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15中国年度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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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文学的江湖

熊召政

今天,在人们的语言习惯中,江湖几近于一个贬义词。如“江湖骗子”、“江湖术士”、“江湖老大”、“跑江湖的”等等,凡沾上江湖二字,要么与黑道有关,要么与坑蒙拐骗有关。因此,骚人墨客、高僧大德们,对这两个字避之唯恐不及。但是,如果让我们穿过时间的隧道,回到唐代,回到宋代、回到元代、回到明代,我们就会发现,江湖不仅会给我们带来一个又一个曲折的故事,也会给我们带来一段又一段美丽的乡愁。晚唐诗人李商隐在他的《安定城楼》诗中有这样两句:

永忆江湖归白发,

欲回天地入扁舟。

比李商隐生活的年代要早一些,与杜甫差不多同时期的刘长卿,在《别严士元》这首诗中,也有两句:

日斜江上孤帆影,

草绿湖南万里情。

刘长卿是苏州人,这首送给朋友的诗也是写于苏州,但他是动身前往湖南再到湖北,上任随州刺史时而写出这首诗的。他在诗中分别写到了江,写到了湖,而没有把江湖连在一起赞颂。李商隐的诗写于公元838年,即唐文宗开成三年。这一年,李商隐26岁,是他考中进士的第二年,写于甘肃的泾源。当时的李商隐血气方刚,才华横溢。由于受到朝廷“牛李党争”的牵连,仕途受到影响,在抑郁难伸的状态下写出了这首诗,以上所引用的是五、六句,三、四句是两个典故“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贾生指的是汉代贾谊。这是汉代一位杰出的文学家,也是政治家,他在朝廷为官,对朝政之批评既有见地,也见性情,他说当时的朝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但是,他的政见不为朝廷所欣赏,最终被贬到长沙当一个小官。诗中另一个人物王粲,是三国时期从中原逃难前来依附荆州刺史刘表的。他在湖北登当阳城楼时写下的《登楼赋》,为一时之绝唱。李商隐歌颂的两个人,一贬湖南,一窜湖北。而这两个人的才情,无论是文学还是政治的,都为李商隐所欣赏,所以,他才会由这两个人而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实现了政治抱负后,就会学范蠡那样“泛舟五湖”而归隐江湖。这里所说的江湖,就是指湖南、湖北和江西三省。在清代雍正之前,湖南与湖北是一个省,称湖广,明代的“湖广填四川”,就是湖南湖北的人口填充四川。

但江湖成为一个词,却与佛教有关。

产生于印度的由释迦牟尼创立的佛教,自东汉传入中国,历时600余年到唐朝中叶,才因禅宗的确立而完成了佛教本土化的转变,这是一次漫长而又伟大的文化创新。在这次创新中,禅宗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从某种意义上说,长江的中游,特别是大别山脉,是佛教本土化的根据地,除了禅宗始祖达摩在河南少室山中九年面壁,二祖僧璨、三祖慧可都是在安徽的潜山、太湖山中修行,四祖道信,五祖弘忍都是在湖北黄梅的山中修行。达摩、僧璨、慧可三代祖师,几乎都是“单传”,到了四祖道信,才创立了农禅并举的丛林制度,五祖弘忍让这一制度发扬光大,使出家人有了自给自足的能力。如果说过去的禅宗领袖,只能收一两个徒弟,那么到了四祖特别是五祖,却可以把寺庙变成一所颇具规模的“学校”。这种能力的扩充,就能够保证让更多的优秀的出家人集合到他的身边修行。事实上,五祖弘忍的弟子,几乎全是他所在那一时期的中国出家人中最为优秀的禅师,他们在中国佛教史上的地位和影响,丝毫不亚于孔子的七十二贤人。其中最优秀的,莫过于慧能与神秀。慧能被称为禅宗六祖,因为弘忍将袈裟传给了他。现在,出家人所修持及研读的经典,几乎全部都是从梵文译介而来,唯有慧能的一部《坛经》,是地地道道的“中国创造”。从此后,弘忍与慧能、神秀的弟子们,在长江中部的皖、湘、赣、鄂四省掀起了一次又一次佛教文化创新的高潮,数以百计的大宗师们在这片土地上诞生。当时,凡是修行者,都要到这四个省的丛林中寻找高僧大德皈依,听他们讲授佛法,启沃心智。那时候,若一位禅师自称得道,便会有人问他:“你行脚江湖了吗?”可见,到没到过“江湖”,是衡量一位禅师是否得道的重要条件。如果回到公元9世纪,我们会看到长江中部四省几乎每一条通往深山古刹的山道上,都有素衣芒鞋的僧人在“行脚”,他们背着简单的行囊,跋涉千山万水,去寻找他们心中念想的大宗师。

佛教的江湖由此诞生。这是中国中世纪最为灿烂的人文风景。由佛教我想到了文学,其中,湘、鄂、赣、皖四省形成的文学江湖,在中国文学和文化史上,恐怕也是独一无二的。让我们来看一份名单:

湖南:周敦颐、李东阳、王船山、魏源、萧三、丁玲、周立波、沈从文、田汉、张天翼、钱歌川、康濯……

湖北:屈原、宋玉、孟浩然、张籍、公安三袁、聂绀弩、曹禺、胡风、叶君健、闻一多、秦兆阳、废名。

江西:陶渊明、欧阳修、王安石、曾巩、黄庭坚、朱熹、辛弃疾、姜夔、汤显祖、陈三立、陈寅恪、程抱一、古龙……

安徽:曹操、曹丕、曹植、嵇康、方苞、姚鼐、刘大櫆等桐城文派、戴名世,现代的胡适、朱湘、朱光潜、张恨水、苏雪林、台静农、吴组缃、路翎……

这份名单是我信手拈出,并不涉及对四省文学的总体评价,但仅就我所知晓的这些文学家,已可看出他们足够的分量。

大家知道,《楚辞》是代表了战国时期中国最高文学水平的文学作品,而屈原与宋玉二人正是《楚辞》的奠基人,特别是屈原,他的《离骚》、《天问》、《九歌》等作品,被称为中国诗歌的源头,屈原也成为中国有史以来第一位伟大的诗人。谈到魏晋南北朝文学,毫无疑问,曹氏父子三人是这一时期的翘楚,特别是曹操,他的若干名篇,千百年来一直脍炙人口。唐宋时期,如果要找中国的文学高地,则非江西莫属了。唐宋古文八大家,江西独占三席,他们是欧阳修、王安石、曾巩。在他们之前的晋朝的陶渊明,被称为中国诗人的隐逸之宗。在他们之后的明代的汤显祖,被称为中国的戏剧之父,誉为中国的莎士比亚。最后来说湖南,在古代,湖南出的大作家并不太多,但到了近现代,湖南异军突起,出了一大批影响了中国社会进程的文人骚客,这些文人多半从政、从儒。如曾国藩、左宗棠、谭嗣同、毛泽东,等等,但是,他们骨子深处还是文人,他们仍然以诗词歌赋来抒发忧国忧民的情怀,他们的诗词作品与他们的人生经历须臾不可分开,也正因为如此,他们的作品才在民间长久地流传。除了这些有着文学情怀的职业政治家,近现代的湖南作家还是风起云涌、蔚为大观,如丁玲、周立波、张天翼,等等,当然首推的还应该是沈从文。

行脚四省文学的江湖,我们不但领略到历代文学大宗师们不曾减却的光芒,而且还能看到不同流派散发出的恒久魅力。在佛教的江湖里,禅宗最后分成了曹洞、沩仰、云门、法眼、临济五派,我们常称之为“一花五叶”。在文学的江湖里,历代的文学流派也各呈异彩,如宋代江西的古文流派,明代湖北的公安派、竟陵派、清代安徽的桐城派,等等。

说到文学的江湖,我们不能不提及流寓到这片土地上的历代文坛巨匠,他们在这里写下了千古不朽的名篇。如唐代柳宗元,在湖南写下了《永州八记》;李白酒隐安陆蹉跎十年,写下了大量的流传后世的诗作;王勃游历南昌,写下了《滕王阁赋》;宋代的苏东坡谪居黄州四年,写下了一词两赋,一词是《念奴娇·赤壁怀古》,两赋是《前赤壁赋》、《后赤壁赋》;还有范仲淹接受滕子京的邀请而写出的《岳阳楼记》……上述散文,无一不是传世名篇,无一不是中国文学史上的巅峰之作。

习近平总书记在2014年10月15日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指出,当前的文艺作品有“高原”没有“高峰”,反观历史中长江中部四省的文学江湖,完全可以自豪地说,是既有高原更有高峰。

我个人认为,这几年所说的“中部崛起”,虽然是针对中部的经济现状提出的一个战略思维,但崛起的不仅仅只是经济,也应该是文化。明朝中叶,随着长江及其中部水系的治理成功,水患大大减少,因此便产生了“湖广熟,天下足”的民谣。仅仅一个湖南湖北的丰收,天下人就会丰衣足食,这是一件多么值得骄傲的事情。由此而推想,如果通过中部四省每一位作家、艺术家的努力,我们文学的江湖赢来一个又一个的丰收年,这些精神的食粮,不也可以让我们的国人得到健康而饱满的享受吗?观诸当下,实现这个愿景我们还得付出艰辛的努力;反观历史,实现这个愿景也并非虚妄,因为,眼前的这一条长江滋润的这一片土地,既然可以养育出历代的大宗师们,相信也会滋养我们、激励我们、磨炼我们、成就我们!

原载2015年第8期《文化湖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