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那家“月夜”酒吧,依旧是萦绕在耳畔的撒克斯曲,依然是那张靠窗的桌子。此刻,夜色却远未来临,除了他们,酒吧内几乎没有别的客人。
“谁?”刘畅有些心不在焉,他一直在默默地观察着王莹,他很奇怪为什么她会大白天戴着如此大的一个墨镜,还用纱巾将几乎半张脸都遮上。
“当然是孙月月了,”王莹笑了笑,“你这是明知故问。”她沉默了一下,又说道:“她真的是一个可爱的姑娘,她是如此青春靓丽,让我想起了自己当年……”王莹苦笑着摇摇头。
“看你说的,”刘畅打趣道,“好象你有多老了似的,你才比月月大几岁啊?就好像久经了沧桑了似的。”
“当然不是久经沧桑,可是,我们……不,就说我吧,却再也回不到那纯真年代了,更回不到那个当年的我,”王莹惆怅地说着,她望向窗外,“我的生命,早已告别了纯真二字,早已千疮百孔……”
“不,莹莹,”刘畅说,“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纯真的。”
王莹望向刘畅,笑了笑,“谢谢你,刘畅。但是,”她摇摇头,“你如果听了我将要对你说的话,也许你就不再会这么想了。”
“我会听你说的,莹莹,”刘畅凝视着王莹的脸,“但是,在你开始你要说的话之前,请回答我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戴着墨镜与纱巾?”
王莹轻叹出一口气,说道:“刘畅,既然我来找你,我就知道这个问题是无法回避的,即便我不告诉你,你也是迟早要问的。”说着,她摘下了墨镜,拉下了纱巾。
面前的王莹让刘畅惊呆了,只见她面孔的左脸颊上,赫然一个红紫色的手印,从左眼角一直延伸到嘴角,看上去触目惊心、令人心碎……毫无疑问这是被他人重重掴掌后留下的痕迹。
刘畅“腾”地站了起来,他面无血色,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是谁?莹莹!谁干的?”
王莹却显得比较平静,她看看周围,忙说道:“刘畅,你快坐下,别激动……”
“告诉我是谁?”刘畅似乎没有听到王莹的话,反而提高了声音。
“你先坐下,行吗?刘畅,求你了。”王莹恳求道,“坐下,我就告诉你。”
刘畅这才慢慢坐下,他表情痛苦地看着王莹那淤血的面颊,“莹莹,是谁打的你,是谁这么狠毒,我……”
“刘畅……”王莹说,“在我回答你问题之前,你必须要告诉我一件事,否则,今天的谈话就不成立,我立刻就走。”
刘畅一愣,他想了想,说道:“你问吧,只要我能回答你的……”
王莹点点头,“那好,刘畅,告诉我,你是不是警察?”
刘畅被王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惊呆了,他睁大眼睛看着王莹,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回答我,刘畅,”王莹面色凝重,“这个时候,我不希望你对我撒谎,你也不应该对我撒谎,况且,这对你,对我,都很重要!”
刘畅的大脑在飞快地思考,他实在想不出王莹是怎么知道这个惊天秘密的,他的头开始疼,“莹莹,”他闭了闭眼睛,脸色愈加难看,“谁跟你说的?”
“你先别问这个,就回答我,是,还是不是。”王莹说。
刘畅知道,这个时候,一切已无可隐瞒,而且,面对的是自己昔日的恋人、曾经的最爱,无论等待他的答案是什么,他都无法回避将自己的答案公布。
“是的……”他睁开眼睛,望着王莹,轻轻点点头。
“好。”王莹点头道,“我终于确定了,确定了自己自那天遇到你后一度的猜测,更确定了那个人所说的。”
“那个人?谁?”刘畅探了探身子。
“我会告诉你的。”王莹说道,“现在,下面我要说的话,与我们曾经的故事与感情无关,是我,作为一个正在忏悔的罪人,向主持正义的警官在坦白,在交代,在做我应该做的,说我应该说的!”
刘畅浑身一颤,他搞不懂王莹话里的意思,但他隐隐感到,自己将会听到与知晓一些很可怕的事情。
“刘畅,还记得上次我们在这里吗?”王莹问,“那一夜,那相逢的夜。”
刘畅点点头,“当然。”
“记得上次,你问我在我‘失踪’后的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我也回答了你。”王莹看着刘畅,“但是,那并不是全部……”
“哦?”刘畅不解地看着王莹。
“我只告诉了你,我到了润声集团,通过我业务上的技能与自己的努力,慢慢做到了财务部总管的高位,”说到这里,王莹打开随身的挎包,从里面拿出一盒女式香烟,抽出一支,用火机点燃,吸了一口,吐出一片青色的烟雾,继续说道,“可一切并不是那么简单!”
“你吸烟了?”刘畅打断道。
王莹笑笑,“这并不重要,刘畅,”她摇摇头,“下面的话才是重要,”刘畅点点头,不再说话。
王莹继续说了下去:“一切并不是我向你说的那么简单。当然,刚到润声的时候,我很自豪,我为能从众多前来应聘的年轻人中脱颖而出成为这个人人向往的著名企业的一员而骄傲,自然,我工作勤奋,成绩突出,这是我职位上快速攀升的一面,但是……另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我参与了犯罪!”
虽然王莹的语气很平静,但刚刚最后两个字还是让刘畅难以相信,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犯罪?”他问道。
“是的,你没有听错,”王莹吸了一口烟,继续说道:“刚开始,我只是财务部的一个小职员,我这个工作你也应该知道,每一天,都在处理着集团的各种帐目,尤其对于润声这样一个显赫而庞大的企业来说,每一宗进款、支出,每一张单据、票证都会经过我们部门,且无一不是关系重大,处理上容不得半点马虎,稍微的疏忽就会酿成大祸患,因此,工作强度与压力是可想而知的。但我凭借着对专业的熟悉,以及对这份工作的热爱与珍惜,时刻都让自己兢兢业业去面对,就因为如此,我受到了周围同事以及部门领导的一致好评,直到被上报到公司高层,直到某一天,我得知我被提升为财务部副主管……”王莹在烟灰缸中掐灭了烟蒂,叹了口气,“可我又何曾想到,正为升迁而沉浸在喜悦中的自己,正一步步走向一场毁灭自己的灾难,正一步步走入一个自己注定无法逃脱的陷阱,这也许是偶然,但,也是必然……这,就是命运……”
王莹望向窗外。此时正是晚高峰时段,窗外的街道车潮人海,与一窗之隔的酒吧内安静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刘畅默默地听着,虽然身处这幽静之所,他的内心却无法平静,他竟隐约猜测到王莹接下来将会说什么,他渴望听到,又是那么害怕听到……
王莹并未察觉刘畅此刻的内心焦灼,她继续讲述着:“某一天的傍晚,同事们已纷纷下班了,只有我留在办公室加班处理一些未完成的工作,忽然,我惊讶地发现,有一笔数量可观的款项出现在帐目中,我却怎样都无法查明这笔款项的来历,这证明着……证明着这将逃避巨额的税款!按集团的规定,达到这个数字的帐目报单,是需要董事长杜京声、财务主管与副主管——也就是我,三个人签名的,虽然这令人生疑的帐目如同天方夜谭般扑朔迷离,可我却赫然发现,上面已有了总裁与财务主管的签名!当时,财务主管,也就是我的顶头上司已经下班回家了,拨他的手机也总拨不通……那时的我,还是一个从大学刚毕业一年的小女孩,可以说是不谙‘世事’,那时的我,尚可以用‘单纯’二字来形容,对工作极度认真与负责的我,是绝对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在我身上发生的,我忽然想到,这个时候,也许总裁、我们的老板杜京声还没有走——他总是公司最后一个下班的,这也是我们全体员工对他心服口服的一个原因……于是,我第一次敲响了他办公室的门……”
王莹拿起桌上的饮料,用吸管轻轻吮吸了一口,看看刘畅,刘畅直直地望着王莹,面前的饮料丝毫未动,这时的他无心喝下任何东西。
“杜京声果然在办公室没有走,他满面笑容地请我进去,”王莹继续说道,“那时,尚且心直口快的我开门见山地便询问了总裁这笔帐目的来源问题,然而,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杜京声却顾左右而言它,和蔼地询问起我的工作情况,作为一个下属职员,我无法不谦恭地面对老板的关心,甚至,我有些受宠若惊,我向杜京声简单地汇报了近来工作情况与财务部面临的问题与困难,杜京声听得很仔细,在他听完我的讲述后,居然连连夸赞起我的工作成效与为集团做出的贡献,并且……他居然承诺将会继续提拔我向更高一层的管理人员迈进!”王莹顿了顿,“刘畅,你能想得到吗?这对于一个只参加工作一年,而且刚刚被提升为财务部副主管的女孩子是多么令人难以相信的事?而且,这话居然出自全集团的第一把手,润声的老总之口!你能想得到我当时是多么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甚至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王莹说到这里有些激动,似乎又回到了自己正述说的那一刻。
刘畅点点头,“我能体会到,莹莹。”
王莹平静了一下,接着说道:“但是,我并不是一个轻易会让成功冲昏了头脑的人,就在杜京声一连串对我的‘关注’之后,我还是斗胆询问了他关于那笔帐目的问题,那一刻,我才发现我‘多嘴’了,杜京声收起了那迷人的笑容,沉下了脸,他反问了我一句‘王莹,你觉得,你应该怎么做呢?’这样的回答让我这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如坠云雾之中,我呆住了,呆立在杜京声庞大的办公室里,但是,我马上又见到了总裁那颇具魅力的笑,那出现在数不清的报章、杂志封面的笑……他说:‘王莹,我相信你,你知道该怎么做好你的工作。同时,我也相信,你会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更会在润声大展宏图。’……百感交集的我回到了空无一人的财务部办公室,杜京声的话一直在我的耳边挥之不去,我打开那帐目卷宗,犹豫再三,用颤抖的手在那上面,签上了我的名字……”王莹又从烟盒中拿出一支烟点燃,“但我哪知道,正是这个签名,签定了我与魔鬼的契约,签定了我将注定摆脱不掉的、出卖良心的契约,也开始了我的噩梦……”
王莹深吸了一口烟,刘畅隔着缕缕烟雾望着她,王莹的脸在薄幕般的青烟中模糊不清起来。
“那之后的几天,我都在寝食不安中度过,但无论是杜京声,亦或我们的主管,全都如往常别无二致,从他们的脸上与行为看不出任何异常,也许,这就是老手与菜鸟的区别吧……我忽然想起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我觉得我如同一个被拐到了妓院的良家姑娘,无奈地在老鸨的驱使下被夺去了贞操,再想挽回,想从良,却比登天还难……是的,就像一个妓女,不同的是,她们卖的是肉体,我卖的是灵魂,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很快的,我的‘第二次’来了,这一回,我似乎‘聪明’多了,几乎没有犹豫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没有多久,是第三次、第四次……而我的‘工作’范围,不单单再是签字过目那么简单,更亲自参与了各种帐目上的做假行为……那时,有两个同步发生的事,一个,是我的薪水在不断升高,直高到自己都不敢相信,再一个,就是经过我手的不明帐目的数量在同比例的加大、加大、再加大……直到,直到连我自己都敢到害怕……直到……”
刘畅渐渐感到脑门与后背有冷冷的汗渗出,但他顾不得擦去,他只是眼神呆呆地听着,仿佛在听一个故事,仿佛这不是面前的王莹所经历的。
“直到某一天,集团高层会议上,由杜京声领头推荐、董事会一致通过,我被提升为润声集团财务部总管,原总管去其他部门任职……我就这样,在一个接一个对不明帐目的签署中、在我早已心知肚明我通过的帐目是什么却已和杜京声们心照不宣、沆瀣一气的行为中,我,坐上了一人之下、多人之上的这把所谓的‘交椅’,可这哪是什么‘交椅’,这是交易!这是我与杜京声完成的一笔交易,这交易的内容,就是我包庇、隐瞒、纵容着他足够坐一百年牢甚至枪毙的经济犯罪的交易!”
刘畅痛苦地闭上双眼,他低下头,不敢相信般用力摇着头,他多么希望,他听到的不是真的!他突然感到一种深深地绝望,他感到这个世界是如此残酷与残忍,他感到他心中最圣洁的玫瑰正在凋谢……凋谢……
王莹的声音有些颤抖:“刘畅,对不起……,我知道,这些你难以接受,”她的眼睛有些湿润,“这就是我那天一再和你说我变了的原因,现在,你终于知道,我为什么说我以前不配你,现在就更不配你的那翻话了吧……”王莹的眼泪流了下来,“刘畅,我知道,你是警察,我更知道你乔装打扮打入中学的目的是什么,其实,我和他们一样,如果,你们迟早是要‘收网’的话,那么,我告诉你,你面前的这个女人,这个肮脏不堪的女人也是他们中的一个!也是迟早要受到法律、公平与正义的严惩的!这注定是我们这群人的报应!……刘畅,如果,你愿意立刻把我铐上并带走,我绝无二话,你完全有这个权力!但是,请听我把话说完也不迟……好吗?”
刘畅说不出话来,他感到天旋地转,他面色惨白,呼吸沉重,似乎快要喘不过气来,他痛苦地点了点头。
王莹轻叹了一声,拿纸巾擦去流下的泪水,“刘畅,很少有人能逃脱欲望的摆布,我也一样,在金钱与权力面前,我被打败了,我输得很惨,内心的天使没有抗击过侵蚀我的魔鬼,就像叔本华说的:‘财富与名望就像海水,饮得越多,渴得越厉害。’也如莎士比亚所说,金钱‘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错的变成对的,卑贱变成尊贵,老人变成少年,懦夫变成勇士……’而我,就被金钱、名望与权欲所操控,如同吸了鸦片大烟膏般无法摆脱……可悲的是,我不但没有及时停手、及时逃离这注定要将我卷入的旋涡,反而越陷越深、越走越远而无法自拔,偏离了人生该有的航道……我总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来到润声,或者,当我得知了自己将进入这黑幕内部之时快速逃离,兴许,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王莹痛苦地摇摇头,“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不!”刘畅突然喊到,“不!莹莹!一切都不算晚!如果,你把所知道的一切告诉我们,并帮助我们破获案件,你将……”
“刘畅,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用说下去了,”王莹打断了刘畅,“你不用宽慰我,我清楚对于我所做的一切,法律会给我什么样的惩罚,哪怕我全部坦白……。要知道,我今天既然来找你,就是来向你透露我所知道的一切的,说实话,我不求法律对我的宽大,我也没有资格接受宽大,这是我的咎由自取……我之所以来找你,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想让自己还能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哪怕只是一丝一毫!这是我的坦白,更是我的忏悔,我……我不想死后下地狱……”
王莹的话吓了刘畅一跳:“莹莹!不要乱说,你……”
王莹再次打断刘畅:“刘畅,请听我继续说下去好吗?我就要讲完了……”
刘畅止住话语,点点头,此时的他头痛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