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为巠(轻)根,清(静)为趮(躁)君。是以君子众(终)日行,不离其甾(辎)重,唯(虽)有环官,燕处【则昭】若。(若)何万乘之王而以身巠(轻)于天下?巠(轻)则失本,趮(躁)则失君。(帛书本)
这是一篇充满哲理意味的政论。本来,老子之道贵静贵重。如今却拿来论政,亦足见老子之道是一以贯之的。本章写治国如同治身,二者同理,写得颇有些惊心动魄。治身贵静贵重,治国同样也贵静贵重,但重轻之间、静躁之间又有矛盾对立。治身贵重,但又要超越世俗之重。
重为轻根,静为躁君。轻和重,一对紧张关系;静和躁,同样一对紧张关系。但是,什么是重,什么是轻?什么是静,什么又是躁呢?如果从质量的意义上讲,轻和重没什么值得可说。当然,老子所谓的“轻重”不是指质量层面的反对,而是行动方面。如果从环境的层面讲,静和躁也没有可说的必要。同样,老子所谓的“静躁”也不是着眼于环境,而是落实于行为。
然而,行动根于心态。人们常说老成持重、自尊自重、宁静致远,更多的侧重于心态。所以,说到底,老子是教人修炼心态,治身。然而,老子并没有从矛盾双方的关系来论,而是说“重是轻的根源,静是躁的主宰”,故有学者认为,老子的辩证法是不彻底的。且不说老子这里不是着眼于辩证,就是单纯从这一句来看,也是不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的。他说,轻根源于重,静可支配躁,并没有否定“轻”“躁”。
同样,老子贵重,会不会和他崇尚的所谓“致虚”相矛盾呢?有内涵才重,没有内涵则轻。致虚,从一种角度上讲,是重的对立。然而,老子致虚的旨意,还是为了重。他说过,山谷越低洼,才能盛得满。同样,“轻”也有它的可贵之处。如“轻财”“轻松”。轻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重”。这些,老子都没有否定。在这里,他只是强调重是轻的根据,静是躁的主宰。
读《老子》,千万不能拘泥于一字一词,而要贯穿于老子的整个思想。李零先生认为,重是老成持重的重,未必妥当。
是以圣人终日行不离辎重,虽有荣观,燕处超然。特别提示:老子用的是“辎重”,不是“行李”“辎重”本为行军时运行物资装备的车,这里是指君子行动踏实,处事有根据有所依凭,不随心所欲,不轻浮不轻易,不放浪不轻忽。因而,从某种意义上讲,“辎重”有借喻“道”的意思。“荣观”,华美壮观的景致,也可指荣誉。
奈何万乘之主,而以身轻天下?“万乘之主”,即大国之君。古人以兵车的数量多寡表示国力之大小。老子贵身,他认为,重天下者必贵身,这叫自重,反之,则是轻身,自轻。像历史上一些帝王,临到大事,就自弃其身,置天下于不顾,这是一种“以身轻天下”。还有一种,就是在治国之时,只图攫取眼前功利,不顾丧身失命亡国的后果,这也是“以身轻天下”。结果不但轻易丧失了自己的性命,也丢了天下江山,百姓的家国性命,人民的幸福都随之付之东流。
可见,老子所说的“重”,又指一种荷载能力、使命意识。遵道而行的人懂得而且能够承载负荷天下所赋予的重任。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使命感。一方面,老子反对只顾一己之身的那种“重”,另一方面又反对不顾天下的那种“轻”。归结起来,就是“轻则失根,躁则失君”,这是同义替换,根就是重,君就是静。意思是轻则失重,躁则失静。一方面,轻身,就是轻天下;另一方面,轻天下,反倒意味着重一己之身。历史上,很多自杀的,人们会称之为“自弃于天下”,要么被视为胆小鬼,懦夫,要么被视为只顾保全个人名誉,不顾天下安危的自私者。所以说,老子关于“轻重”的思辨是充满辩证法的。
这一章,也可以说是上一章“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现实引证。
治国如治身,人的心乃身之主,所以治身当治心。治心则要效法天道自然的原则,静守无为,心气平和,顺其自然,一心不动者,谓之“静”;私心乱动,阴邪火旺,好发脾气,好胜逞强,妄意不定,轻举妄为,事好变动者,谓之“躁”。世间万物都内含轻重,轻重的辩证之理比比皆是。君不自重则失民心,人不自重则违天性。草木之花因其轻而零落,草木之根因其重而长生。墙头草因头重根轻而随风摆动,参天松柏根植重石而巍然屹立不动。辎重虽累,行军根本;大道难得,修身根本。不要以为那是沉重多余的包袱负担,而要爱惜人之为人、君之为君的负重能力。
重道德而轻名利者则为君子,重名利而轻道德者则为小人。故世间之理,重为轻之根,轻为重之末。重则有敬有畏,得其根本;轻则无畏无法,失其根本。古之圣贤治天下,法不轻举,事不妄动。轻举者,民心不服,其法必废,危矣;妄动者,其事不周,必招祸患,害矣。所以有道之圣人厚重自持,习静致虚,修道无为,从来都是教民不要轻举妄动,使轻浮狂躁者回归自尊自重。
物有轻重,人有静躁。孰轻孰重,要燕然处之;焉静焉躁,要体道行之。如何体道?苏轼一句“定知达观士,方寸常了了”(《待旦》)倒是可以一语概括。
【核心提示】
不要凭藉着个人的才智,去充当“救世主”,而要充分发挥所有人的天性,利用万物的本性,掌握自然(天道)的规律,才能达到这种完美的境界。
善待他人
善行无辙迹,善言无瑕谪;善数不用筹策;善闭无关楗而不可开,善结无绳约而不可解。是以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是谓袭明。故善人者,不善人之师;不善人者,善人之资;不贵其师,不爱其资,虽智大迷,是谓要妙。(今本第二十七章)
善行者无(辙)迹,【善】言者无瑕适(谪),善数者不以梼(筹)(策)。善闭者无(关)籥而不可启也,善结者【无】约而不可解也。是以声(圣)人恒善(救)人,而无弃人,物无弃财,是胃(谓)明。故善【人,善人】之师;不善人,善人之赍(资)也。不贵其师,不爱其赍(资),唯(虽)知(智)乎大眯(迷)。是胃(谓)眇(妙)要。(帛书本)
本章的主旨何在?以往的注家似乎并不大在意,因为,看上去,文字不怎么深奥难懂,然而,在我看来,似乎颇是个问题。
“善行(者)无辙迹”,善于行走(的人)不会留下了踪迹。比如武侠小说里的轻功高手,神话小说里的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到哪里去寻找他们的足迹?
“善言(者)无瑕谪”,善于说话(的人)不会出现瑕疵遭人指摘。“瑕”“谪”,都是毛病、过失。特别提示:老子讲“善言”,并不是“希言”,足见前章“希言自然”不是指少说话,老子是讲究语言(说话)艺术的。
“善数(者)不以筹策”,善于术数(的人)不用筹谋。“数”,有计数的意思,还有术数的意思。广义的术数是指以卜筮、风水、命理、占梦等各种型态的预知方法,推算对象由人、事物、家居、先人墓地,以至地运、国运不等。术数的原理基本是易经的八卦与阴阳五行。狭义的术数是指巫术,以及带有巫术性质的神秘主义的方法和技术。有人或认为老子崇信道而不信巫术(术数)。不然,老子时代正处于巫术文化向人文文化过渡的阶段,作为王室的史官,其本身就是巫。老子虽然具有人文主义精神,但想像他完全不相信巫术是不可能的。在地球上几乎所有的民族都曾经盛行过巫术,此即术数的起源,诸如天文、历法、数学、星占等无不起源于巫术。数,也指理数、气数(运用方法时的规律),即阴阳五行生克制化的运动规律。后来“术数”成为道家之术(所谓阴阳家皆出自道家),而阴阳五行理论也一直为道教为推行。“筹策”,本为古代的计数工具,原是人们随手可得的竹木细枝或草茎。筹犹策,策犹筭,“万物之数,由八卦而起”。八卦本是以筹策求奇偶以象阴阳的巫筮手段,所以八卦与数及计数工具之间存在着天然联系。因此,这里也可指筹划、谋划。事实上,古代计数不用工具是不现实的,其时还没有算数公式。
“善闭(者)无关楗而不可开”“关楗”,帛书本作“关籥”,关是锁,籥是鈅,楗也是鈅。善于锁门(的人)是不用锁钥。却无法打开的。
“善结无绳约而不可解”“绳约”,帛书本作“约”,即绳索,“约”也是绳索,另有约束之意义。善于结绳(的人),没有扣也解不开。
上述五“善”,可谓都是老子追求的五种行为的至上目标。当然,这绝不是说,老子除了这五“善”以外不追求别的“善”,他仅仅只是略举五例罢了。目的在于表达他追求至上、追求完美的原则。
然而,有人或问:这五种行为,恐怕都做不到。看起来那么神秘,都属于高难度的动作,难以企及,至少一般人是做不到的。你能做到走路不留痕迹吗?那你可以吃遍天下了,就是今天的FBI、间谍卫星也奈何不了你;你能做到说话不露瑕疵,滴水不漏吗?那你可以说服天下了;你能做到占筮不用工具,百试不爽吗?那你可以预测天下了,就是天命也奈何不了你;你能做到锁门不用锁钥,而任谁也打不开吗?那你可以实现天下无贼了,就是再厉害的核武器也奈何不了你;你能做到不用绳索就能绑住东西,任谁也解不开吗?那你可以捆住天下人的心了,就是再厉害的魔法也奈何不了你。不用说,人们都会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可能!然而,老子就认为这完全可能!
顺乎天道就可以了,天道无为而无不为。走路行动,顺乎自然之道,不就可以不留下痕迹了吗?说话顺乎天道人性,不就可以不发生口误,遭人指摘了吗?术数顺乎天道无为,不就可以不用筹计,而能应乎天命了吗?要锁住什么东西,只要顺乎天道自然,不就可以不用锁而任谁也打不开了吗?
看看,顺乎天道的境界是何等奇妙。
“是以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是谓袭明”,因此,圣人善于解救民众,故人无弃人;善于解救万物,故物无弃材,这就是高明啊!袭明:一贯的高明。
“故善人者,不善人之师;不善人者,善人之资”。前一句,帛书本作“善人者,善人之师”。两个版本,相差了一个“不”字,意思大变,且耐人寻味。自然就引起学术界的争论。老子到底要表达什么?
首先,“善人”是什么人?一句话里面有四个“善人”,意思都一样吗?当前普遍的看法是,“善人”就是指“善于为道的人”,且四个意思都一样。那么,这句话意思是说:善于为道的人,是善于为道的人的老师;不善于为道的人,是善于为道的人的老师。
你看,这样说话多别扭啊。老子为啥不干脆说:善人不善人都是善人的老师啊。但是,向来“贵言”的老子并不是这么说的。可见,这里老子另有深意。
应该指出,比较今本和帛书本,可以发现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今本提到“善行”等五善时,都没有“者”字,而帛书本都有;今本提到“善人者”时,都有“者”字,而帛书本恰恰没有“者”字。这是为什么呢?难道也是抄写者抄写错了吗?不该有的偏有,不该无的偏无,抄写者会错得这么“巧”吗?
其实,“善人”并非“善人者”。依一般的理解,“善于为道的人”或对应“善人者”,或对应“善人”。尽管老子所说的“善人”从字面上是看不出有“为道”的意思。而“善人”从词组结构看,是不同于“善行”的,按照当前人们的理解,行是动词,除非把“人”也理解为动词。但“人”是不可能理解为“为道”的意思的。作为动词用,古代只有“人其人”的用法,意即把人当作人。但“人”之后必须还得有宾语。显然,此处不合。
这里面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那就是在帛书本里“圣人恒善救人”的“救”,本为“忄”加一“求”字,整理者以之为“救”。然而,真正作为“救”来解的话,当为“捄”。此应为整理者误释。而“救”字在句中不通,圣人顺应天道自然,怎么变成一个常常善于救人的人了呢?不合常理,而应释为“求”。因为此字,从“心”,而非从“手”“是以圣人恒善求人,而无弃人,物无弃物。”是说圣人常常善于搜求(求助)人,故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那么,接下来的“善人”,要么理解为“完美之人”或“普通百姓”,要么就是漏了一个“求”字,否则无论如何不通,“善”之后没有施动的词,不可能凭意补。况且还有一个“不善人”在后面等着。倘若“善人”作名词,前面无论如何是不能加“不”字的,这是常识。要加,只能是“不善之人”“不”只能修饰“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