带着曼曼转身离去,那小子的表情,惊诧迷茫,眼角稍稍飞起,和记忆里那张脸重叠神似,心里一痛,顾远之突然把头转向外面,岔开话题,“我们还是商量一下,以后怎么办吧。”
“远之,”微微酸楚的感觉,让她很不好受,但是如何保护好心肝宝贝的女儿,才是面前的头等大事,曼曼妈点头,“以后就不要让曼曼再去那个公司了,正好今天任浔邀请她去工作室,他不就是我们曼曼最崇拜的设计师吗?让她去那儿工作,又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看很不错。”
“那个任浔,可靠吗?或者我们带着曼曼离开?”
“离开?去哪里?”
“离开中国,不,离开亚洲好了。”
“顾远之,你想逃到哪里去?”念如突然提高语气,“走开就能解决问题吗?难道你不记得当年你走开了,后来发生了什么?”
后来发生了什么?顾远之立在那里,如遭雷击。回忆的巨浪瞬间涌至,将他灭顶淹没。他的青春年少,是严父慈母,是娇俏可人的小妹,是学校里阳光灿烂的日子,是甜蜜温柔的小仪,无尽快乐,无尽满足,可是突然出现另一个人,初见笑得和风细雨,其实眼底尽是鄙夷冷漠,背景神秘,来国内读书而已,身边却随从如云,就连学校高层都对他毕恭毕敬。
那时的他,是多么不知天高地厚的一个人,愚蠢得可笑。无视任何明里暗里的警告,以为只要坚持,就能够解决一切,可是结果又如何?一夜之间,诚实经商一辈子父母亲被诬陷入狱,隔离审查,小妹性子刚烈,不堪折磨,有一日在学校中被狠狠羞辱,愤而离开,竟然在半途遭遇车祸,等到念如通知他赶到医院,已经气息奄奄,在他怀里只是流泪不止,最后走得痛苦万分。愤怒绝望,当时的他,只想能够杀掉幕后操纵一切的那个人,可是别人辗转带来他的一句话,“离开小仪,我保证你父母安然无恙。”
离开小仪,离开小仪!直到今天,那四个字所刻下的深深伤疤,仍旧痛得让他难以呼吸。终于清醒明白,自己有多么的无能懦弱,可是,妹妹已经没有了,他再也不能失去老父老母,他只能选择离开,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人,被那人带走。
小仪死了,多年前就死了,她一定过得不快乐,那些照片,惊鸿一瞥,可是每一张上的她,都神情郁郁,幽怨寡欢。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仍旧回荡在耳边,“我都明白的,我不怪你。”眼眶刺痛难忍,她不怪他,她不会怪他的,小仪对他,永远都是那么温柔体恤,到了最后的最后,她都没有怪过他。可是他恨自己,恨自己那样懦弱,那样无能,居然不能保护好身边任何一个人。父母终于回来,可是已经形销骨立,得知妹妹没了,父亲对着他,劈头就是一巴掌,为了一个女人,家破人亡,你还活着干什么?
父母悲痛欲绝,身体也都垮了,不久就相继去世,当时每日过得浑浑噩噩,幸好有念如在身边小心安慰,他改了名字,放弃从前的一切,远之远之,过去的一切,全当前尘往事,远远离开,再不回头。与念如相依相伴,后来有了曼曼,全副心思都放到了女儿身上,渐渐地也就淡忘了。可是没想到,隔了那么多年,女儿居然与那人和小仪的儿子走到一起,无论是缘是劫,都让他平静的世界,再一次全然崩塌,一地凄凉碎片。
第二天一早,是任浔亲自来接她去工作室的。爸爸把她送下楼,欲言又止,妈妈却已经恢复平常的样子,下来招呼老伴,“让曼曼去上班,你陪我买菜去。”
上车来,还是小李坐在驾驶座上。
“小李,你不用去公司吗?”
“曼曼小姐,以后我会负责你的出行。”小李的声音,毕恭毕敬,但听在耳里,总有些心里不安,转头对着任浔,“任老师,以后不要来接我了,我自己会去你的工作室,坐车也很方便。”
任浔微微笑,“曼曼,这不是我的主意,小李也不会听我的呀,去跟周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