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霁
溯?流?而?上
出县城,越野车一头扎进峡谷,在临河一侧的悬崖边左旋右转。太阳像是被那些尖利的山峰挂住了,半上午,整个河谷还在厚重的阴影中。逼仄的空间里,忍不住将车窗半开,猛踩油门。风哗地灌了进来。车头扬起,这时,爬坡的车子似乎成了一只风筝,窄窄的公路就是线头,被前头一只看不见的手牵引着,上升,再上升。
这里是川西北的平武。白马人,一个被人类学家称为“亚洲最古老部族”的民族,就聚居在100多里远的前方。
公路在离城十几公里处分了岔。一座石拱桥通往左岸,通往同样是少数民族聚居区的黄羊和虎牙。这座桥叫铁龙堡大桥,桥身其实很短,就十来米长。称它“大桥”实在夸张,就像是给一个小孩子穿了件成人的外套。不过,它也有“大”的地方:它是平武重要的人文地理标记,曾经的汉夷分界。铁龙堡,坚硬,冷森,透出冷兵器时代军事堡垒的质感。
虎牙河与夺补河在桥边交汇。它们像两条合股的绳子,形成了涪江。虎牙河混浊,夺补河清澈,它们太像流淌在那个著名成语里的那两条河,泾渭分明,在涪江里不那么情愿地与对方拥抱。
涪江已在身后,虎牙河撇在对岸。现在,只有夺补河与我同行。夺补河是一把手术刀,轻轻一划,在大地上切开一道120多公里长的窄缝,让我侧身而进。触目皆是褶皱岩层。平皱、竖皱、斜皱,这是大地的伤口,让我们把它的骨骼和肌理都看了个清清楚楚。
“夺补”,是这条河的名字,也是平武白马人的总称,就像甘肃文县白马人称为“达嘎”、九寨沟白马人称为“厄补”一样。它们构成了中国白马人的三大部落。
“夺补”,这个白马语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曾经问遍白马精英,但没有谁能够给出一个可靠的答案。一个部族与一条河,同名,深深地嵌入彼此,互为表里。作为一个历史遗物,“夺补”给了我巨大的想象空间,让一条河、一个民族,都显得深邃无比。
峡谷越来越深。山体横陈竖列,扭动、排挤、冲撞,尽显凌厉与霸气。一川乱石在谷底翻滚,晃眼看去,像是大大小小的羊,被山神驱赶着,顺沟而上,浩浩荡荡奔向白马。
这是5月,我正从海拔几百米的盆地冲向几千米的高原,季节即将从夏初迅速过渡到冬末。不过此时此地,主题还只有绿。满眼新绿,铺陈在大野深处。鹅黄、浅绿、翠绿、油绿,裹挟着些许的紫红,浓浓淡淡地挤在一起,鲜亮得耀眼。山顶常常是看不见的。云蒸霞蔚,雪峰在云端若隐若现,像是在神的手心里慢慢融化。
忍不住一次次停车。走过晃荡的吊桥,走进林间。我关于树的记忆里只有家乡的松柏、青岗和杞柳,它们稀疏地长在起伏的丘陵上,是树中的寻常百姓。而这里,几乎是无人区,过于葳蕤的老林,楠、桦、槭、栲之类,我都叫不出名字。这些树普遍高龄。几十年、几百年甚至几千年,它们都站在这里,周身的绿苔是层层叠叠的故事,古老而神秘。
林下的夺补河细瘦得楚楚动人。阳光稀疏地漏射进来,照着疏朗的树干和卵石上的苔藓。清亮的水绿得泛蓝,这是挡不住的诱惑。伸手入河,猛一激灵,感觉像被许多细密的钢针扎了一下。这是高山融雪而成的水,冰凉直入骨髓。它像是一声呵斥,低沉,但严厉,让我这个擅入者感到了来自夺补河的拒绝和排斥。
突然想到刚刚见过的嘎妮早。那个白马的第一美女和歌手,年近30,说起夺补河就现出一脸天真。她说她最美好的记忆来自儿时夺补河的夏天。那时的稿史瑙寨,草甸如绿毯铺在河边,荞子花大片大片,是鲜艳的火红。草莓、羊奶子,躺在地上就可以吃到。她们经常下河洗澡。在河水平缓的回水处,一群赤裸裸的女孩子,七八岁到十几岁不等,在水里扑腾着、嬉闹着。她们无知无畏,也不知道避讳他人。有拉木材的卡车经过,也敢大胆从水里站起来,甚至跑到公路中间,撅着屁股朝司机扮鬼脸,大吼大叫。
天人合一,亲近自然,融入自然。这是一个真实的童话。不过,我无法想象的是,白马的夏天,最高温度也只有二十几摄氏度,夺补河接纳的都是山上融化的雪水,它在纸上的流淌也让我打冷战。稚嫩的孩子们,你们怎么可以,把光溜溜的身子投进去?
没有关关雎鸠,没有伊人秋水。一条野性的河,因为一些女孩子,立刻变得无比生动和妩媚。
夺补河在平武人人皆知。但是,出了县境,它就是一条无名河,在地图上往往被忽略不计。这是几乎被岁月留白的地方,也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地方。王维太远,李白最近。江油人李白,曾经在史页上拖着一条胡人的尾巴。白马人自称是氐人之后。有学者列出了7条理由,证明诗仙也是氐人,或者说是白马人。氐人李白的青莲场,一直活在平武白马人代代相传的历史传说里——他们坚信,那里就是他们的原乡。事实上,江油一直是以平武为治地的龙州之辖地。但即便如此,夺补河也是李白的盲点。年轻时,他闭门读书,求仙访道,家乡的山足矣,他犯不着跑这么远。成人之后,他向往的是大唐热闹的地方,他顾不上一条太细枝末节的夺补河。
在古代,李白是夺补河名闻天下的唯一机会。与他擦肩而过,年复一年,夺补河只能流淌于文明的视野之外。
汉民族太强势太庞大。同化少数民族是历朝皇帝的既定方针。屯田、军户,是扩张的支点。年复一年,滚雪球一样,将周边的少数民族由生番变熟番,再慢慢变成汉族。即使是少数民族坐了江山,也是同样的套路。比如康熙、乾隆,他们迫不及待,首先竭力将自己汉化,成为最熟最熟的一个“熟番”。
个别读了书的白马人,知道前秦苻坚是氐人,因此津津乐道。但是苻坚更像个汉族君主。他以汉人为相,推行汉文化,照样和前朝皇帝一样将氐人迁往各处。其结果,氐人的血脉不断稀释,最终消失在民族大融合的滚滚洪流之中。所以,除了地方史志,后来的各种正史就很难再见氐人的踪影了。住在陇蜀之间的白马氐人,因为僻居深山,环境封闭,同时统治他们的王氏白马土司,是一个绵延近700多年的超稳定结构,才在汉藏两大强势民族的包围之中,留下了一个独特民族的孤岛。
夺补河沿岸,自下而上,分别是木皮、木座和白马三个民族乡。
木皮人、木座人本来也是白马人。但是人们说汉语,着汉服,从汉俗,比汉人还像汉人。作为曾经的白马人,他们已经没有了关于本民族的记忆。他们的民族身份,往往是模糊的,他们与白马人在文化上早已分道扬镳。只有到了自夷里,看见三三两两穿白马服装的男女老幼在地里干活,在路上行走,白马风情才渐渐浓了起来。
白马十八寨在夺补河两岸依次现身。最后,我在王朗保护区找到了夺补河的源头。整个流域像是一棵大树,长白沟、竹根岔、大窝凼三条大沟是它的三条主根,密集的根系,深植于高耸入云的雪峰。
每一个白马人都是夺补河结下的果实,每一个白马人身上都继承了夺补河的基因。
虽然,白马人的历史早已在岁月深处走散。但是,只要夺补河在,他们就不会无根无攀。
神山叶西纳玛
叶西纳玛并不巍峨,甚至连一座独立的山都算不上。它只是桑纳日珠山——卡氐寨的主神山延伸出来的一个小山头。从正面看过去,它呈圆锥体,像是一个乱石累积的大石堆,上面稀稀疏疏地长了些不足一人高的老桕树。
但是,恰恰是看似最不起眼的叶西纳玛,最形象地告诉了我们,什么叫“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它是白马人的总山神,不仅在白马地区如此,就是在九寨沟和甘肃文县的白马人心目中,它也是至高无上。
在白马的日子里,我几乎天天要从叶西纳玛神山经过。
这里地处白马的中心,三岔路口。往右,是通往九寨沟的环线公路,也是通往陇南的咽喉之地。卡氐和托洛加两个寨子隔着公路,各据一山。左边,另一条公路与夺补河一路纠缠,通往雅日块、觉戈、厄里、帕西加、色汝加、详述家、色纳怒和刀切加等寨子,终点是王朗自然保护区。
总山神果然与众不同。它控扼一方咽喉,即使把身段放得很低很低,也让人明显感到它非同寻常的分量。
白马几乎所有民俗活动,最终的指向都是叶西纳玛。一代又一代的白马人,耳濡目染,还在孩提时代,神圣不可侵犯的神山就在开始心中扎根。20年前我第一次到白马,就在一个叫美美的白马小姑娘带领下拜识过叶西纳玛。那天,我们从王坝楚一路步行到神山脚下。我好奇,想上山看看神秘得不得了的神山是何种面目。
仲春,晴天。但在白马,冰雪仍未消融,隐隐约约的小路,在湿漉漉的杂草里穿行。我想折一根树枝扫落露水。手才刚碰到树枝,美美就连连惊呼,动不得!动不得!她说,山上的一草一木,都动不得。动了,是要大祸临头的。她还说,好多年前,有一个猎人追一只受伤的鹿到神山上,开了一枪,结果当年夏天,全家都让泥石流埋了。
接着,美美给我讲了叶西纳玛的故事。这个故事,也是我后来听过的众多叶西纳玛故事中最常见的一个版本。故事说,叶西纳玛是文县那边的神仙,住在达姆河边。他本来是要去峨眉山参加神仙聚会的,但他路过白马的时候,遇上狂风暴雨,山洪泥石流正在毁灭白马的寨子。灾难触动了他的悲悯情怀,于是他停下来,与风雨和山洪搏斗,让雨落不进寨子,山不再崩塌,所有白马人都转危为安。叶西纳玛只顾救人救难,却忘记了继续赶路,等到清晨鸡叫声响起,他再也走不了了,就变成了这座山,永远在这里保佑白马人。
叶西纳玛后侧,还有一大一小两座石包。传说是文县的一个白马勇士,追随叶西纳玛来到这里,一人一马,化作两座石包,永远陪伴神山。
叶西纳玛领导的神界,也是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在他之下,还有大大小小的神山。一个寨子一般有两三个神山,多的达七八个,甚至更多。王坝楚所在的伊瓦岱惹村就有20来座神山。寨子里的神山,只有一个主神,其余为副。主神管全面,其他的山神分管某一个方面。不同等级的山神,祭山只能享受不同的牺牲,就像不同级别的官员享受不同的薪俸。以卡氐为例,桑纳日珠是主山神,可以享受公鸡;洛乔戈管牲畜,盖西坡若管健康,他们只能享受鸡蛋;而享受牛羊,当然只能属于最高领导叶西纳玛了。
我参观过他们祭山的仪式,发现如今对过往的规矩也多少有些逾越。各寨子在敬自己山神时,也杀了羊。
也许生活水平水涨船高,提高一下山神们的待遇,叶西纳玛也并不会较真吧?
叶西纳玛留给白马人的形象是多侧面的。一方面,他无所不能,是白马人的上帝,主宰着白马人的精神世界;另一方面,他的行为方式与常人无异,有人情味,但是小气,像是白马人的一位老邻居。
大年十五就是敬叶西纳玛的日子。祭山时,不但必须以牛羊为牺牲,而且不能与他人分享。在宰羊杀牛时,务必先将狗拴住,把猫赶得远远的。否则,即使让它们舔一口血,偷吃一点杂碎,叶西纳玛也会生气。那时,他不但不领情,而且会报复。
传说过去的寨子里,总有人能够与山神交往。延托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住在卡氐。那时,卡氐人多地少,各家各户都要去夺补河下游一个叫平石板的地方烧荒种地,早出晚归,很辛苦。但是,延托盖总不跟大伙同行,大家出发时,他明明还在睡懒觉,到地头一看,他已经干得差不多了;收工时,大家明明看见他留在地里,可是大伙走拢寨子,却看到他已经在吃饭了;明明看见他只装了半背篼洋芋,却发现他家墙角堆了一大堆;他明明空手出发,中午却发现他在吃肉喝酒。原来,都是山神在帮他。山神帮他干活,送他酒肉,还让他从山神专用的地下通道来往。
与延托盖同时,有一个人叫朝休,武艺高强,天不怕地不怕,连山神也奈何他不得。他在神山上砍火地,种的粮食吃也吃不完。一天,叶西纳玛召集众神在一个叫戈日瑙的地方开会,商量如何收拾朝休。山神们算好日子,约定就在他妹妹出嫁那天给他惩罚。不过,山神们并不想把事情做绝,叶西纳玛说,只要朝休认错,送一只红公鸡、一只羊,并且不参加他妹妹的婚礼,就饶了他。恰恰延托盖那天也和山神们在一起,知道了这个消息,就急忙回去给朝休报信。当时他正在烤酒,满屋子酒香。听了延托盖的劝告,他只是笑了笑。延托盖走后,朝休还是稍微有点心虚,将宝剑磨了又磨用以防身。三天后是他妹妹的婚期,他骑马去参加婚礼。出门时,一只喜鹊向他飞来,他拔剑一挥,斩掉了喜鹊的一根羽毛。殊不知,那只喜鹊是叶西纳玛的化身,他割掉的是叶西纳玛的一截手指甲。朝休浑然不知大祸临头,继续往妹妹家走。在一个叫小槽的地方,过一小桥,他听小桥轻微一响,忙将马一拍,在桥断时他已飞马而过。但是,他还是跌了一跤,所幸并无大碍。但是,中午时分,在妹妹婚礼的高潮中,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正唱着酒歌,突然倒地而亡。
好几个白马老人都给我提起这样一个故事。“文革”期间,白马乡一个领导叫索尼,文盲,但他是白马的一代强人。他故意要挑战神山,就强迫十几个地主到神山上砍神树,用来修他的私宅。地主们到了山上,还没有动手就摔死一个。他们连忙暗自祷告,叶西纳玛啊,我们是被逼的呀,您要报复就报复强迫我们的人吧。
第一斧子砍下去时,索尼自己也心虚了。他也悄悄给叶西纳玛说,山神啊,不是我要砍你的树,是我老婆成天闹着要修房子,我也没有办法啊。
两天之后神树才被伐倒,锯成15段,割成板材,索尼的房子落成,板材还剩了不少。
但是问题很快就出来了,他老婆当年就患了麻风,不久他因肝癌而死。死后九天,他手指头全部脱落的麻风老婆也凄惨地死去。并且,他身后也没有子女。
原载2015年第3期《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