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玛丽起得很早,她在花园里辛勤工作了一整天,回来时,她已经是又累又困。所以,当她吃完玛莎端来的晚餐后,迫不及待就上了床。她躺在床上,嘴里还在嘀咕着:“我要在早饭前出去,和迪肯一起干活,然后——我想——我就去看他。”
应该是在午夜时分,玛丽被一些可怕的声音吵醒了,她立刻从床上一骨碌坐了起来。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了。到处都是开门关门的声音,走廊里传来匆匆忙忙的脚步声,有人在哭喊着、尖叫着,这哭叫声显得十分恐怖。
“一定是科林,”她说,“他又在大发脾气了,就是护士说的歇斯底里。听起来真可怕。”
听着那哭声、尖叫声,她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不可能会听他们的,只有他们乖乖地听他的。她用双手捂住耳朵,浑身颤抖,很不舒服。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反复说着,“我受不了了。”
她甚至一度想到,要是自己胆敢去找他,他会不会不让她进去。她这时记起,前两天,他是如何把自己从房间里赶出来的。她想,也许,看见她只会让他变本加厉。
可是,就算她用手紧紧地塞住耳朵,她还是听见了那些可怕的声音。她讨厌极了,也害怕极了,她终于也受不了了。突然之间,这些声音让她深感愤怒,她觉得自己也应该大发雷霆,好好震慑震慑科林,就像他对她那样。她还没学会顺应什么人的脾气,除了她自己的。她把双手从耳朵上拿开,然后一跃而起,迈开大步,向外走去。
“让他停下来!没人阻止他吗!该有人好好打他一顿!”她怒吼着。
就在这时,她听见有人沿着走廊跑来,她的房门打开了,进来的是护士。她现在怎么也笑不出来。看起来,她的脸色有些惨白。
“他又开始歇斯底里了,”护士连珠炮般说开了,“他会害死他自己的。谁也拿他没办法。你快来试试吧,你是个好孩子。他喜欢你。”
“他不是把我赶出来了嘛,”玛丽说,兴奋地跺着脚。
她这一跺脚,护士乐了。她最怕看见的,是玛丽躲在被窝里哭哭啼啼的。现在好了。
“没错,”她说,“你就行行好,去好好批评他。让他想点别的东西。你一定要去,孩子,快点儿吧!”
到了这个时候,玛丽才意识到,这件事不但有些可怕,而且很滑稽——滑稽的是,所以的大人都吓坏了,只能求助于一个小女孩,而原因仅仅是,他们觉得她和科林一样,坏透了。
她飞奔着穿过走廊,她越走近一些,科林的尖叫就显得越大声,这让她的怒火越烧越旺。当她终于到了门口的时候,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爆发了。她一脚踹开门,径直跑到那张四脚大床跟前。
“你给我住嘴!”她几乎是大喊着,“闭嘴!我讨厌你!每个人都厌恶你!我要让所有人都出去,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喊吧,喊吧,直到你死掉!你再喊啊,你再喊就会马上死掉!去死吧!”
任何一个有点同情心的孩子都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甚至也不会这么去想。可是,对于这个没人敢惹、没人不从、歇斯底里的男孩来说,这些话恰恰却是最有威慑力的。
科林一直都趴着,双手拍打着枕头。听见玛丽那愤怒却孩子气的声音,他立即转过头,几乎都跳了起来。他的脸上满是惊愕,一会儿白一会儿红一会儿紫,他大口喘着粗气,似乎有些哽咽,差点儿都喘不过气来了。但是,气急败坏的小玛丽才不管他这些。
“你要是敢再喊一声,”她说,“我也要尖叫——我还能叫得比你更大声,吓死你!吓死你!”
科林其实早已不再叫喊了,因为他被玛丽吓坏了。他叫喊了那么久,气都喘不过来了。泪水顺着他的脸往下流,他的浑身都在发抖。
“我停不下来!”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呜咽着说,“我停不下来——停不下来!”
“你能停下来!”玛丽大喊着,“你的毛病,有一半是坏脾气和歇斯底里造成的——就是歇斯底里!歇斯底里!歇斯底里!”她每说一次,就狠狠地跺一次脚。
“我摸到了疙瘩——我摸到了,”科林哽咽着说,“我早就知道会这样。我的背上会长出疙瘩,然后我就会死掉。”说完,他又开始翻滚起来,脸上满是痛苦的表情,呜咽着,嚎啕着,但是不再尖叫。
“你根本就没有摸到什么疙瘩!”玛丽厉声斥责说,“就算有,也只是个歇斯底里的大脓包!歇斯底里才会长包!这和你的背有什么关系!怪就怪你的歇斯底里!转过来,让我看看!”
她喜欢说“歇斯底里”这个词,她感觉只要她这么一说,马上就能奏效。或许,科林和她自己一样,以前从来没听过这词。
“护士,”她命令说,“过来!把他的被掀开,让我看看。”
护士,梅德罗克太太,还有玛莎,一直都站在门边,挤作一团,她们都在盯着玛丽,嘴巴张得大大的。三个人都吓坏了,大气都不敢出。护士怯生生地往前迈了几步,仿佛吓得半死不活了。科林躺在床上,大声抽泣让他的身子一鼓一鼓的。
“也许他,也许他不肯让我——”她小声的回答显得十分犹豫不决。
然而,科林还是听见了,他在啜泣声中喊道:“让——让她看!她——她会看得到!”
脱掉衣服之后,露出了科林的脊背,瘦得几乎让人不忍心看。每一根排骨都可以数得清清楚楚,每一节脊椎也都一目了然。玛丽小姐当然不会去细数科林的排骨,她俯下身,仔细查看着,小小的脸上充满了严肃的表情,还带着些恶狠狠的意味。她看上去十分忧虑,也相当古板;而护士呢,她的嘴巴都扭曲了,赶紧把头转到另一侧。
“什么疙瘩也没有!”她最后说,“连针尖大的颗粒都没有!隆起的是你自己的骨头。你摸到的就是骨头,谁让你长得这么瘦不啦叽的。我自己背上也有骨头,以前也像你的一样,老是鼓起来。后来,我开始长胖了,它们就不会鼓起来了。不过,我还是不够胖,要不然就看不见脊柱了。你的背上什么疙瘩也没有!你要是再说有,我可要笑话你了!”
谁也不知道科林此时此刻的感受,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玛丽气呼呼说出的这些幼稚的话语,究竟对他会有什么作用。他早该找个人诉说他内心深处的恐惧,他早该鼓起勇气问问别人,他早该结交一些小伙伴。他早就不该老是躺在这森严的大房子里,不该老是呼吸着这里的污浊空气,这里的人个个都心怀恐惧,几乎个个都无知透顶,而且早就厌倦了他。要是,他早点意识到这一切,他可能早就明白了,他所有的害怕和不适,都是自己造成的。但是,很久以来,他一直都是那样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着自己,想着自己的病痛,想着自己的疲倦乏力,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到底有多长时间,谁也不知道。而如今,一个怒气冲冲却冷酷无情的小女孩,固执地说他根本不像他自己想象的那么弱不禁风、一病不起,他反而觉得玛丽说的可能是真的。
“我不知道,”护士斗胆说,“我不知道他一直以为自己的背上长了疙瘩。他的背是不怎么好,因为他总是不愿意坐起来。我是该告诉他,背上没有什么疙瘩。”科林喘着粗气,稍稍转过脸,看着她。
“是,是吗?”他可怜兮兮地说。
“是的,先生。”
“行啦!”玛丽说,她也在喘着粗气。
科林又平躺过来,静静地躺了一会儿,他大口大口呼吸着,同时渐渐停止了抽泣,泪水却不断地流出来,打湿了他的脸,也打湿了枕头。事实上,流泪意味着一种强烈的如释重负。现在,他又转过身看着护士,让人奇怪的是,他说话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像一个公子爷。
“你觉得——我能不能——长大呢?”他问。
那护士人不聪明心肠也不好,但她还记得那个伦敦来的医生的一些话。
“只要你按照医生吩咐的去做,就很可能会健康长大,不要乱发脾气,多到外头去,多呼吸新鲜空气。”
科林的暴风骤雨已经过去,长时间的哭喊让他筋疲力尽,护士的回答让他平静了下来。他微微向着玛丽伸出手,让人高兴的是,玛丽的暴风骤雨也已经过去了。她也缓和了下来,也朝着科林伸出手,两只手握在了一起。于是,一场风暴就这样结束了。
“我要——我要和你出去,玛丽,”他说,“我不会再讨厌新鲜空气了,只要我们能找到——”还好,他想起了什么,没有接着往下说,没有说出“要是我们能找到那个秘密花园”。他最后说:“要是迪肯能来,帮我推轮椅,我和乐意和你们出去。我真的很想看看迪肯,还有,小狐狸和乌鸦。”
护士把床收拾了一下,重新铺好,又抖了抖枕头,把它们理平。然后,她为科林煮了一碗牛肉汤,也给玛丽端来了一碗。兴奋劲过后,玛丽显得很高兴。梅德罗克太太和玛莎也都悄悄走了,她们的心情也不错。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护士也想离开了,她也似乎挺高兴。她年纪轻轻,身体一直很好,但她讨厌自己的睡眠时间被占用。她一边看着玛丽,一边张大嘴巴打着呵欠。与此同时,玛丽则已经把她的大凳子朝那四脚大床挪近了一些,正握着科林的手。
“你该回去,好好睡一会了,”护士说,“他很快就会睡着了——如果他不是太难过的话。到时候,我自己也要回隔壁躺下了。”
“要不要我唱那首歌给你听?就是奶妈教我的那首。”玛丽柔声细语地问科林。
科林的手轻轻拉了玛丽一下,用那双疲惫的眼睛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要!”他回答说,“那首歌很轻柔,我肯定马上就睡着了。”
“我会哄他睡觉的,”玛丽对呵欠连连的护士说,“你想走就走吧。”
“好吧,”护士说,又略带些不情愿补充道:“要是他半个小时之后还没睡着,你必须叫我。”
“很好,”玛丽答道。
护士一溜烟就出去了。她刚一走,科林又拉了拉玛丽的手。
“我差点说漏嘴了,”他说,“还好,我及时打住了。我不想说话了,想睡觉。可是,你刚才说你有好多好玩的东西要告诉我。你找到——你觉得,你找到什么线索了吗?关于通往秘密花园的路?”
玛丽看着他那张疲倦又可怜的小脸,还有那红肿的眼睛,她的心也软了下来。
“是——是的,”她回答,“我想,我找到了。要是你想睡了,我就明天再告诉你。”这时,她感觉到,科林的手在颤抖。
“哇,玛丽!”他欢呼道,“哦,玛丽!要是我能进那儿去,我想我一定可以健康长大!你可不可以不唱奶妈的歌,告诉我吧。你可以小声地说,就像你第一次来那样,说说那里面是什么样子吧。我很快就可以睡着的。”
“好吧,”玛丽回答说,“闭上眼睛。”
科林闭上了眼睛,静静躺着。玛丽握着他的手,开始把一切都告诉他,她说得很慢很慢,声音很小很小。
“我觉得,很久都没人去过那儿了。它已经变成了一个乱糟糟的地方,但还是很漂亮。我想,那些玫瑰,一定使劲地往上爬呀,爬呀,爬呀,直到后来,它们的枝条都挂满了树干,爬满了墙头,爬满了草地。看上去,就像一团奇形怪状的灰蒙蒙的水雾。有一些已经死了,不过,还有许多,还活着。到了夏天,那些玫瑰一定会长得像许多窗帘,还会的会长得像喷泉一样。我觉得,那儿遍地都是水仙,还有雪花莲,还有百合,还有鸢尾花,它们都在地底下努力生长着。现在,春天已经来了,或许,或许……”
她那轻柔的声音,宛如蜜蜂的嗡嗡声一样,让科林越来越平静,呼吸也越来越均匀。她也留意到了,但还是继续往下说。
“或许,它们就会从草地上长出来;也许,就会有一簇簇番红花了,紫色的,金黄色的,甚至现在都有了。也许,它们的叶子刚刚长出,刚刚舒展;也许,那灰蒙蒙的一大片正在改变,一道绿色的轻纱正在蔓延,蔓延,蔓延到所有东西上面。鸟儿们正四处飞来,来看看这个花园,因为,它是那么安全,那么宁静。也许,也许,也许……”她真的所得很轻很慢,“知更鸟已经找到了心上人,正在筑巢呢。”
就这样,科林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