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兆林
水火不容的两类亡者，却在同一栖魂园里立碑。那很大一面山坡的栖魂园，取《楚辞》中《国殇》篇命名，叫国殇墓园。硕大“国殇”二字显示着它与国家的关系。巍巍耸于云南高原的国殇墓碑，顶天立地，而列于前后左右的成千上万小方碑，则漫山遍野。不言而喻，定然有烈士在此尸横遍野了。
是谁让万千烈士在这里尸横遍野的？墓园门里那座一眼便可看见的渺小倭冢提醒我们，是日寇！
一个伟大民族的烈士在这里尸横遍野了，他们的敌人能不遍野横尸吗？但倭寇的遍野横尸，是遗臭万年的活该！保家卫国者的尸横遍野，是碧血千秋的壮丽。所以前者被国殇墓园收魂流芳百世，后者则理所当然被压缩成一小撮，塞进墓园入口处渺小而卑琐的“倭冢”，永世向烈士跪罪。这与把被国际法庭判为甲级战犯处以极刑者的灵位放于靖国神社供国人参拜的日本，形成的反差，真有天壤之别。
国殇墓园建在滇西中缅边界一座叫腾冲的县城。腾冲曾被日寇不费一枪一弹占领，而后又被国军将士付出近万生命和无法统计的鲜血夺回。血迹未干的第二年，国殇墓园便在腾冲城边站起来了。巍巍主碑上，“碧血千秋”四个大字，气壮山岳。主碑后面山坡上，按参战部队的军、师、团建制，林立着为光复腾冲战死的9168名国军官兵的花岗岩小方碑。高大主碑上“碧血千秋”四字，是蒋介石所题。
蒋介石是谁？若干年前，除幼儿园小朋友，中国老百姓差不多都知道，那是时任中华民国的大总统，曾因日军侵华而采取了“先安内，后攘外”的不抵抗政策，遭国人痛责及麾下将领兵谏，险些丧命。当时，抗不抗战，抗战能不能胜利，烈士的英魂能不能碧血千秋，与他蒋介石的决心至关重大。国家生死存亡关头，在全国各方抗议及兵谏扣押下，尤其在共产党的敦促下，蒋介石终于发出抗战令，才使他在抗日问题上，没有成为千古罪人——国殇墓园和2013年8月15日落成并与国殇墓园连为一体的“滇西抗战纪念馆”可以做证。新中国成立63周年前夕落成的滇西抗战纪念馆，占地面积14677平方米，建筑面积9492平方米，陈列面积5000平方米，展出抗战将士各种文物10万余件。纪念馆外侧的“中国远征军将士名录墙”镌刻有10万3100多名参与滇西抗战的中国远征军将士、盟军将士、地方抗战游击队和地方参战民众、协同参战部队和单位人员姓名。国共两党不同时期共建的这处合二为一的纪念地，已被国家命名为“海峡两岸交流基地”。这说明，抗战的胜利，是全中华民族共同流血牺牲取得的。海峡两岸的中华儿女，应共同食用这道同胞浓血腌制的苦咸菜，以防治中华民族的心酸病与胃酸病复发。
蛇吞象般的日倭侵华，必以失败告终，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这是自然规律，也是历史规律。野心再大的蛇，也是吞不了象的，除非那象已病入膏肓，被蛇肢解成一块块脱骨的软肉，一点一点地吞。回首日倭蛇国奋发图强欲吞我中华象国的历史，着实令人心疼：蛇怎么可能吞了庞然大象呢？！有个可怕的数字，一提就令人不寒而栗。整个抗战时期，侵华日军总数也就200多万，而与日军同流合污的伪军汉奸部队人数，竟达250多万！还有以一胜十发挥负能量的叛徒们呢！可想而知，中国抗战的胜利，有多么艰难。凡为抗战付出鲜血尤其生命的每个中国人，谁都不该忘记！正是这种复杂心情，驱使我飞往了腾冲。
腾冲这座极边之城，大清盛世时，还是不被西方世界所知的南中国闭塞后门。直到19世纪缅甸沦为日不落的大英帝国殖民地后，中国版图最边缘的腾冲才被动地向世界敞开了这一绝少人知的隐秘后门。英国殖民政府开始在此设立领事馆，秘密派人考察滇缅铁路修建是否可行，腾冲才逐渐成为边贸重镇，和出入东南亚与印度的交通节点。于是，想建立大东亚私利圈的日倭蛇国，首先在距其最近的中国东北成功发动了“9·18”事变，占领东北的心脏沈阳，不到一年又用重炮和刺刀将东北肢解成一块肥大的脱骨肉吞进腹中。一场蛇象吞抗的战火便从东北大地向全国蔓延开来。抗战后期，已吞下大半中国的倭蛇，开始盘算切断滇缅公路这条唯一从东南亚向中国运送战争补给的大通道，于是，七十多年前的1942年，日军没费一枪一弹占领了腾冲。1944年5月，驻训于缅甸的中国远征军对滇西日军发起反攻。第二十集团军主攻腾冲，焦土之战一直持续四个多月，直到牺牲了9168名将士，惨烈的光复战才最终结束。战后仅一年，断筋折骨重伤累累尚未得以重建的腾冲古城边，就建起一座国殇墓园。这是全中国规模最大、保存最为完好的国军抗日阵亡将士陵园。从大东北沈阳城的“9·18”纪念馆，到大西南腾冲的国殇墓园，我只能用感慨万千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时势可造就英雄和伟人，也可铸成叛徒和罪人，有时甚至可能，同一个人，既当过罪人，也当过伟人。比如，全中国都知道的那个东北人张学良，和那个浙江人蒋介石。当年，胡子出身的东北王张作霖被日本鬼子阴谋炸死后，其子张学良出于民族大义没继续称王东北，而果断通电全国，宣布东北易帜，统归经世纪伟人孙中山之手推翻帝制而建立的中华民国时任总统蒋介石管辖，使得日本离间东北肢解中国的阴谋一时没能得逞。此时此举的张学良和蒋介石，可算与英明沾边了。而当日本蓄谋已久，突然以区区万人之兵，在拥有二三十万国军的东北发动了“9·18”兵变时，这两个人都没能站在历史高度审时度势，当机立断下令抗战，竟使几十万东北军退撤关内，而让只几万人的日本关东军支撑起一个伪满洲国来。不管怎么说，此事张、蒋都有不可逃脱的罪责。丧失浩大国土而忍气吞声，不下抗战令，王也好君也罢，不是罪人是何人？及至日军增兵压境，浩浩荡荡越过长城，杀进山海关内了，如果他俩还继续指挥治下大军打内战剿杀共产党的话，那就该是一双千古罪人！好在，国家和民族生死存亡关头，中国共产党积极发动各方，敦蒋抗日，促使被骂为不抵抗将军的张学良发动兵谏，逼蒋抗战，方使渐被蛇吞的中国实现了全国抗战。无论怎么说，共产党是主战派的中流砥柱。共产党的领袖毛泽东，和国民党的领袖蒋介石及其麾下张学良，曾一同被伟大的抗战之绳串联在一起过。国难当头，抗战即伟人，内战即罪人。
1942年，为实现“大东亚共荣圈”野心，已占据缅甸的日寇实施对中国的“断”字作战计划，于5月初派重兵入侵我国大后方云南，相继占领畹町、芒市、龙陵之后，又窥视西南边防重镇腾冲准备攻占之时，民国腾冲边区行政监督官和腾冲县长相继望风而逃，驻腾冲的千余军警也迅即撤逃县城。5月10日，292名日军没费一枪一弹，占领了五百年来外敌不曾越雷池半步的石头城———滇缅公路这条国际补给线上最关键的枢纽。
大敌当前，不出英雄的民族，便是无望的民族。当此之时，有个叫张问德的外县已退休两年的员外县长，热血沸腾站出来，自发在腾北高黎恭山区举起抗日大旗，与另外几位爱国志士，组成了腾冲临时县务委员会，公开领导当地民众抗日救国。在任县长弃印而逃，退休两年的员外临难挑梁，感动了民国元老、时任云贵监察使的李根源先生，经其举荐，张问德被委任为战时腾冲县长。张问德毅然宣誓就职，组织成立了抗日县政府，与国军一同在腾冲开辟抗日根据地，组建游击队、运输队、救助队、战场啦啦队等。62岁的县长，八次翻越险恶无人烟的高黎贡山，联络各界，开展抗日斗争。腾冲抗战最艰苦阶段，日军企图诱降这位须发花白的张县长。日驻腾冲行政班本部长田岛，特秘密致函邀请张问德择地会谈。张却公开复函《答岛田书》，严词历数日军在腾冲奸淫烧杀抢掠诸多罪恶，正告田岛正视自己“即将到来之悲惨末日命运”。这是一篇抗日檄文，迅速被《中央日报》等各大报刊发表，极大激发了全国抗战热情。
日军恼羞成怒，加紧在腾冲城内修建更多明碉暗堡和地下通道，同时占据城外远近各乡的重要可据之点，如北海乡一带的燃灯寺、护珠寺、普光寺、三奇寺、鳌交庙、杨家宗塘等祭祀场所，当作搜刮粮食的集散地和无恶不作的去处，甚至把最神圣的文庙，也占为满足日军兽性的“慰安所”。1944年端午节早上，一百多日军在北海乡抓走一群不满的乡民，其中有三户全家一起被抓。日军把这些乡民赶到鳌交庙作恶，先在佛祖面前把所有女人衣服扒光，连坐月子的产妇都没放过。他们当众轮奸妇女，同时强迫被奸者的家人观看，兽行之后再强迫家人舔净他们排泄的污物。最惨不忍睹者，这群禽兽竟用洗衣棒、丝瓜、白萝卜、吹火筒等物，捅戳了九名妇女的阴户。一名貌美的胡姓女子被六个日军轮奸昏死过去，还有一位姜姓女子被一日军用刺刀直刺阴道当场死亡。一座中国人作佛事的圣洁庙堂里，禽兽不如的日寇轮奸中国妇女，致死一人，致疯三人，抓去飞凤山服务七人……这只是日寇占据腾冲日子里，作恶多端，激起张问德怒写《答岛田书》的事件之一。光复腾冲的第二十集团军将士，能不舍生忘死吗？！
现摘引《腾冲攻城战经过》资料如下：
七月二十九日（1944年）腾冲城郊残敌，经我肃清后，各部队即遵照新命令，调整攻城部署，黄昏时，饮马水河之敌三百余，向我一九八师猛扑，企图突围，激战二小时，敌伤亡惨重，不支退去。伤我第一八九师士兵十二名，亡排长一员、士兵七名。
三十日，腾城敌二百余，企图由城北方面突围，经我一九八师猛烈阻击，敌伤三十余，不支退去，我略有伤亡。
三十一日，各部队作攻击准备，敌加修工事时被我击毙数名。
八月一日，各部队积极准备工程部署。
二日，我空军飞临腾城开始分批轰炸。我攻城部队前仆后继猛冲，因敌火浓密，接近困难，乃与敌对峙，至黄昏时仍在激战，后急造竹梯强行爬城，攻占敌堡垒三座，但伤亡重大。城东南角我部，利用飞机轰炸缺口，冲上城墙，战斗极为惨烈，敌使用毒气，向我反扑，终被我击退。是日，三四六团已冲入城内帮办衙门院内。
三日，城内之敌乘我立足未稳，一再猛烈反攻，我以机枪、手榴弹并白刃肉搏应战，将敌击退，经反复冲杀，我已在城头站稳脚步。激战中，登城连长负伤，排长以下全部壮烈殉职。本辰三时许，该团复派兵一排强行爬城，亦牺牲殆尽。
四日，因连日攻城牺牲太重，本日召集各军师长讨论攻城及巷战方法。一一六师三四八团与敌数度冲杀，已将城上占领之正面扩展五十公尺。本日我三十六师以官兵数十人组成敢死队，强行登城，与敌激战至黄昏，已掩护两连官兵登城，并占领城上敌碉堡两座。
五日，昨夜敌猛烈反扑，我军奋战至今日拂晓，我伤副团长、营长各一，阵亡副营长一员，士兵伤亡一百五十名。本晚敌反复猛扑，至本日拂晓，敌遗尸多具，我士兵负伤七名。
六日，我利用空军二十八架飞机轰炸成果，在炮兵配合下，从南及西南两侧登城激战，计我伤亡官兵二十余名，敌伤亡约五六十名。
七日，昨夜遭敌九次炮火集中猛烈反攻，至本日辰因伤亡殆尽，稍向后移，但另有两部登城官兵，屹立未退，且炸毁敌碉堡两座，另攻占堡垒三座。
八日，我各部队连日攻城以来，伤亡颇重，本日整顿态势，是夜敌向我登城部队猛扑，被击退。
九日，获敌全副武装器械投降之下士村井太郎一名，据供现守城之敌共千余人，敌师团长曾令死守，十月底方能增援反攻。
十日，敌数度向我登城部队反攻，均被我击退。夜，敌百余企图冒雨突围，被我阻击退回。
十一日，大雨如注，敌我对峙，仅发生炮战。
十二日，敌于本夜向我登城部队反攻五次，均被击退。
十三日，敌向我攻城部队反攻，被击退，我机二十三架，分六批向敌轰炸扫射，并略变更部署。
十四日，经数小时激战，进展甚微。
十五日，按预定计划，我军从各面缺口攻城，因敌猛行反扑，我伤亡过重，旋又退出。
十六日，集团军调整部署，同时远征军长官部为使联络加强起见，转移驻地。
十七日，各部队已遵照新部署开始行动，并展开攻击，我机六架飞腾城助战。
十八日，我机十八架参战，各部队向右侧攻击，颇有进展。
十九日，有四个师派部参加攻城战，进展顺利。
二十日，战斗继续进行，有数股部队突入市区，并攻占堡垒、民房数处及英领事馆。被我围困小白峰坡之敌，经月余困斗，已全部肃清。
二十一日，我攻城部队猛烈扫荡城上敌军，并乘胜下城，与敌巷战至黄昏。本日计伤亡官九员，士兵一百二十四名。
（限于篇幅，以下每日战况虽愈加惨烈，但笔者仅列伤亡人数）
二十二日，计伤亡官七员，兵七十九名。
二十三日，计伤亡官长十八员，士兵一百余。
二十四日，计伤亡官四员，士兵八十四名。
二十五日，计伤官三员，伤亡士兵七十三名。
二十六日，计伤亡官十八员、士兵一百七十二名。
二十七日，计伤亡官十一员、士兵八十四名。
二十八日，计伤亡官二员、士兵三十四名。
二十九日，计伤亡士兵四十一名。
三十日，计伤亡官七员、士兵六十六名。
本日集团军下达新命令：本集团军围攻腾冲以来，为时一月，虽各部咸能努力，但纵观成绩，尚未迄半，目下困据城内之敌，较我兵力微弱，纵令残敌如何顽强，工事如何坚固，安有不一举歼灭之理，而时间迁延，大功未成者，全在我各级指挥官，无必胜之信念，与必死之决心耳，言念及此，能无惭耳。自明（三十一）日起，限五天之内将各该军区域内之敌彻底肃清。如有观望不前，或借故推诿，不能如限肃清者，各该军长师长应负贻误之责。
三十一日，计伤亡官十七员、士兵二百二十三名。
九月一日，计伤亡官十五员、士兵二百一十一名。
二日，计伤亡官三员、士兵八十四名。
三日，计伤亡官二十八员、士兵二百四十九名。
四日，计伤亡官十八员、士兵二百八十七名。
五日，计伤亡官四十九员、士兵四百五十七名。
六日，计伤亡官三十八员、士兵三百七十四名。
七日，计伤亡官十七员、士兵三百一十七名。
八日，计伤亡官二十二员、士兵三百零五名。
九日，计伤亡官三十三员、士兵四百五十九名。
十日，计伤亡官四十一员、士兵四十三名。
十一日，计伤亡官二十八员、士兵三百九十一名。
十二日，计伤亡官二十六员、士兵二百一十三名。
十三日，计伤亡官十六员、士兵二百二十五名。
十四日，各部队举全力猛攻，敌虽全部就歼，而我各部兵力亦消耗殆尽。
自渡怒江反攻，至克复腾城，实施战斗时期正值雨季，气候极为恶劣，对部队战斗力负面影响颇大。怒江滩多水险，渡江时有翻船溺马事件发生。阴雨连天，山洪暴涨频繁，部队补给困难重重。怒江西岸绵亘南北的高黎贡山，险路崎岖，人烟绝至，高峰常年积雪，我各部队官兵衣单被薄，冻死者数以千计。自日寇侵入腾冲，城垣已被挖空，筑有多层坚固侧防工事，城上每十米构有碉堡一座，市区堡垒更遍及各个角落。尽管如此，腾冲还是成为国军反攻收复的第一座县城。这场收复战，据守日寇，无一生存。
腾冲光复后，一度积极为日军效命的大小汉奸，却四处贿赂军方免于惩办。对此，被誉为全国沦陷区模范抗日县长的张问德，与二十集团军总司令发生严重分歧，他激烈质问：“钟敬秋、李子盛可以不杀，还有什么民族尊严？都可以苟且偷安，俯首敌人铁蹄之下，卖国求荣了！”在张问德力辩之下，伪县长钟敬秋、伪工商会长李子盛、伪维新社长杨吉品等十名首恶汉奸被枪决。枪声与欢呼声过后，张问德毅然辞职，不再超龄执政一日。直至今天，国殇墓园的忠烈祠前，还立着张问德先生光耀千秋的《答田岛书》刻碑，同时，也存刻着推荐张问德成为抗日县长的民国云贵督察史、德高望重的李根源先生书法真迹：“国殇墓园”、“碧血千秋”、“倭冢”十个主题大字。
2015年8月8日（立秋）写于大沟乡藏双村听雨庐
原载2015年9月号《辽海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