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1]
乔志是个户外活动爱好者,这么说也许不对,也许可以说乔志是个户外活动专家,他除了一年四季都在外边活动几乎什么也不做,而且,乔志的朋友们都说乔志是个连家都不想要的人,他希望自己永远生活在路上或永远生活在户外。所以直到现在,人们都不知道乔志在什么地方。乔志和安小兰就是在户外认识的,在去西藏的路上。他们是先合住在了一个帐篷里,那天下了很大的雪,这样会暖和些也安全些。后来他们就结婚了,然后就有了小乔志。小乔志出生后乔志在家里足足待了有四年多,在这四年的时光里乔志胖了,除了种那种白色的蝴蝶兰和跟他的儿子小乔志玩儿外,他没有任何事做。然后他说自己实在不能再这样待下去了,外边的世界在呼唤他。然后他就背起他的行囊离开了安小兰和小乔志。从那天开始安小兰和小乔志就没有见过乔志,小乔志现在都已经七岁了。安小兰总是对小乔志说他的爸爸去了一个很远的国家,那个国家远在天边,想回来一趟可真是不容易。而实际上这都是安小兰一个人在那里自说自话。小乔志对爸爸没有太多的印象,也许只有当别人问起他,他才会记起“爸爸”这个词。安小兰会经常在网络上得到乔志的一些消息。安小兰也是个户外活动爱好者,她在家里的墙上贴了好几张很大的世界地图,地图上用红蓝笔标出了乔志行走的线路。其实安小兰的心一直跟着乔志在户外活动,乔志去了什么地方,安小兰就会找大量资料和图片来看那个地方。比如那地方的海拔有多高?还会有什么样的山峰和河流以及那里的气温是多少?到了晚上,安小兰还会想乔志的帐篷搭得好不好?最好不要有那种体态庞大的棕熊出现,也最好不要有大蟒蛇出现。安小兰经常担心乔志的手机会不会及时充上电或者他那可怜的笔记本会不会接收到信号,这些东西对乔志来说太重要了。如果能和乔志联络上,她总是第一件事就提醒乔志把手机赶紧充好电,把笔记本的电也一定要充一下。她知道乔志一直都在拍照片和写游记,哪怕睡得再晚也会把这一天的事记下来,这真是一个好习惯。安小兰知道过若干年以后乔志也许要出许多本书,也许是八本,也许是十多本,到那时候他们也许会挣到不少钱,但乔志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走过了,并且记下了。安小兰甚至问乔志在路上,怎么解决自己的那个问题,安小兰对乔志说如果可以的话她并不反对他拥有他自己的艳遇,因为那是一种需要,谁也没办法抗拒的需要。人可以抗拒来自精神方面的东西,但无法抗拒来自身体方面的需求。安小兰对乔志说一旦要做那种事,最好别忘了戴那东西,她知道乔志的背包里有那东西,有一次乔志当着她的面取出一个那东西,因为乔志怕手机进水,就把那东西套在了手机上。这真是一个好主意,安小兰从来都没想过那东西还能派上这种用场。而乔志说那种事对男人来说其实不算是什么太大的事,每个男人都会自己解决,这不用她操心,因为男人的手可以派许多种用场。乔志说在外边他最担心的不是手而是自己的脚,他这么说的时候安小兰就在心里很不好受,她是多么希望乔志说他最担心的是她和小乔志。乔志说他的脚上次下山的时候崴了一下,现在走起路来总是有那么一点力不从心,而且右脚的前脚掌上长了鸡眼,鸡眼可真是户外活动的死敌,安小兰还知道乔志的左脚后跟的地方有一个鸡眼。那个鸡眼也真够讨厌的,怎么去也去不掉。有一阵子乔志不知道听谁说芹菜的叶子可以去掉脚上的鸡眼,那时候乔志总是用芹菜叶子搓他的脚后跟,一边看电视一边搓,一边上电脑一边搓,所以有一阵子乔志的脚后跟是碧绿的,手指甲也是绿的,但那个鸡眼一直跟着乔志。乔志很喜欢用热水泡脚,这是可以让脚很快恢复过来的最好办法,但乔志现在十天半个月也许都不可能泡一下脚。安小兰总是把乔志的照片拿给他儿子小乔志看,也总是把小乔志的照片传给乔志看,这也许是让他们父子两人保持联系的最好办法。安小兰很喜欢乔志身上的那种味道,但安小兰现在有点想不起来那是一种什么味道了,那也许是一种和芹菜差不多的味道。这真是很好笑,乔志的味道是芹菜叶子的味道吗?那肯定不是。但安小兰现在只要是一闻到芹菜的味道就会想起乔志。安小兰想把乔志身上的那种味道想清楚,却越想越不清楚了,安小兰觉得自己快受不了,她希望乔志能尽快回来。
“再不回来你儿子都快要把你忘了。”安小兰对乔志说。
“他就是把我忘了也不会是别人的儿子。”乔志说。
安小兰甚至想,等小乔志长大以后也许他们会三口一起去户外旅行,到那时他们就不分开了。安小兰和乔志在这方面是一致的。乔志希望自己以后最好不要定居下来,最好要有一辆房车,安小兰也认为这是一个很不错的打算。有一阵子,安小兰就总是在电脑上看有关房车的信息,房车太吸引她了。她和乔志的房车不要太大,有一间卧室就足够了,当然还要有厨房和洗手间,其实洗手间主要是用来洗澡的。等有了房车之后,安小兰和乔志会开着车去各种地方。房车上还要养一两盆花,那种红色的天竺葵就很好,还要有一条小狗。那一阵子,安小兰已经沉浸其中了,她想象乔志开车而她躺在那里睡觉的场景,她可以眯着眼看车窗外的蓝天和树,而乔志认为如果一旦有了房车,更重要的是要有一杆枪。枪对户外活动可是太重要了。
“我太爱枪了。”乔志对安小兰说。
“我还比不上枪吗?”安小兰那次是认真生气,一下子就生起气来。
“你怎么非要和枪比?”乔志看着安小兰。
其实后来安小兰也觉得自己那么说话是古怪,但那次她是认了真,认真到转不过弯来了,转不过弯来就只好争吵。那时候她怀着小乔志已经有六个月了,不知道为什么,安小兰觉得自己特别委屈,现在想想都好笑,自己居然因为怀了小乔志而觉得委屈。现在安小兰也会因为小乔志而觉得委屈,好像小乔志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与乔志没有一点点关系。
“乔志你赶快回来!”安小兰对远在天边的乔志说。
乔志经常和安小兰说起的却是他父亲的双筒猎枪,那杆枪就挂在乔志小时候住的那间屋的墙上,还有望远镜,还有皮夹克。乔志说起他的父亲,有一年冬天从外边回来,把扛在肩上用麻袋包着的什么东西“扑通”一下子放在了地上。那天乔志已经躺下了,但乔志闻到了血腥的气味。他猜对了,父亲扛回来的麻袋包里是一只狍子。从那时候起乔志就喜欢上枪了,乔志太希望自己有一杆枪了。安小兰甚至想,等到乔志过生日的时候自己也许会送给乔志一杆枪?但这只能是一种想象,现在国家不允许任何人拥有枪支。安小兰甚至想,过生日的时候自己去找人做一个和真枪一模一样的蛋糕送给乔志,那将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安小兰为自己的这种想象激动起来,她坐在那里笑了又笑,那时候小乔志还没有出生。小乔志出生的时候,乔志和安小兰的朋友们都来了,他们的朋友都是一些户外活动者,他们给乔志和安小兰送来了各种各样的礼物,其中最特殊的礼物就是朱天雷送的一个盒子。那是一个很大的盒子,谁也不知道那么大一个盒子里会是什么,人们是最后一个把那个盒子打开的,里边居然是一个骆驼的头骨。那头骨真是白净。那时候,人们都热衷于读三毛的东西,三毛的荷西就送给过三毛一件这样的东西。人们都知道朱天雷的骆驼头骨是从沙漠带回来的,那么大一个盒子,一次次地上飞机带上带下可真是不容易。后来乔志给那个骆驼头骨做了一个架子,现在那骆驼头骨就放在乔志的书架上。安小兰有时候望着它,就觉得它肯定会有许多故事。要知道它原来是一头活生生的骆驼,它知道在沙漠上怎么行走怎么找水喝,但它现在只剩下白厉厉的骨头。户外活动者们都会有许多关于户外的故事,聚会的时候,他们总是会一边喝酒一边交流这些故事。安小兰知道乔志一定收集了许多故事,安小兰也知道乔志自己本身也创造了许多这种故事,这里边当然也包括乔志和其他女人发生的故事。但如果乔志和非洲那边的女人上床的话,安小兰心想自己也不会太吃醋。安小兰太爱乔志了,即使是乔志在外边,安小兰也总是记着乔志的生日,到他生日那天,安小兰会把乔志和自己的朋友们都请来,就像他在一样。这很重要,这意味着人们没有忘记他。有几次,安小兰吃着乔志的生日蛋糕的时候就会流下泪来,其实这泪不是为乔志流的,而是为了乔志的儿子小乔志。小乔志的生日马上也要到了。安小兰最怕小乔志问的一句话就是:
“我爸爸呢?那个老乔志。”
安小兰会发短信或用其他方式问乔志:“今天是什么日子?”
而乔志总是记不住这是个什么日子。
“乔志,你这个浑蛋!除了户外活动你还记着什么?”安小兰会把这样的信发给乔志。
有一次安小兰和乔志互发短信的时候乔志说他正在河里捉一条虹鳟鱼。那是一条很大的虹鳟鱼,太大了,尾巴就像小号的军用铁锹,已经游过来了。乔志还说自己有很长时间没有吃到一点高蛋白的东西了,他需要这条虹鳟鱼。接下来,乔志那边就没了信息,安小兰可以想象乔志根本就没有捕到那条很大的虹鳟鱼。那不是一个人能干的事。安小兰还想那条虹鳟鱼到底能有多大,要知道一个人要想徒手抓住一条大鱼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最好能把手指一下子伸到鱼的鳃里,死死塞进去还不能被鱼锋利的牙齿弄伤。安小兰总是忘不了这件事,有时候吃鱼的时候还会想起这件事,户外活动真是一件很辛苦的事。
在最近一次发短信的时候,安小兰对乔志说你儿子的生日到了。
安小兰没把小乔志生病的消息告诉乔志,小乔志的角膜要换一下,这很让安小兰揪心,因为这不单单是钱的事,而是关系到小乔志能不能再睁开眼看这个世界。安小兰不希望小乔志的眼睛彻底失明。大夫也安慰她说换角膜现在不是一件难事,不要为这件事太担心。安小兰现在很难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起来,但她忘不了给小乔志订生日蛋糕,给她和乔志的朋友一一打电话。安小兰和乔志的朋友大多也都是户外活动爱好者,他们心目中的偶像就是乔志,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乔志走得远。这不单单因为乔志那年还上了美国地理杂志的封面,乔志在他们的眼里几乎就是英雄。问题是,乔志上到了乞力马扎罗山的最高点,他是他们这些驴友里唯一登上这座非洲雪山的人,乔志说他只差看到那只被风干的豹子啦。
“问题是,那头豹子上到那么高的地方做什么?”安小兰对乔志说,“它也是去登山吗?”
乔志说那头豹子无论上到那么高的地方去做什么它都是英雄。
其实安小兰和乔志都知道那头豹子也许压根就没有过,只不过是海明威自己想出来的,但安小兰和乔志都十分喜欢海明威这么写,这真是神来之笔。乔志从乞力马扎罗的山上给安小兰带回来两粒樱桃大小的石头,那可是真正的最普通不过的石头,灰黑色,很粗粝,一点都不漂亮,但乔志让首饰匠用它给安小兰做了一副耳环。有时候安小兰会戴它,许多不熟悉安小兰的人会奇怪她怎么可以戴这样的一副耳环?但安小兰从来都不会对他们解释什么。安小兰觉得自己这辈子是不可能登上乞力马扎罗的,但乞力马扎罗最高点的两块石头就被自己戴在耳朵上。只要一戴上这副耳环,安小兰就觉得耳边充满了高山之巅的风声,那风是怎么样的猛烈和寒冷。这么一来,安小兰就好像是和乔志一块登上了那座非洲传奇雪山。
小乔志的生日来到了,只有在这样的日子里,安小兰才会戴上那副耳环。
安小兰已经和她的朋友们商量好了,小乔志的生日要去外边过,那完全是一次户外活动,人人都要带上帐篷。这是一次短暂的户外活动,所以他们不可能走远。安小兰选择了离城市不远的缸底山,那地方有不少松树,那些松树远远看去是黑的。朋友们开着车来了,先在安小兰这里集聚了一下,然后又开着车去了缸底山。从安小兰住的城市到缸底山有很好的公路,所以又可以说他们这次去只是为了玩儿,人们总是找各种借口给自己玩儿的机会。虽然安小兰的那些朋友们谁都不说乔志的事,但他们都给小乔志带来了礼物。那也不过是各种儿童玩具。当然还有蛋糕,蛋糕是三层的,上边铺满了各种水果,这种水果蛋糕现在很时兴。安小兰的朋友们都过来了,当然这些朋友也是乔志的朋友。朱天雷来得最晚,他的车上放着一个十分大的礼品盒,那盒子也实在是太大了吧,上边装饰着各种颜色的彩带,所以人们一眼看去就明白那是一件生日礼物,但人们不知道里边放着什么。安小兰希望那是一辆山地车,虽然小乔志还不到骑车的年龄。朋友们都知道朱天雷现在是做什么的,虽然有人不喜欢他做的那些事,他的行为艺术有些过火,有时候会让人感到十分恶心。还是去年夏天的时候,他让自己沉到水里,只在水面上露出他的那张脸,水面上漂满了死鱼。那些鱼都发臭了,他就那么在水里待着。后来他染上了一种皮肤病,好像是过了好长时间还没见好。安小兰的朋友们,七八辆车吧,一起出发了。其实车还没有开动他们就已经激动了起来,他们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在外边搭帐篷了,他们要在缸底山先把帐篷搭起来,他们有各种户外活动的专用品,包括那种防雨灯还有那种防水垫,但他们希望不要遇到雨。他们还带了那种金属烤箱,他们要烤肉串,在户外活动最好吃烧烤,这比什么都来得方便,当然还有方便面,这是少不了的。缸底山之所以叫缸底山是因为它真像个缸底,而且还有一条小河。当年安小兰和乔志来过这里,他们在这里住了一夜,他们还做了爱,那天晚上他们听到了鹁鸪的叫声,是一直在叫。
安小兰她们是早上七点多出发的,所以,中午饭之前他们就到了。因为是要给小乔志过生日,主妇当然是安小兰,安小兰是个手脚很利索的女人,她什么都心里有数,酒,各种放在盒子里的凉菜她都一一弄好。安小兰为了这次活动把乔志从土耳其带回来的那个很大很大的坐毯带了来,那张大毯子打开来的时候有人惊叫了起来。“足够了。”安小兰说。“坐得下了。”安小兰说。“多么漂亮。”安小兰说。这时候,小乔志已经开始拆他的礼物。人们忙着别的事的时候,朱天雷和几个人把他那个巨大的礼品箱从车上弄了下来放在了土耳其坐毯的中央。这时候天上起云了,这就让人有些担心,担心忽然下雨怎么办,好在人们都带着雨具。人们都围坐在了那里,朱天雷让人们都坐下,其实人们这时候已经开始喝酒,你一杯我一杯地倒上了酒。安小兰把烤好的肉串放在一个金属盘子里时还“咝咝”发响,这时候朱天雷开始往开打他那个巨大的礼品盒子,外边花花绿绿的彩色纸去掉后,人们才发现里边不过是个木头箱子,三合板的那种。说它是个木头箱子,还不如说它是个小柜子,因为它有个门。安小兰虽然没说话,但她知道那里边肯定是辆山地自行车,因为再过几年,小乔志就能骑山地车了,他需要这么一辆车。但周围的人突然都不出声了,而且马上有人尖叫起来,因为在那个箱子打开的一刹那间,一切都出乎人们的意料。一个人,从里边一下子钻了出来。安小兰在那一刹那间几乎是被吓了一跳,里边怎么会有个人!紧接着,安小兰真的尖叫了起来,她看到了乔志,活生生的乔志,又黑又瘦的乔志,他从箱子里边钻了出来。安小兰真是有些受不住了,她看看旁边的人,那些人都有些模模糊糊,因为她的眼里瞬间都是泪水。
“过来呀,过来呀,过来呀!”朱天雷对安小兰说。
“过来呀,过来呀,过来呀!”朱天雷对小乔志说。
安小兰没有过去,倒是乔志大步大步过来了,又黑又瘦的乔志,大步大步过来了,眼睛是那么亮。他一把搂住了安小兰,安小兰觉得自己要窒息了,要喘不过气来了,要支持不住了,她挣扎了一下。乔志又把小乔志抱了起来,但他的另一只手,伸过来,停在了安小兰的耳边,他摸了一下安小兰的耳环。
“乞力马扎罗。”
乔志又摸了一下安小兰的耳环。
“乞力马扎罗。”
安小兰觉得自己要窒息了,要喘不过气来了,要支持不住了。
注释
[1].王祥夫,辽宁抚顺人,现居山西大同。1984年开始发表作品,曾荣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赵树理文学奖、《上海文学》小说奖、《小说月报》百花奖等。著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三十余部。现为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