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凯[1]
张强壮这几天一直在炊事班帮厨。每次开饭时我都能看见他。他穿着大一号的迷彩服和黑色胶皮靴,系着一条曾经白过但已经不可能再变白的长围裙,闷着头在饭堂操作间里打杂,来来回回地端菜盆、上笼屉、倒泔水、刷大锅,或者用胶皮管子冲洗油腻腻的水泥地面。
你这是活该你知道吧?刚开始我懒得理他,可过了两天又心软了,所以晚饭吃到半截,我忍不住端着碗去操作间找他,你说你是不是活该?
张强壮背靠着放了很多白菜的木头搁板架,手插在裤兜里不吭气。他要是听我的,绝对不可能弄得像现在这么狼狈:先是车钥匙被没收,接着在连军人大会上做检查,最后再被罚到炊事班来帮厨。不听我的劝,他就是这个下场。他也不想想,我俩同村的老乡,中学同班同学,又一个车皮拉来当兵,我能害他吗?我当然是为了他好。更让我不舒服的是,他以前一直都挺听我的,偏在蹭车这个事上他一意孤行,让我很来气。
依我看,张强壮那事根本就不叫个事。周二早上他提前半小时起床,想去洗车台把车洗洗——这我懂,楼下车场只有一个洗车台,那根水枪平时总是老兵霸占着,像我和张强壮这种刚单放没几天的新司机想洗车就只能插空,要不就得自己拿着塑料桶提水到车场边上去洗——谁知道车正从库里往出倒,一阵风过来刮动了车库大门,厚门扇一下撞在车屁股上,蹭掉了一点漆皮。这要是台新车,我不会说别往上报这种话,毕竟新车蹭掉了漆太显眼,不给连里报告谁也没那个胆子。问题是张强壮开的那台35号北京212吉普破得都快报废了,东一块西一块到处是漆补丁,再蹭掉一根牙签那么大点漆皮,就跟报纸上那种两幅图里找不同的游戏一样,张强壮要不说,绝对不可能有人看出这车哪里蹭过。
这算个屁。当时张强壮把我叫下楼去看车时我就是这么给他说的。我双手撑着膝盖在车跟前盯着那道划痕看了半天,越看越觉得那他妈简直就不能算是一道划痕。
你爷爷脸上多了条皱纹,你能发现得了?
我爷爷早死了。
我就是打个比方。
那万一领导知道了呢?
咱们不说,领导咋可能知道?实在不行,你就说是家属院哪个熊孩子拿家门钥匙划的,这总可以了吧。我给他出主意,这事又不是没出过。你以为院子里那些路灯为啥不亮,都是叫那帮熊孩子拿弹弓给打的。
这样不好。张强壮揉着他那个蒜头鼻子想了一会儿说,我觉得还是得往连里报。
我告诉张强壮,这事他要不说,就相当于不存在,可他要说了,就真成事了。有了事,他就得挨收拾。不要没事找事,否则就是耗子舔猫×——找死。
可张强壮不知道咋回事,非要去找排长汇报。
本来把车蹭了就是有错在先,我要再隐情不报,那是错上加错呀。
张强壮竟然给我讲起道理来了,好像他昨晚睡了一夜把觉悟给睡高了一样。
噢,你不想隐情不报,不想错上加错,那团长家门口那树的事你咋不报告?我瞪着他,那事比这事小是不是?
张强壮脖子都憋红了,可连屁也放不出一个。年初新司机复训,他开着台解放141去家属院给人搬家,回连队的时候非想多开一阵练练手,就在家属院里绕来绕去,绕到最后,把团长家门前刚栽的一株龙爪槐给拦腰撞倒了。幸亏那几天团长下去检查工作,当时又是晚上,所以团长回来以后虽然气得直冒烟,叫连里查是谁干的,不过查来查去也没查出个名堂。我记得那几天把张强壮吓得不轻,手抖得撒个尿都半天掏不出老二。他问我咋办,我就让他装傻,事实证明过了几天也就没事了。我本来不想提这事,提这事显得好像我嘴不严似的,可不提这事又不能有力证明我的观点,所以也不能怪我。
早知道不给你说了!张强壮生气地看着我。
你给我说没事,我又不能把你给卖了,这你总得承认吧?我说,我是告诉你,今天这事你只要别吭声,肯定没事!
我要不报,心里过不去。张强壮说,真的,憋得慌。
撞团长家树你不憋?
那跟这事不一样。张强壮看着自己的迷彩胶鞋,我给你说不清,反正不一样。
我才跟你说不清呢!我火了,就算连长指导员不收拾你,你这账也算记下了,年底你还想不想转士官了?
算了,不争了。张强壮想了一会儿说。
我以为他被我说服了,心里还挺高兴,搂着他的肩膀上了楼。没想到吃过早饭他还是去了排长房间。排长劈头盖脸把他臭骂了一顿。我估计排长不是因为那么一点点漆皮才骂他,排长肯定是因为张强壮给自己找了事才骂他。车蹭了只能说明排长管理无方,他要不逐级往连里报,到时被发现了他自己也得担责任。何况他不给连长说,他还怕张强壮自己去说,那他就更被动了。张强壮告诉了排长,排长会骂他。同样道理,排长要告诉了连长,连长也得骂排长。连长也头疼出事。这就像我要和张强壮打了架(当然,以我俩这关系绝不可能打架),要是连长和指导员问起来我们都不承认,那连长和指导员干吗非要说我们打过呢?他们又没吃多。他们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相信这架从来也没打过,反正造成鼻青脸肿的原因多得是。但我和张强壮要是承认自己打了架,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果然,排长骂完张强壮,又拖着他去了连部。这下好了,从连部出来,排长就通知张强壮交钥匙、写检查。到了下午,他就到炊事班帮厨去了。
我死活想不通张强壮到底是咋回事。我一直以为他胆子挺小的。以前在乡中学念书时,南湖村有几个小子老欺负他,把他书包扔到房顶上,扒他裤子涂墨水,或者给他饭盒里撒尿,这他都不敢吭声,我倒还为他和别人打过几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以为主动把蹭车的事说出来领导会原谅他。指导员搞教育的时候经常给我们说,不怕犯错误,就怕认识不到错误,认识到错误就是好同志。现在张强壮认识到错误了,结果领导并没把他当成好同志,照样一个劲地收拾他。犯罪分子自首还从轻发落呢,张强壮自首了也没见轻饶他。所以我觉得如果张强壮是在耍小聪明的话,绝对是把算盘打错了。他也许是认识到了错误,可惜没认识到自己同时犯了一个更大的错误。
晚上看完新闻联播,我本来想把张强壮叫出来聊聊。这个时候我不能不管他,我得安慰安慰他。去了三班,张强壮不在,只有郝斌坐在床上拿着iPad切水果。我觉得我要切水果的话肯定比郝斌强,可他抠得很,从来不肯借给我玩。其实他也是跟我一个车皮拉来的,算是很近的老乡。可惜他家在县城,而我和张强壮要去趟县城得坐一个半小时的班车,所以我一直感觉跟他离得特别远。
郝斌,张强壮呢?
不知道!他一拍大腿,扭头恶狠狠地瞪我一眼,操,都怪你,要不我都破纪录了!
我很想一脚把他手里那iPad踢飞,不过那样的话我肯定赔不起。有段时间我特别想买一个这东西,张强壮说他也是,可我们都感觉太贵了。几千块钱对郝斌可能不算啥,对我和张强壮来说就不一样了。我盘算着等到年底转了士官领了工资也去买一个。实在不行我也可以买个别的牌子的,那能便宜好多,不过我还没想好。
吕奎,你说张强壮的车咋能叫门给挤了呢?我转身刚要走,郝斌又说,我光听说头叫门给挤了的,没听过车叫门给挤了的。
郝斌肯定觉得自己这句话很搞笑,然后他自己就笑起来了。
你的头才叫门挤了吧。我抓着门把手回身说,我还没听说过谁开车把人家羊圈给撞塌的呢!
郝斌脸红了,赶紧低下头去切他的水果。他还有脸说张强壮,太可笑了。三月份我们一起去阿右旗拉羊粪,郝斌倒车时把牧民刚垒的羊圈撞塌了一角,他们班长气坏了,朝他屁股当场就是几脚。可光踢他也不顶啥用,人家牧民气呼呼地把自己的雅马哈摩托推出来,扬言要骑摩托下山去团里告状。排长好说歹说,最后赔了人家七百块钱不算,还从油箱里抽了满满一桶汽油(二十五公升的白塑料桶)才算完事。我想着连里肯定要处理郝斌,心里还有点高兴,可时间一天天过去,连里既没停他的车,也没叫他去炊事班帮厨,只叫他写了一份检查,这事就算结束了,他该复训照复训,该单放照单放。我偷看过他那份检查,一共不满两页纸,字还写得一个个都跟车灯那么大。听说这事处理得连他们班长都看不过眼了,问排长为啥不叫郝斌在军人大会上做检查。
他不是赔钱了吗?排长说,再说了,连长说咋办我就咋办,我一个排长操那么多闲心干啥?
相比之下,张强壮就可怜了,没人帮他说话。他以为好好表现领导就会高看他一眼,他想得也太简单了。上个月连里组织去火车站卸油料,中午大太阳晒着,连长让大家轮着爬到油罐车顶上去摇人工泵,别人摇个十几二十分钟就嚷嚷着不行了要换人,他倒好,一上去老半天不下来,连长竟然也不喊人去换,还笑眯眯地看着,好像张强壮叫强壮就真的很强壮似的。他要真的很强壮,南湖村那几个家伙也不可能扒他裤子给他涂墨水。后来我实在看不下去,主动爬上去把他换了下来。反正我给自己定的标准就是不比别人少干,但也不比别人多干,所以我摇到二十分钟也说不行了。我才没他那么傻。没想到第二轮轮到他,他爬上去又半天不下来,逼得我又去换他。当时我就想,他第三次再这样,我也不管他了,叫他在油罐顶上晒化去。还好,第三轮没等到他,油就卸完了。第二天起来,他额头和肩膀上都暴了皮,吃早饭时他拿着筷子硬是夹不起菜,那又怎么样呢?夹不起菜也不会有人帮他夹,本来菜就不够吃,说不定大家还高兴少一个人抢菜吃呢。
转了一圈,我在水房里找到了张强壮。他正在洗衣服,两只手伸在满盆泡沫里使劲搓。我问他这会儿洗啥衣服,又不是周末。他不理我,还是在那里使劲搓。搓了半天,才拧开龙头冲水。等黄色塑料脸盆里的泡沫冲净,我才发现他洗的是条围裙。
你洗它干啥?这哪洗得干净。我说。我觉得张强壮真是很不对劲。那条围裙上到处都是发黄的油渍,都不知道是哪年弄上去的,谁都知道这些东西任啥肥皂、洗衣粉、洗衣液都不可能洗掉,他还偏在那里较劲。冲掉泡沫后,他把拧干的围裙放在水池沿上,我以为这下该走了,谁想他接了半盆水,又开始往里倒洗衣粉。
行了,别洗了,这样已经不错了。我伸手去抓洗衣粉袋子,你把它洗烂了它也干净不了。
那也比不洗强。他终于说话了。不过他这么一说,搞得我又不知道该接啥话,只好松开手站在旁边,看他用手搅动着盆里的水。
吕奎。沉默了一会儿,张强壮忽然问我,一个iPad多少钱?
好几千呢吧,三四千?我想了想,你问这干啥?你有钱了?
没钱。他说,就随便问问。
正说着,申明明进来了。他冲我们笑笑,走到墙根小便池去撒尿。他和我们同年兵,但不是同批兵。他原来在新疆一个部队,听说有个姑父在县城哪个银行——工行还是农行搞不清,反正都是搞钱的地方——当行长,找人把他调到了家门口。他才来不到半年,我跟他不是很熟,而且他一口本地普通话我听着也不习惯,虽然他有时会把iPad借给我玩,可我仍然觉得他跟郝斌是一类人——城镇兵,有iPad,用洗面奶,刷信用卡,外加点屌不啦叽的笑容。但他冲我笑了,我必须也冲他笑笑。做人不就应该这样吗?可张强壮就没笑,他就搞不懂这一点。
我正打算继续劝张强壮别洗围裙了,他却哗地倒掉盆里的洗衣粉水,涮都没涮就直接把围裙扔进盆里,拔腿往出走。
你们班长说啥时能把钥匙给你?我一直跟他到晒衣场,你问他没?
没问。
为啥不问?不问他以为你帮厨帮得挺带劲呢!我说,这车都停了三天了,也够了吧?
张强壮又不说话了。
不行你找排长去。我很烦他不说话。我记得他以前不这样,有啥话都会给我说,但我不想和他计较这些,还是积极地帮他出主意,你找排长说说,就说你车也停了,厨也帮了,检查也做了,错误也认识到了,求他尽快把钥匙给你呀。
算了,我不想问。他把晾在铁丝上的围裙扯平,你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真的。
张强壮越这么说,我就越担心他。因为从下连到学车,再到现在,一年多时间里,连里一共出过两起车辆安全问题——反正我知道的就两起——出事的都是我们这批新司机。当然,我没算张强壮这个,因为张强壮这事跟他们一比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他们随便哪个的事都比张强壮出得大,可也没见谁像张强壮这样挨收拾。
说起来,一班郁林那事比郝斌更严重,可郝斌至少还算写了个检查,而郁林甚至连个检查都没写。那次郁林出车送副团长去市里走访,首长从市政府办公楼出来刚坐上车,右腿还没挪进车里,郁林也不知搭错了哪根筋,以为副团长已经坐好了,开着车就走,后排座位上的副团长吓得喊都喊不出声,光是在那拼命用搭在车外面的右脚磨地,他可能以为汽车和自行车一样,用鞋底就能停住。幸亏市政府大院限速,不然副团长很有可能被郁林给车裂了。这小子一直把车开出去百米多才发现不对,等停下车回头去看,副团长右脚上那只皮鞋的鞋底基本已经被水泥地给磨平了。这事把副团长气得发疯,返程的路上一直在电话里骂连长,手机没电了换块电池继续骂。可到了下午,连长又接到副团长电话,说自己虽然很生气,但郁林毕竟是个新同志,驾驶经验不足,批评教育一下也就可以了,千万不要上纲上线。
班长私下里给我们讲这事时笑得直打颤,说连长挂了副团长电话以后一脚把床头柜踢了个洞,然后给排长说,你回去告诉郁林那个傻×,让他赶紧给我滚回来,别他妈给副团长买鞋了,买个蛋。
我记得班长讲完后,大家都在笑,我也笑了一下,不过我是装的。我记得好像就张强壮没笑。他不笑也对。谁都知道郁林是团政委的侄子,知道了这一点,这事还真没啥可笑的。
我看着张强壮。周二早上他蹭了车以后,我总觉得他有啥事没告诉我。我一直认为我们之间应该无话不谈,不然还叫啥兄弟。如果他有事瞒着我,就说明我们之间开始有了距离。他瞒我越多,这距离就越远。
你是不是有啥事没给我说啊?我说,你肯定有事。
吕奎你说啥呢?张强壮笑笑,我啥事没给你说?
我也笑笑。我清楚张强壮在撒谎,他在撒谎这事上没一点造诣。问题是我没法证明这一点。除了笑笑,我还能咋办呢?
周五上午车场日。车场日一般都不出车,我们把车都开出来集中维护保养。连长在队列前下达完任务后就上楼去了,留下排长在现场组织。排长在车场来回走了一趟后,开始喊三班长。
十二号库咋不打开?
排长,三班长说,不是你让张强壮去帮厨的吗?
搞清楚啊,不是我让,是连长让他去的。排长看看表,那他的车谁给保养?才八点多,离开饭还早着呢,赶紧把他叫回来搞车!
三班长很聪明,叫郝斌去饭堂喊张强壮,自己跑上楼去调度室取钥匙。
那会儿我正站在解放141的保险杠上清理发动机,看着张强壮一路跑回车场。他满脸通红气喘吁吁地打开车库,用两块三角木塞住车库的两扇门,然后慢慢把车倒出来,打开引擎盖开始干活。我感觉排长让他保养车,其实就是对他下了特赦令。张强壮肯定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他看上去心情不错。
刚清理完空气滤清器,突然听到尖厉的哨音。一抬头,远远看见排长正站在车场另一头的三号库大喊大叫。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拿抹布擦了擦手,跳下车跑去看热闹。等我跑过去才发现大家都很爱看热闹,全排的人差不多都围在了申明明开的那台9号黑色桑塔纳跟前。
出啥事了?我走到张强壮旁边小声问他。
不知道。他不看我,一直盯着那台桑塔纳。
我在旁边听了一会儿才明白,排长检查车辆时发现申明明车上的车标没了。一听到这一点,我立刻觉得申明明的车咋看都不对劲。所有车的挡风玻璃上都贴着印有“八一”军徽图案和年份字样的车检标和环保标,每年检完车连里都会找一个车场日统一组织贴标,绝对不可能有哪台车落下。
说啊,你的车标呢?排长问申明明,车标好好的哪去了?
申明明脸有点发白,张着嘴却不出声。排长还要问,连长和指导员来了。
怎么回事?连长说,乱哄哄的像什么样子?
申明明挡风玻璃上的车标没了,问他怎么回事他也不说。排长转回头看着申明明,连长和指导员都在这儿,你还不说?
我……我把挡风玻璃换了。申明明看看排长又看看车,挡风玻璃碎了,我就新换了一块。
碎了?啥时碎的?咋碎的?连长瞪着申明明。
连长发出了一连串的问题,把申明明问得往后退了两步,不过他马上又站稳了。
报告连长,上周六我出车去机场接副政委,半路上跟一个康明斯会车,他的轮胎崩起石子把我的挡风玻璃给打碎了。申明明说,我看接机时间还早,就顺路去市里换了一块玻璃。车标在旧玻璃上,修理工说揭下来也不能用了,我就没让他揭。
为啥不报告?连长沉默了几秒钟又问。
我不想给领导添麻烦,就自己换了。申明明声音小小的,不然连里还得出玻璃钱。
你花了多少钱?
……六百。申明明愣了一下,连工带料一共六百。
我看着连长绷紧的脸好像松弛了些,他上前敲敲玻璃,转头向申明明,哪个修理厂,太他妈黑了。
就路边一个小修理厂,我也忘了叫啥名字。申明明咽口唾沫,我当时想着能尽快修好别误了接首长就行。
换块挡风玻璃六百,油运股打死也不会给你报,他们还得骂你。连长扭头,你说呢指导员?
就是,他们能给报二百就不错了。指导员说,申明明,以后这种事要及时报告啊。
是。申明明赶紧答应,下次我一定注意!
连里还真没这笔经费,不过换玻璃这钱让你自己负担好像也不大合适。连长看着申明明,你开发票没?
不用不用,连长,真的不用。申明明赶紧说,再说这事我也有责任,我要是早走一分钟或者晚走一分钟,也就碰不上这事了。
行,这事先这样,以后再想办法给你解决。连长嘿嘿地笑,然后冲着我们,别看了别看了,都赶紧搞车去!
我刚想给张强壮说,连长是绝对不会给申明明报玻璃钱的,可一转头,张强壮不知道啥时候已经走了。
晚上我喊张强壮去小卖部买饮料,我请他。回来后我们坐在楼后面的双杠上喝。晚饭时排长去操作间通知张强壮明天开始就不用帮厨了,所以我提议为他庆祝一下。可他看上去并不开心,这让我觉得自己有点自作多情。
领导随便就叫申明明给糊弄了。我说,再咋说挡风玻璃碎了也是他不小心,连里应该先叫他停车帮厨做检查,再叫他自己出钱赔,就应该这样办才对。
管人家的事干啥?张强壮捏着手里的易拉罐,各人有各人的命,能把自己的事管好就不错了。
早知道这样,你也出去把车漆补好了再给连里报。过了一会儿我又说,你看见没,今天连长都快忍不住要表扬申明明了。连长的高兴也就值个六百块钱,估计还能便宜点。
叫你别说了你还说,你烦不烦啊?
张强壮一仰脖子把饮料喝净,又使劲把手里的易拉罐捏扁,挺身跳下双杠走了。
八月下旬,军里来人检查装备管理工作。团里对这事很重视,工作组来之前自己就查了两次,副团长还亲自到连里检查了一次。他给我们讲话的时候我总忍不住看他的鞋,然后猜想郁林开车拖着他跑时会是个啥场面。
虽然检查的重点是兵器装备而不是我们汽车连这些通用装备,可连长说,脚长在工作组腿上,谁也不知道他们会往哪里转。那段时间,工作组害得我们天天搞车,光是轮胎就反复擦了好多遍,然后就是背记条令条例和各项规章制度,更别提打扫卫生整理内务之类的事了。更麻烦的是工作组来之前的两天,申明明请假去看他病重的爷爷,排长把他的车安排给我去维护。我自己还有台解放141要搞,根本不想接这事,可排长批评我光想着自己,没有大局意识。
你那141是新车,申明明的桑塔纳也是新车,两台新车不比一台旧车好收拾吗?排长说,你才单放几天,有什么资格在这儿给我讲价钱?
我不敢吭声了,灰溜溜地去调度室领了钥匙,下楼去搞申明明的车。前挡风玻璃右上角的车标早就贴好了,跟这台车一样锃光瓦亮。新车就是好,不到一个小时,里里外外就都收拾完了。我把车放进库里,锁好大门,转悠到了十二号库去找张强壮。他那会儿正蹲在车库门口的阴凉处,用汽油清洗化油器。
还没搞好啊。我说,你这速度不行,我两台车都搞完了。
你为啥接他的车啊?张强壮听明白我还负责申明明的车时一下站起来,手上的汽油差点甩在我裤子上,你别接他的车!
你说得容易,排长让我接,我敢不接?我说,你也别担心,那新车好弄得很。
噢,张强壮愣了愣说,好弄就行。
工作组来那天,我们早早把车都开了出来,连长亲自站在大太阳下面指挥车辆停放,确保所有的前保险杠都在一条直线上,然后我们才回到宿舍待命。等到下午快五点了还没通知集合,我憋了一天没拉屎,刚到厕所蹲下,集合哨突然响了,害得我提起裤子就往楼下跑。
下了楼,我们分别站在自己负责的车左侧。按说我应该站在自己的大车旁边,可排长说工作组肯定先从一号库开始检查,让我先站在申明明的桑塔纳旁边,检查完了再回大车那边去。我们在太阳底下站了差不多半个小时,一辆考斯特面包车进了车场,团长、副团长和后勤处长陪着几个领导下了车。连长喊一声“立正”,然后跑了几步,向一个大校敬礼报告。报告完,一个上尉拿着一个蓝色塑料封皮的大本子朝一号库前面的猎豹车走过去。我以为他会打开引擎盖或者车门看看的,可他啥也没干,只是翻着手里的本子,对着车念念有词。我还没搞清楚他到底在搞啥,他已经走到了我跟前。
桑塔纳三千,黑色,56009。他左手捧着大本子,一边看着牌号一边用右手食指在翻开的页面上划动,然后又把本子放在引擎盖上,弯腰低头朝着挡风玻璃下沿瞅,嘴里还在念着字母和数字。我立刻反应过来,他在核对每台车的车架号。
不对啊。他看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身看着我,小伙子,你这车架号怎么跟档案上的对不上?
我当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站在那儿呆愣愣地望着他。
不可能啊!不应该啊!跟在后面的连长凑到车上核对了两遍,也傻眼了。愣了一会,让排长赶紧去调度室把连里的车辆装备登记册拿来。排长拿着登记册过来,连长又核对了一次,发现连里登记的跟少校手里那本子上记录的车架号完全一致,却跟我身边这台桑塔纳的车架号完全不一样。而在场的所有人都清楚,每台车的车架号都是唯一的。
你们这车辆是怎么管理的?好好查一查!大校板着脸扔下一句话,转身走了。我看着考斯特开走,仍然没搞清楚到底出了啥事。
申明明!申明明肯定知道!连长绕着车转了好半天,终于想到了问题的关键,他冲着排长喊,赶紧把他给我叫回来!
申明明是晚上七点多回的连队,我在二楼窗户上看见一个圆脸戴眼镜的中年人开着台凌志送他回来。还没到熄灯的时候,全连都知道那台车架号对不上的桑塔纳是咋回事了。
那次申明明开车去机场接首长,上了312国道后想超前面的康明斯,谁知道对面又来了一台大货,他慌了神,向左猛打了一把方向,结果车冲下路基撞在了树上,车前脸差不多都撞烂了。他给他姑父打了电话,他姑父派人开来一台同样的黑色桑塔纳,然后调换了车牌,让申明明继续去机场。又过了几天,在我们都有印象的那个车场日,排长发现申明明的车上没贴车标。
事情就是这样。虽然这事很挑战我的想象,像是个电影里的情节,可时间久了,我渐渐又觉得这其实也挺正常。不管咋说,那都是挺久以前的事了。
年底虽然费了些周折,我还是留队转了士官。张强壮也想留却没留下。排长找他谈话时说,他表现一直挺不错,可是毕竟他蹭过车,留队的事就难办了。排长没说郁林和郝斌为啥能留,他肯定想着我们都知道为啥。
张强壮走的前一天,交给我一个用牛皮纸包好又缠满了胶带的包裹,让我想办法交给申明明,我问他是啥,他不说。
他手机换号,老联系不上。张强壮说,倒是也不急,反正你在部队少说还得再干三年,慢慢找,找到把东西给他就行。
张强壮刚复员回去那两三个月,我们还时常联系,不过都是我打给他。过了年,他说他要去广东打工,去了也没给我新号码,联系就中断了。那时我还没找到申明明,他换车的事被发现以后又在连里待了不到一个月,然后就不见了。我听军务股的同年兵说他调到了市里的武警支队,具体干啥不清楚。我从114查过武警支队的外线电话,可那电话从来没人接,后来我也懒得打了。
有个周末闲着没事,我忍不住从储藏室里拿出张强壮给我的那个包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用裁纸刀划开了包装纸。我一直以为里面是他送给申明明的纪念品,可看到的却是一个崭新的iPad,包装盒上的塑料膜都还完好无损。这让我很惊讶,因为我觉得张强壮不应该买得起这东西。我盯着它看了半天,想不通张强壮为啥要捎给申明明这么贵重的纪念品,他和申明明的关系不可能比跟我的关系还好。我想不出个结果,只好找来几张旧报纸,把它重新包起来放回了储藏室。
“十一”长假时,有天我出大轿车送家属子女去市里购物,竟然在鼓楼广场碰上了申明明。他穿着件乳白色休闲西装和牛仔裤,还有一双我叫不出名字但看上去很贵的皮鞋,站在一台武警牌照的丰田越野边上抽烟。他见了我显得挺亲热,给我发“软中华”抽,虽然我俩真没啥好聊的。
张强壮有个包裹让我捎给你。我说,他复员前一直联系不上你。
包裹?申明明有点纳闷,什么包裹?
我不能承认我私拆包裹的事,所以我提醒申明明,那是个方方的、扁扁的东西,差不多有iPad包装盒那么大。
操,我知道是啥了。申明明喷口烟,我去年开车出事那次,你记得吧?我正往新车上换牌照,结果张强壮刚好出车路过,全看见了。我怕他说出去,就给了他一个iPad当封口费。那会儿我还有点舍不得,后来想想,反正从我姑父那拿的,又不花我的钱。他刚开始还不要,不过最后还是忍不住拿上了,过了两天又非要还给我,我肯定不能要。东西都给人了你还能往回拿吗,你说呢,吕奎?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申明明。
我觉得张强壮这家伙最搞笑了,我撞了车他能瞒得住,他自己蹭了车倒没瞒住。过了一阵申明明又笑嘻嘻地说,吕奎,你给他说一声,那东西已经是他的了,别再给我了。他也不想想,这玩意又不是古董,一过时就不值钱了。
申明明像是在讲一件特别好笑的事。不过看他笑得那么高兴,应该是的。
注释
[1].王凯:1975年出生,1992年考入军事院校,曾在驻西北空军某基地服役多年,现为空军政治部干部,空军中校军衔。曾出版长篇小说《全金属青春》,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