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会见过贾雨村回来,听见金钏儿含羞赌气自尽了,伤心得不得了,又被王夫人教训了一顿。见宝钗进来,他才有机会出来。他背着手,低着头,一边感叹,一边往前走,不知不觉就到了大厅。刚转过一道门,和对面过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只听那人喝了一声“站住!”宝玉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正是他父亲,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便低头垂手在一旁站了。
贾政道:“好好的,你垂头丧气的干什么?刚才贾雨村来了要见你,你半天才出来,说话行动表现得那么差。现在又唉声叹气的?”宝玉平时虽是口齿伶俐,此时心里正为金钏儿感伤,恨不得跟了金钏儿去死。父亲说的话根本就没听到,只是傻愣愣地站着。贾政见他这样,更生气了。刚要说话,有人来回说:“忠顺亲王府里有人过来,要见老爷。”贾政听了,心下想道:“平时并不和忠顺府来往,为什么今天打发人来?”
来人是忠顺府的长史官,贾政忙迎进客厅献茶。还没说什么,那长史官先说道:“我是奉忠顺亲王的命令来的,有一件事要求您老人家。”贾政听了这话,摸不着头脑,忙陪笑起身问道:“王爷有什么吩咐,我一定照办。”那长史官道:“我们府里有一个唱小旦的琪官,出去四五天没回来,派人到处找也找不到。人们都说,他最近和你家宝玉公子交上了朋友。所以,请大人告诉你的公子,请把琪官放回去。这样,一方面王爷可以安心,另一方面我也不用再费力到处找了。”
贾政听了这话,又惊又气,立刻叫宝玉进来,问道:“该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读书也就罢了,怎么又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那个琪官是为忠顺王爷服务的人,你这个卑贱的东西,为什么去勾引他?”宝玉吓了一跳,忙回道:“‘琪官’是干什么的我都不知道,怎么会去勾引他呢!”
说着便哭了。
不等贾政说话,那长史官冷笑道:“公子也不必掩饰。
你说不认识琪官,他的红汗巾怎么扎到公子腰里了?”宝玉听了这话,目瞪口呆,心里暗想:他连这样秘密的事都知道了,大概别的也瞒不过他。只好说了琪官出走买房置地之事。
贾政此时气得嘴都歪了,一边送那个长史官,一边回头指着宝玉说:“不准走!等会儿有话问你!”
贾政送完客,刚一回身,看见贾环带着几个小仆人一阵乱跑,就大声地喊:“给我打!”贾环吓得骨头都软了,赶紧低头站下。贾政问他:“你跑什么?”贾环见父亲怒气冲冲的样子,便乘机说道:“刚才看见井里淹死了一个丫头,所以吓得跑了过来。”贾政听了奇怪,问道:“好好的,是谁跳井了?”他命令快叫贾琏、赖大、来兴。贾环赶忙上前拉住贾政的衣襟,跪下来说:“父亲千万不要生气。除了太太屋里的人,别人也不知道。我听我母亲说……”说到这里,他回头往四处看了看。贾政明白他的意思,用眼睛示意了一下仆人们,他们赶紧退了下去。贾环便悄悄说道:“我母亲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天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成,就打了她一顿。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话没说完,贾政气得面如金纸,大喊“快把宝玉弄过来!”一边往书房里走,一边下令:“今天再有人劝我,我就把全家都交给他!我免不了要做个罪人,干脆把头发剃光,找个没人的地方自己结束一生。生下这个不成器的孩子侮辱了祖宗啊。”
贾政气喘吁吁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满脸泪痕,一口气说道:“把宝玉抓来!拿大棍!用绳索捆上!把各个门都关上!有人敢去报信的,立刻打死!”仆人们只得答应着来找宝玉。
宝玉听见贾政叫他“不许动”,早知道是凶多吉少,哪里想到贾环又说了那么多的坏话。宝玉在厅上干转,找不到人去给王夫人和老太太送信。正着急时,见一个老婆子出来,忙赶上来拉住她说道:“快进去告诉:老爷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赶紧,赶紧!”谁知那老婆子偏是个聋子,宝玉急得直跺脚。
贾政一见到宝玉,眼睛都红紫了,也不问他所犯的罪行,便下令:“堵起嘴来,往死里打!”仆人们不敢违抗,只得将宝玉按在凳子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贾政嫌打轻了,一脚踢开打板子的,自己抢过来,咬着牙狠命打了三四十下。门客们见打得不轻,忙上前来劝。贾政哪里肯听,说道:“你们问问他干的那些勾当能饶恕吗!平时都是你们这些人把他惯坏了,都到这步田地了还来解劝。”众人知道贾政气急了,忙找人进去送信。
王夫人得到消息,没敢惊动贾母,穿好衣服赶了过来,直接就闯进了书房,门客和仆人们回避都来不及了。见王夫人进来,贾政更如火上浇油,那板子打得又狠又快。按宝玉的两个仆人忙松了手走开,宝玉早已动弹不了了。贾政还要打时,王夫人抱住了板子。贾政道:“今天是一定要气死我才完啊!”王夫人哭道:“宝玉虽然该打,可这大热天的,老太太身体也不大舒服,打死宝玉事小,要是老太太生了气,事就大了!”贾政冷笑道:“少说这样的话。我养了这个孽障,已经是不孝了,现在想教育他,你们又都拦着,干脆勒死他吧,省得以后麻烦!”说着,便要拿绳索来勒死宝玉。
王夫人连忙抱住哭道:“老爷应当管教儿子,我也不敢劝阻。可我已是将近五十岁的人了,只有这一个儿子。如果打死了他,那不就是要我的命吗。要勒死他,先勒死我吧,好让我们到阴间有个依靠。”说完,就趴在宝玉身上大哭起来。贾政听了这话,长叹一声,坐到椅子上,默默地流眼泪。
王夫人抱着宝玉,见他脸白得像纸一样,裤子上已经满是血迹,拉下裤子再看,屁股上青一块紫一块,破一块烂一块,已经没有好皮好肉了。她放声大哭道:“苦命的儿子!”忽然又想起贾珠来,便叫着贾珠的名字哭道:“要是你还活着,就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此时李纨、熙凤与迎春姐妹们听说后也过来了。王夫人哭着叫贾珠的名字,李纨也忍不住地放声哭起来。贾政听了,眼泪不住地滚了下来。
正在这时,忽听丫鬟说:“老太太来了。”只听窗外颤颤巍巍的声音说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那样不就干净了!”贾政见他母亲来了,又急又痛,连忙迎接出来,只见贾母扶着丫头,气喘吁吁地走来。贾政上前躬着身子陪笑道:“大热天,母亲何必亲自过来?有话吩咐儿子过去就是了。”贾母站住,先喘了一阵,攒足了底气,才厉声说道:“我倒是有话吩咐,只是可怜我没个好儿子,叫我和谁说去!”
贾政忙跪下含泪说道:“我教训儿子,也是为了光宗耀祖。母亲说这话,叫我这做儿子的怎么受得起?”贾母听说,便呸了一口,说道:“我说一句话,你就受不起,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难道宝玉就受得起了?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是这样教训你的吗?”说着,就滚下泪来。
贾政又陪笑道:“母亲也不必伤心,都是儿子不对,从此以后再不打他了。”贾母冷笑道:“你也不必和我赌气。你的儿子,我本不该管你打不打。我猜着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不如我们趁早儿离开你,大家都省事!”说着便令人去准备车子、轿子,“我和你太太、宝玉立刻回南京去!”
贾母又叫王夫人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宝玉年纪小,你疼他,他将来长大成人,恐怕早把你这当娘的忘了。你现在不疼他,将来还能少生一口气。”贾政听出这是在讽刺他,忙磕头哭道:“母亲这样说,我就没法活了。”贾母冷笑道:“是你不让我们活!我们走了,你就好了,看你打谁!”贾政不停地磕头认错。
贾母心里记挂着宝玉,忙进来看,见打得这么严重,抱着宝玉就痛哭起来。王夫人和凤姐等劝了一会儿,她才慢慢地停住了。丫鬟媳妇们上来要搀宝玉,凤姐便骂道:“糊涂东西!打成这样了,还能搀着走?还不快进去把那藤屉子春凳抬出来。”众人听说连忙抬出春凳来,将宝玉送到了贾母房中。
这时贾政见贾母气还没全消,不敢离开,也跟了进去。看看宝玉,果然打重了。再看看王夫人,“儿”一声,“肉”一声,“你替珠儿早死了,留着珠儿,免你父亲生气,我也不白操这半世的心了。这会儿你要是有个好歹,丢下我,叫我靠谁啊!”贾政听了,也后悔不该下毒手打得这么狠,就过去劝贾母。贾母含泪说道:“你不出去,还在这里做什么!难道要眼看着他死了不成!”贾政听说,忙退了出来。
此时薛姨妈和宝钗、香菱、袭人、湘云也都在这里。袭人也很伤心,但有这么多人,倒水的、扇扇子的,根本轮不到自己插手。她干脆走了出去,叫过焙茗来询问:“刚才好好的,怎么打起来了?你也不早来报个信儿!”焙茗急得说:“正赶上我没在跟前,打到一半才听见。原来是为琪官和金钏儿姐姐的事。”袭人道:“老爷是怎么知道的?”焙茗道:“琪官的事,估计是薛大爷挑唆的。金钏儿的事是三爷说的,我也是听见老爷的人说的。”袭人听了这两件事都对,心中也就信了八九分。回来见众人都忙着替宝玉治伤,大家七手八脚地忙活了半天,才渐渐散去。
[亲王]
封建制度中的爵位名。在中国封建制度中,亲王为王爵的第一等。
[长史]
官名,秦时设立,相国、太尉、司徒、司空、将军、郡王府各置长史,理府事。这里指忠顺王府的高级官职。
[琪官]
全名蒋玉菡,忠顺亲王府里唱小旦的戏子,小名琪官。他生得妩媚温柔。宝玉和他是好友。宝玉曾赠他一个玉扇坠,他回赠宝玉一条大红汗巾子。
[汗巾]
此处指腰带。
[门客]
由贵族官僚提供衣食薪水,作为谋士和保镖等发挥作用的人。门客按其作用不同分为若干级,最低一级只到温饱程度,最高级别则有食有鱼,出有车。
[孽障]
一是佛教指妨碍修行的罪恶,二是旧时长辈骂不肖子弟的话。
[光宗耀祖]
宗:宗族;祖:祖先。指子孙做了官出了名,使祖先和家族都荣耀。
[春凳]
又叫懒凳,可供人躺卧。
人物谱:
王夫人
王夫人,贾政之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之妹,与薛姨妈是一母所生的姐妹。她虽是贾家的二儿媳,也不太说话,但深得贾母的信任,是贾府的实权派。她年事已高,把大权交给自己的侄女王熙凤。不过,一些大事凤姐仍须向她请示汇报。
王夫人是典型的封建大家庭统治者形象。她疼爱宝玉,在宝玉被贾政暴打时会死命保护。但在事关家族大事上,她立即就成为一个冷酷的统治者。在宝玉的终身大事上,她一点也不手软,坚决促成金玉良缘,最后使得宝玉撒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