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康生
离城市近了,却离蛙声远了。曾经的“蛙声一片”,如今只剩“一片蛙声”了。
“咯、咯、咯;呱、呱、呱;咕、咕、咕……”那一唱三叠的蛙声一直是我童年记忆里最原始的歌谣,也是我生命中最熟悉的声音。
记得农历春分一过,青蛙立即从冬眠中醒来,蹲立于荷叶之上,弹跳于青草之间。每当夜色降临,蛙声便从江边、田间、洞里、桥下、草丛中跳出来,弹奏无穷的快乐。那清脆的蛙声先是一丝、一缕,接着一阵、一片,此起彼伏,遥相呼应。那悦耳的蛙声仿佛带着农人的体温,夹着泥土的芳香,沾着小草的露珠,漫溯而来,空空响成一片。那圆润的蛙声,时而高昂,时而激越,时而婉转,时而低吟,如天堂的鼓点,欢快地敲打着乡村的每一个角落,合奏成一首乡村的天籁之曲,唱响了农人内心深处清脆的乡音。阵阵蛙声里,农人在播种,水稻在拔节,水牛在反刍,燕子在筑巢,孩童在欢乐,乡村在酿造甜蜜。
孩童时,我常伏在门槛上,遥望门前那口鱼塘,细听那悠扬低转的蛙声。上学后,我又特别喜欢躲在草垛里,静听青蛙那纯真、淡泊的叫声。从记事时起,我就知道,哪里有青蛙叫,哪里就是家。青蛙叫的方向就是家的方向。从懂事时起,我就视蛙声为天地之正音,且将蛙声与在唐诗宋词里叫唤的鹧鸪声串联一起,锁在心灵最深处。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水满有时观下鹭,草深无处不蛙鸣。”夜色四合之时,我常常在蛙声里行吟,在蛙声里游戏,在蛙声里追逐。
蛙声穿透薄薄的夜色,飞溅到袂花江上。踏着蛙声,我常和小伙伴们手持梅花叉,肩背竹篓,一起到江边“叉青蛙”。江边长满了杂草、水葫芦。许多青蛙就藏身在水葫芦里,匿身在杂草丛中。我们左手拿木棍,右手持铁叉,一边拨开水葫芦,一边搜寻蛙迹。一闻蛙声,我们便迅速叉去。但青蛙的反应相当敏捷,它双腿一蹬,一跃而起,就跳上了水葫芦顶。我们十扎九空,十分懊恼。随后,我们猛扯齐腰高的杂草,青蛙“哇”的一声,从中跃出,又“嗖”的一声,纵身跃进江里,击起一圈圆晕,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风贴着江面吹来,裹着泥土的气息,夹着青草味道。风吹草动,我们赤脚下水,在草丛中“混战”,不经意间摸到一条滑腻腻的长草,疑感长草似小青蛇,在手心微微蠕动,惊吓得赶快甩手。就在甩手的那一刻,青蛙又从中跳出来,摇舌鼓腹。正想拔腿离开草丛时,青蛙又纵身跳到跟前,露出脑袋,呱呱鸣叫——
月亮渐渐地从江面上升起来,蛙声也随江水渐渐涨起来。春潮般的蛙声“叽叽呱呱”地跌落在水面上,溅起一串一串月光。那欢快跳脱、水分充足、亮润如珠的蛙声,似乎是从天上空泻下来,不沾丁点杂尘,清明澄澈,直慑心魄;又像是从齐白石的《蛙声十里出山泉》里喷薄而出,不矫揉造作,质朴纯清,直击心鼓。
贴着这些来自大地的原生态蛙声,我多次问自己、问大地、问河流、问青蛙:“青蛙们从春唱到夏,从黄昏唱到黎明,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此不知疲倦地重复着自编的旋律,是在履职?还是在宣泄?抑或是在交流?
月亮越升越高了,夜色也越来越浓。如鼓如鼙的蛙声漫过江堤,滑向田野,飘向乡村,淹没了乡村那如豆的灯火……
到了夏天,乡村更成了蛙的天堂。夏风吹过,青蛙就披上碧绿的衣裳,露出雪白的肚皮,张开宽扁的大嘴,四处蹦跳。稻田里、鱼塘边、草丛中,甚至是田埂上,都跳跃着它们的身影。“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那时,我也常和小伙伴们到稻田深处去“钓青蛙”。
稻田金灿灿,稻花香两岸。走在田埂上,青蛙“扑通扑通”跳进稻田里,溅起浅浅的稻浪。踏着蛙声,我将竹子削成钓竿,拴上线,扎上蚯蚓,抛向稻田。有青蛙一见蚯蚓,便迫不及待地猛扑上来,张嘴就吞。我用力一提,青蛙便被钓到半空。“住手,不许钓青蛙!”村长高声喊道。咔嗒!线断了,青蛙逃了。好大的一只青蛙呀!我一看,饵没了,连忙把钓竿一扔,扑了上去。青蛙双腿一蹬,蹦出丈远。村长飞奔过来,收缴钓竿,说:“青蛙是‘农田卫士’,一只青蛙一天能吃掉上千只害虫。如果你们‘钓’走了青蛙,吃了青蛙,害了青蛙,害虫就会来‘害’我们。”
“蛙满塘,谷满仓”;“万径蛙声灭,田中蛾猖獗”。村长除了斥责,还“威逼”我们背诵民谚。我们一边摇头晃脑,一边窥视蛙影。但见一只青蛙正弓着背,撑着四爪,张着嘴,瞪着大眼,紧紧地盯着害虫。等害虫飞得低一点时,它猛地一蹬后腿,纵身一跃,吐出一条飞叉似的长舌头,闪电般地粘住了害虫,迅速地把害虫卷进嘴里……
入夜,蛙声随风而起。起初,只是一蛙独鸣。接着,二蛙、三蛙、四蛙一起浅吟慢唱,蛙声似《高山流水》,如《二泉映月》,隐隐约约,时断时续,舒缓而恬淡。凝神静听,感觉有不可捉摸的声响,极远又极近,极粗又极细,像春蚕吐丝,如明月呜咽,似波浪喋岸。蛙声在静静地流淌。缭绕着缥缈的蛙声,清新的水气和淡淡的稻花香轻轻浮起,弥漫……至午夜时分,青蛙倏地从屋前、从草丛、从田边钻出来,一下子就聚拢成了一营、一团、一师、一军。月朗星稀,流水潺潺。“咯、咯、咯……”,换上“彩装”的成千上万只青蛙,倏然跳上“歌台”,扣月而歌。少顷,村子的东边、西边、南边、北边,都“咯咯咯咯”地响起来,并呈燎原之势。“咕咕哇,咕咕哇,起——”,成群结队的“乡土歌手”骤然发力,齐声高歌,声震四野。蛙声盘天而上,鼓鸣于灯火与繁星之间,飘飞于江河与明月之上,那如玉珠落盘的蛙声仿似从天上掉下来,整个乡野顿时汇成了“蛙的海洋”。蛙们越唱越起劲,越唱越机灵,声音圆润、高亢、雄浑,不带丝毫烦恼,不沾一丝忧愁,仿佛整个生命就是为乡村的夜晚唱出一首美妙动人的歌谣。蛙声跌宕起伏,婉转沉雄,绕梁遏云,那一刻,虽不见其影,但我却隔空感受到了蛙的快乐,也快乐着蛙的快乐。
“蜃气为楼阁,蛙声作管弦”,成千上万只青蛙用抑扬顿挫的清音,在辽阔的天地间酣畅淋漓地歌唱,空空唱成了旷世神曲。那蛙声重重叠叠,苍苍莽莽,滚滚滔滔。如惊涛拍岸,似山洪暴发,像万面鼙鼓,金声玉振——
蛙声如潮卷动玉帘,蛙鸣如歌跃碎月光。我静静躺在茅草屋里,聆听来自大自然最美妙的声乐,全身每一根神经都渐次舒展开来,疲劳的身心也被烫得熨熨帖帖。枕着撩人心弦的蛙声,乡村睡去,我也睡去。在梦中,我梦见自己脱去黑衣,换上彩装,文上花纹,变成一只大青蛙,张嘴摇舌,四处捕食害虫……
午夜梦回,那美妙的蛙鸣声时常在我耳边萦绕,一种温馨而甜美的感觉也常涌上心头。但自从跳出农门,栖身城市后,那熟悉的、优雅的蛙声便渐行渐远。生活在喧嚣的都市里,基本上没遇见过青蛙,即使偶尔听到一声蛙鸣,自己也少了那种无忧无虑的听蛙心境。“薄暮蛙声连晓闹,今年田稻十分秋”渐渐变成悠长缠绵的记忆。“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更变成一种奢望。在霞山住了20年,天天听到的不是蛙声,而是喧哗声、嘈杂声、汽车声和卡拉OK声。
有人说,钢筋水泥育不出蛙鸣,也容不下蛙鸣,很多青蛙都已成为食客的盘中餐。前些日子,我打开手提电脑,在网上听到了一片蛙声。翌日,我到农贸市场寻蛙,一进市场,远远就听到蛙鸣声,蛙声低沉而凄厉。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有人正在卖青蛙,大大的塑料袋网住数十只青蛙。蛙们正上蹿下跳妄图逃出网袋,发出凄惨的叫声。卖蛙人一手握住青蛙的腰,一手用锋利的刀将其开膛破肚,并用钳子钳出肠子里尚未消化的小虫。随后,快刀剁掉青蛙的头和脚。卖蛙人刀起刀落,我的心如刀割。“美腿青蛙,美腿青蛙”,卖蛙人大声叫卖,脸上竟充满笑容——
2015年春,湛江下起了雨,“锦绣华景”小区里的洼地积水成潭,不知何时跳进了几只青蛙,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竟泛起阵阵蛙声,先是一只,后是几只交替,绵延而空灵。这久违的蛙鸣,勾起了我无尽的怀念。寻着蛙声,我回到了久别的家乡。家门口那口大鱼塘不见了,稻田和绿油油菜地已不复存在,原先长满小草、小花的道路被铺上了水泥,原先一到春天就吐蕊的“后背坡”,也盖上了楼房。村子里“泥土到处乱堆、垃圾基本靠吹”,再也听不见那清纯的、带着田野气息的蛙鸣声了!
踏着晶莹的露珠,我走在蜿蜒曲折的田埂上。田间沟渠已严重毁坏,明镜似的稻田却不见蛙的踪影,村里人告诉我,由于大量使用农药化肥,青蛙已近乎绝迹了。
我沿着袂花江江堤来回踱步,翠绿的青草已看不见。过去清澈的江水已变得污浊不堪。原来还能洗菜做饭的江水如今连布衣都不敢洗了。
沿着小江走了方圆十里地,竟没碰见一只青蛙。村里人说,田里青蛙以及蛇几乎给“赶尽杀绝”了,那来自水草间的天然蛙声也几乎听不见了。
无处听蛙。曾经的蛙声一片,如今只剩一片蛙声了。啊,何处听蛙,何处寻蛙,何处觅蛙?
原载2015年2月10日《湛江晚报》
2015年7月20日《西安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