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课外名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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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世间百态

巴金:月夜

面对面

巴金(1904—2005),原名李尧棠,字芾甘。现代著名小说家、散文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家》《春》《秋》《雾》《雨》《电》等,散文《随想录》五卷则具有以真情感动人的基本艺术风格。

关键词

戕害生命、反抗压迫

妙语锦囊

寒冷地、寂寞地生,不如轰轰烈烈地死。

月夜

(中)巴金

阿李的船正要开往城里去。

圆月慢慢地翻过山坡,把它的光芒射到了河边。这一条小河横卧在山脚下的黑暗里,一受到月光,就微微地颤动起来。水缓缓地流着,月光在水面上流动,就像要跟着水流到江里去一样。黑暗是一秒钟一秒钟地淡了,但是它还留下了一个网。山啦,树啦,河啦,田啦,房屋啦,都罩在它的网下。月光是柔软的,透不过网眼。

一条石板道伸进河里,旁边就泊着阿李的船。船停在水莲丛中,被密集丛生的水莲包围着。许多紫色的花朵在那里开放,莲叶就紧紧贴在船头。

船里燃着一盏油灯,灯光太微弱了。从外面看,一只睡眠了的船隐藏在一堆黑影里。没有人声,仿佛这里就是一个无人岛。然而的确有人在船上。

篷舱里直伸伸地躺着两个客人。一个孩子坐在船头打盹。船夫阿李安闲地坐在船尾抽烟。没有人说话,仿佛话已经说得太多了,再没有新的话好说。客人都是老客人。船每天傍晚开往城里去,第二天上午,就从城里开回来。这样的刻板似的日程很少改变过,这些老客人一个星期里面总要来搭几次船,在一定的时间来,不多说话,在舱里睡一觉,醒过来,船就到城里了。有时候客人在城里上岸,有时候客人转搭小火轮上省城去。那个年轻的客人是乡卫的小学教员,家住在城里,星期六的晚上就要进城去。另一个客人是城里的商店伙计,乡下有一个家。为了商店的事情他常常被老板派到省城去。

月光在船头梳那个孩子的乱发,孩子似乎不觉得,他只顾慢慢地摇着头。他的眼睛疲倦地闭着,但是有时又忽然睁开看看岸上的路,看看水面。没有什么动静,他含糊地哼了一声,又静下去了。

“奇怪,根生这个时候还不来?”小学教员在舱里翻了一个身,低声自语道。他向船头望了望,然后推开旁边那块小窗板,把头伸了出去。

四周很静。没有灯光,岸上的那座祠堂也睡了。路空空地躺在月光下。在船边,离他的头很近,一堆水莲浮在那里,有好几朵紫色的花。

他把头缩回到舱里就关上了窗板,正听见王胜(那个伙计)大声问船大道:

“喂,阿李,什么时候了?还不开船?”

“根生还没有来。还早,怕什么!”船夫阿李在后面高声回答。

“根生每次七点钟就到了。今晚——”小学教员接口说。他就摸出了表,然后又推开窗板拿表到窗口看,又说:“现在已经七点八分了,他今晚不会来了。”

“会来的,他一定会来的,他要挑东西进城去。”船夫坚决地说,“均先生,你们不要着急。王先生,你也是老客人,我天天给小火轮接送客人,从没有一次脱过班。”

均先生就是小学教员唐均。他说:“根生从来没有迟到过,他每次都是很早就到的。现在却要人等他?”

“今晚恐怕有什么事把他绊住了。”伙计王胜说,他把右脚抬起来架在左脚上面。

“我知道他,他没什么事,他不抽大烟,又不饮酒,不会有什么事留住他。他马上就会来!”船夫阿李从船尾慢慢地经过顶篷爬到了船头,一面对客人说话。他叫一声:“阿林!”

船头打盹的孩子马上站了起来。

阿李看了孩子一眼,就一脚踏上石板道。他向岸边走了几步,又回来解开裤子小便。白银似的水面上灿烂地闪着金光,圆月正挂在他对面的天空,银光照射到他的头上。月光就像凉水,把他的头洗得好清爽。

在岸上祠堂旁边榕树下一个黑影子在闪动。

“根生来了。”阿李欣慰地自语说,于是就吩咐孩子:“阿林,准备好,根生来,就开船。”

孩子应了一声,拿起一根竹竿把船稍稍拨了一下,船略略移动,就横靠在岸边。

阿李还站在石板道上。影子近了,他看清楚那个人手里提了一个小藤包,是短短身材。来的不是根生,那是阿张,他今天也进城去,他是乡里一家杂货店的小老板。

“开船吗?”阿张提了藤包急急走过来,走上石板道,看见阿李,便带笑地问。

“正好,我们还等着根生咧!”阿李回答。

“八点了!根生一定不来了。”小学教员在舱里大声说。

“奇怪,根生还没来?我知道他从来是很早就落船的。”阿张说着就上了船,把藤包放在外面,人坐在舱板上,从袋里摸出纸烟盒取了一根纸烟燃起来,对着月亮安闲地抽着。

“喂,阿李,根生来了吗?”一个剪发的中年女人,穿了一身香云纱衫裤,赤着脚,从岸边大步走来,走上石板道就唤着阿李。

“根生?今晚上大家都在等根生,他倒躲藏起来。他在什么地方,你该知道!”阿李咕哝地抱怨说。

“他今晚不曾来过吗?”那女人着急了。

“连鬼影儿也没看见!”

“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人家正在着急咧!”那女人更慌张地问。

“根生嫂,跟你开玩笑,我倒没工夫!我问你家根生今晚究竟搭不搭船?”阿李摆着正经面孔说话。

“坏了!”根生嫂尖声叫出了这两个字,只叫了这两个字就转身跑。

“喂,根生嫂,根生嫂!回来!”阿李在后面叫起来,他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情。

那女人并不理他。她已经跑上岸,沿着岸边跑,忽然叫起了根生的名字,声音里带着哭。

阿李听见了根生嫂的哭叫,声音送进耳里,使他的心很不好受。他站在石板道上就好像是呆了。

“什么事?”三个客人都惊讶地问他。阿张看得比较清楚。商店伙计爬起来从舱里伸出头问。小学教员就推开旁边的窗板把头放到外面去看。

“鬼知道!”阿李掉过头,抱怨地回答。

“根生嫂和根生又闹了架,根生气得逃走了,一定是这样!”阿张解释说,“人家还说做丈夫的人有福气,哈哈!”他把烟头抛在水里,又吐了一口浓浓的痰,然后笑起来。

“根生从来没跟他的老婆闹过架!我知道一定有别的事情!一定有别的事!”阿李严肃地说。他现出纳闷的样子,因为他也不知道这别的事情究竟是什么事情。

“根生,根生!”那女人尖锐的声音悲惨地在静夜的空气里飞着,飞到远的地方去了。于是第二个声音又突然响了起来,去追第一个,这个声音比第一个更悲惨,里面荡漾着更多的失望。它不曾把第一个追回来,而自己却跟着第一个跑远了。

“喂,怎么样,阿李?”小学教员翻个身叫起来,他把窗板关上了,没有人回答他。

“开船吧!”商店伙计不能忍耐地催促道,他担心赶不上开往省城的小火轮。

阿李注意地听着女人的叫声,他心上的不安一秒钟一秒钟地增加。他并不回答那两个客人的话,呆呆地站在那里,听女人唤丈夫的声音,忽然说:“不行,她一定发疯了!”就急急往岸上跑去。

“阿爸,”那个时时在船头上打盹的孩子立刻跳起来,跑去追他,“你到哪里去?”

阿李只顾跑,不答话。孩子的声音马上就消失了,在空气里不曾留下一点痕迹。空气倒是给女人的哀叫占据了。—丝,一丝,新的、旧的,仿佛银白的月光全是这些哀叫聚合而成的。它们不住地抖动,这些撕裂人心的哀叫,就像一个活泼的生命给毁坏了,给撕碎了,撕碎成一丝一丝、一粒一粒似的。

三个人在泥土路上跑,一个女人,一个船夫,一个孩子。一个追一个,但是孩子跑到中途就站住了。

船依旧靠在石板道旁边,三个客人出来坐在船头,好奇地谈着根生的事情,全是些推测。每个人尽力去想象,尽力去探索。船上热闹起来了。

女人的哀叫渐渐低下去,于是停止了。阿李在一棵树脚下找到了那个女人,她力竭似的坐在那里,身子靠着树干,头发散乱,脸上有泪痕,眼睛张开,望着对岸的黑树林。她低声哭着。

“根生嫂,你在干什么?你疯了吗?有什么事,你讲呀!”阿李跑上去一把抓住她,用力摇着她的膀子,大声说。

根生嫂把头一摆,止了哭,两只黑眼睛睁得圆圆地望着他,仿佛不认识他似的,过了半晌她才迸出哭声说:“根生,根生……”

“根生怎么样?你讲呀!”阿李追逼地问。

“我不知道。”女人茫然地回答。

“呸,你不知道,那么为什么就哭起来?你真疯啦!”阿李责骂地说,吐了一口痰在地上。

“他们一定把他抓去了!他们一定把他抓去了!”女人疯狂似的叫着。

“抓去?哪个抓他去?你说根生给人抓去了?”阿李恐怖地问。他的心跳得很厉害,根生是他的朋友,他想,他是个安分的人,人家为什么要把他抓去?

“一定是唐锡藩干的,一定是他!”根生嫂带着哭声说,“昨天根生告诉我唐锡藩在县衙门里报告他通匪,我还不相信。今天下午根生出去就有人看见唐锡藩的人跟着他。几个人跟着他,还有侦探,他就没有回家来。一定是他们把他抓去了。”她说了又哭。

“唐锡藩,那个拼命刮钱的老龟,他为什么要害根生?恐怕靠不住。根生嫂,你又不曾亲眼看见根生给抓去!”阿李粗声地安慰她,他的声音不及刚才那样严肃了。

“靠不住?只有你才相信靠不住!唐锡藩没有做到乡长,火气大得很。他派人暗杀义先生,没有杀死义先生,倒把自己的乡长弄掉了。这几天根生正跟着义先生的兄弟敬先生组织什么农会,和他作对。我早就劝他不要和那个老龟作对,他不听我的话,整天嚷着要打倒土豪劣绅。现在完了,捉去不杀头也不会活着回家来。说是通匪,罪名多大!”根生嫂带哭带骂地说。

“唐锡藩,我就不相信他有这么厉害!”阿李咕哝地说。

“他有的是钱呀!连县长都是他的好朋友!县长都只听他的话呀!”根生嫂的声音又大起来,两只眼睛在冒火,愤怒压倒了悲哀,“像义先生那样的好人,都要被他暗算。你就忘了阿六的事情?根生和阿六的事并没有两样。”恐怖的表情又在她的脸上出现了。

阿李没有话说了。是的,阿六的事情他还记得很清楚。阿六是一个安分的农民,农忙的时候给人家做帮工,没有工作时就做挑夫。有一次他不肯纳扁担税,带着几个挑夫到包税的唐锡藩家里去闹过。过两天县里公安局就派人来把阿六捉去了,说他有通匪的嫌疑,就判了十五年的徒刑。警察捉阿六的时候,阿六刚刚挑了担子走上阿李的船——阿李看得很清楚。一个安分的人,他从没有做过坏事,衙门里却说他通匪。这是什么样的世界呀!阿李现在相信根生嫂的话了。

阿李的脸色阴沉起来,好像有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心上。他绞着手在思索。他想不出什么办法,脑子在发胀,许多景象在他的脑子里轮流变换。他就抓起根生嫂的膀子说:“快起来,即使根生真的给抓去了,我们也得想办法救他呀!你坐在这里哭,有什么用处?”他把根生嫂拉起来。两个人沿着河边急急地走着。

他们走不到一半路,正遇着孩子跑过来。孩子跑得很快,高声叫着“阿爸”,脸色很难看。“根生……”他一把拉着阿李的膀子,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

“根生,什么地方?”根生嫂抢着问,声音抖得厉害。她跑到孩子的面前摇晃他的身子。

“阿林,讲呀!什么事?”阿李也很激动,他感到了一个不吉的预兆。

阿林满头是汗,一张小脸现出恐怖的表情,结结巴巴地说:“根生……在……”他拉着他们两个就跑,在河畔一段凸出的草地上,三个客人都蹲在那。草地比土路低了好多。孩子第一个跑到那里去。“阿爸,你看……”他恐怖地大声叫起来。

根生嫂尖锐地狂叫一声,就跟着跑过去。阿李也跑上去了。

河边是一堆水莲,紫色的莲花茂盛地开着。小学教员跪在草地上正拿手拨开水莲,从那里露出了一个人的臃肿的胖身体,它平静地伏在水面上,香云纱裤被一棵树根绊住了,左背下衫子破了一个洞。

“根生!”女人哀声叫着,俯下去伸手拉尸体,伤心地哭起来。

“不中用了!”小学教员掉过头悲哀地对阿李说,声音很低。

“一定是先中了枪。”商店伙计接口说,“看,这许多血迹!”

“我们把他抬上来吧。”杂货店的小老板说。

阿李大声叹了一口气,紧紧捏着孩子颤抖的膀子,痴呆地望着水面。

根生嫂的哭声不停地在空中撞击,好像许多颗心碎在那里面,碎成了一丝一丝的、一粒一粒的,它们渗透了整个月夜。空中、地上、水里仿佛一切全都哭了起来,一棵树,一片草,一朵花,一张水莲叶。

静静地这乡村躺在月光下面,静静地这条小河躺在月光下面,在这悲哀的气氛中,仿佛整个乡村都哭起来了。没有一个人是例外,每个人的眼眶都淌下了泪珠。

这晚是一个很美丽的月夜,没有风雨,但是那从来不脱班的阿李的船却第一次脱班了。

阅读提示:

作品描述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可悲事件,但巴金没有正面写出土豪劣绅杀害乡民的过程,而是借助船夫耐心等候、船上人们的疑惑与被杀乡民的妻子寻找丈夫来烘托出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结尾处充满感伤情调:“根生嫂的哭声不停地在空气中撞击着,好像许多颗心碎在那里面,碎成了一丝一丝的、一粒一粒的,它们渗透了整个月夜。空中、地上、水里、仿佛一切全都哭了起来,一棵树,一片草,一朵花,一张水莲叶。”强烈真挚的情感很富感染力,引人主动思索深究造成悲剧的根源。

思维冲浪:

1.“但是那从来不脱班的阿李的船却第一次脱班了。”想一想,这是为什么?

2.本文景色描写很有特色,请结合具体语句赏析。

我的留言板

加深理解:

巴金先生一生酷爱学习。1924年他在南京念书,找到了世界语课本,便开始学习,每天一小时,从不间断。读完课本,他又寄钱到上海一家很小的“世界语书店”,函购外国出版的世界语书籍,仍然每天读一小时(或者多一些)。遇到生字就求字典帮助(当时他有一本英国爱丁堡出版的世界语——英语小字典),一个字也不放过。一本书读完,又读第二本。那家唯一的世界语书店里只有寥寥的几十种书,不过也能满足他的需要。它有什么书,巴金先生就买什么书。首先读了一本厚厚的《基本文选》,这是创始人柴门霍甫编译的。接着又读了《波兰作品选》《安徒生童话集》和别的一些书(如卜利瓦特的《柴门霍甫传》等),不到一年巴金先生就可以自由地使用世界语了。

房龙:宽容(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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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龙(1882—1944),原籍荷兰,美国著名哲学家、史学家,主要著作有《人类的故事》《房龙地理》《漫话圣经》《宽容》等。

关键词

探索精神、宽容、冲破思想枷锁

妙语锦囊

灵感不是成功之母,成功之母是坚忍不拔的毅力、毅力,更大的毅力。死。

宽容(序)

(荷)房龙

在宁静的无知山谷里,人们过着幸福的生活。

永恒的山脉向东西南北各个方向蜿蜒绵亘。

知识的小溪沿着深邃破败的溪谷缓缓地流着。

它发源于昔日的荒山。

它消失在未来的沼泽。

这条小溪并不像江河那样波澜滚滚,但对于需求浅薄的村民来说,已经绰有余裕。

晚上,村民们饮毕牲口,灌满水桶,便心满意足地坐下来,尽享天伦之乐。

守旧的老人们被搀扶出来,他们在阴凉角落里度过了整个白天,对着一本神秘莫测的古书苦思冥想。

他们向儿孙们唠叨着古怪的字眼,可是孩子们却惦记着玩耍从远方捎来的漂亮石子。

这些字眼的含义往往模糊不清。

不过,它们是一千年前由一个已不为人所知的部族写下的,因此神圣而不可亵渎。

在无知山谷里,古老的东西总是受到尊敬。

谁否认祖先的智慧,谁就会遭到正人君子的冷落。

所以,大家都和睦相处。

恐惧总是伴随着人们。谁要是得不到果园里果实中应得的份额,又该怎么办呢?

深夜,在小镇的狭窄街巷里,人们低声讲述着情节模糊的往事,讲述那些敢于提出问题的男男女女。

这些男男女女后来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另一些人曾试图攀登挡住太阳的岩石高墙。

但他们陈尸石崖脚下,白骨累累。

日月流逝,年复一年。

在宁静的无知山谷里,人们过着幸福的生活。

外面是一片漆黑,一个人正在爬行。

他手上的指甲已经磨破。

他的脚上缠着破布,布上浸透着长途跋涉留下的鲜血。

他跌跌撞撞来到附近一间草房,敲了敲门。

接着他昏了过去。借着颤动的烛光,他被抬上一张吊床。

到了早晨,全村都已知道:“他回来了。”

邻居们站在他的周围,摇着头。他们明白,这样的结局是注定的。

对于敢于离开山脚的人,等待他的是屈服和失败。

在村子的一角,守旧老人们摇着头,低声倾吐着恶狠狠的词句。

他们并不是天性残忍,但律法毕竟是律法。他违背了守旧老人的意志,犯了弥天大罪。

他的伤一旦治愈,就必须接受审判。

守旧老人本想宽大为怀。

他们没有忘记他母亲的那双奇异闪亮的眸子,也回忆起他父亲三十年前在沙漠里失踪的悲剧。

不过,律法毕竟是律法,必须遵守。

守旧老人是它的执行者。

守旧老人把漫游者抬到集市区,人们毕恭毕敬地站在周围,鸦雀无声。

漫游者由于饥渴,身体还很衰弱。老者让他坐下。

他拒绝了。

他们命令他闭嘴。

但他偏要说话。

他把脊背转向老者,两眼搜寻着不久以前还与他志同道合的人。

“听我说吧,”他恳求道,“听我说,大家都高兴起来吧!我刚从山的那边来。我的脚踏上新鲜的土地,我的手感觉到了其他民族的抚摸,我的眼睛看到了奇妙的景象。”

“小时候,我的世界只是父亲的花园。”

“早在创世的时候,花园东面、南面、西面和北面的疆界就定下来了。”

“只要我问疆界那边藏着什么,大家就不住地摇头,一片嘘声。可我偏要刨根问底,于是他们把我带到这块岩石上,让我看那些敢于蔑视上帝的人的累累白骨。”

“‘骗人!上帝喜欢勇敢的人!’我喊道。于是,守旧老人走过来,对我读起他们的圣书。他们说,上帝的旨意已经决定了天上人间万物的命运。山谷是我们的,由我们掌管,野兽和花朵,果实和鱼虾,都是我们的,按我们的旨意行事。但山是上帝的。对山那边的事物我们应该一无所知,直到世界的末日。”

“他们是在撒谎。他们欺骗了我,就像欺骗了你们一样。”

“那边的山上有牧场,牧草同样肥沃,男男女女有同样的血肉,城市是经过一千年能工巧匠细心雕琢的,光彩夺目。”

“我已经找到一条通往更美好的家园的大道,我已经看到幸福生活的曙光。跟我来吧,我带领你们奔向那里。上帝的笑容不只是在这儿,也在其他地方。”

他停住了,人群里发出一声恐怖的吼叫。

“亵渎,这是对神圣的亵渎。”守旧老人叫喊着,“给他的罪行以应有的惩罚吧!他已经丧失理智,胆敢嘲弄一千年前定下的律法。他死有余辜!”

人们举起了沉重的石块。

人们杀死了这个漫游者。

人们把他的尸体扔到山崖脚下,借以警告敢于怀疑祖先智慧的人,杀一儆百。

没过多久,爆发了一场特大干旱。潺潺的知识小溪枯竭了,牲畜因干渴而死去,粮食在田野里枯萎,无知山谷里饿殍遍野。

不过,守旧老人们并没有灰心。他们预言说,一切都会转危为安,至少那些最神圣的篇章是这样写的。

况且,他们已经很老了,只要一点食物就足够了。

冬天降临了。村庄里空荡荡的,人烟稀少。

半数以上的人由于饥寒交迫已经离开人世。活着的人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山脉那边。

但是律法却说:“不行!”律法必须遵守。一天夜里,爆发了叛乱。

失望把勇气赋予那些由于恐惧而逆来顺受的人们。

守旧老人们无力地抗争着。

他们被推到一旁,嘴里还抱怨着自己的命运不济,诅咒孩子们忘恩负义。不过,最后一辆马车驶出村子时,他们叫住了车夫,强迫他把他们带走。

这样,投奔陌生世界的旅程开始了。

离那个漫游者回来的时间,已经过了很多年,所以要找到他开辟的道路并非易事。

成千上万的人死了,人们踏着他们的尸骨,才找到第一座用石子堆起的路标。

此后,旅程中的磨难少了一些。

那个细心的先驱者已经在丛林和无际的荒野乱石中用火烧出了一条宽敞大道。

它一步一步把人们引到新世界的绿色牧场。大家相视无言。

“归根结底他是对了,”人们说,“他对了,守旧老人错了……”

“他讲的是实话,守旧老人撒了谎……”

“他的尸首还在山崖下腐烂,可是守旧老人却坐在我们的车里,唱那些老掉牙的歌。”

“他救了我们,我们反倒杀死了他。”

“对这件事我们的确很内疚,不过,假如当时我们知道的话,当然就……”

随后,人们解下马和牛的套具,把牛羊赶进牧场,建造起自己的房屋,规划自己的土地。从这以后很长时间,人们又过着幸福的生活。

几年以后,人们建起了一座新大厦,作为智慧老人的住宅,并准备把勇敢先驱者的遗骨埋在里面。

一支肃穆的队伍回到了早已荒无人烟的山谷。但是,山脚下空空如也,先驱者的尸骨荡然无存。

一只饥饿的豺狗早已把尸首拖入自己的洞穴。

人们把一块小石头放在先驱者足迹的尽头(现在那已是一条大道),石头上刻着先驱者的名字,一个首先向未知世界的黑暗和恐怖挑战的人的名字,他把人们引向了新的自由。

石上还写明,它是由前来感恩朝礼的后代所建。

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过去,也发生在现在,不过将来(我们希望)这样的事不再发生了。

阅读提示:

一部历史著作的序言,一般的做法是从理论、概念和写法等方面入手的。而房龙却不落俗套、别出心裁地讲述了一个故事,一个寓言式的故事,把复杂的思想转换成了生动的形象。“形象大于思想”,由于这形象饱含了作者的理性思考和历史内涵,又使这形象上升到了象征高度。“无知山谷”的故事象征了人类文明“宽容”与“不宽容”的激烈而漫长的斗争,预示着人类历史的艰难演进。作为一个概念,房龙所谓的“宽容”,绝不仅仅是指个人的思维、心胸、姿态等,而是指一定的社会和人们容许别人有思想和探索的自由,对不同于自己或传统观点的见解有耐心公正的容忍。这篇序言生动、好读,意味深长,把它独立出来,又是一篇精美的散文诗、哲理诗。阅读本文,不仅要准确把握漫游者、守旧老人等人物的形象及象征意义,更要挖掘出故事所蕴含的意义。

思维冲浪:

1.本文是《宽容》的序言部分,你觉得这篇序言与你读过的其他序言相比有哪些不同的特点?

2.文章结尾说“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过去,也发生在现在,不过将来(我们希望)这样的事不再发生了”。这句话流露出作者怎样的情感?你对“宽容”在社会变革、人类进步中所起的作用有何评价?

我的留言板

加深理解:

《宽容》是房龙极其重要的一部哲学著作。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便由三联书店出版了它的中译本,至今仍受到年轻朋友的钟爱。它虽然是一部学术专著,却写得轻松风趣,机智幽默,比一般散文更引人入胜,能让你一口气读完,一看再看。由此可见房龙的“魔力”所在。

沈从文:月下小景——新十日谈之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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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1902—1988),湖南凤凰县人,现代著名作家、学者。从一个不熟悉标点符号的士兵到一位中国气派很足的作家,他本身就成就了一个传奇。他的代表作有小说《边城》,散文集《从文自传》《湘行散记》《湘西》,主要著作集有《沈从文集》,还有《中国服饰史》。

关键词

人性摧残、映衬比照

妙语锦囊

照我思索,能理解“我”;

照我思索,可认识“人”。

月下小景——新十日谈之序曲

(中)沈从文

初八的月亮圆了一半,很早就悬到天空中。傍了××省边境由南而北的横断山脉长岭脚下,有一为人类所疏忽、历史所遗忘的残余种族聚集的山寨。他们用另一种言语,用另一种习惯,用另一种梦,生活在这个世界一隅,已经有了许多年。当这松杉挺茂嘉树四合的山寨,以及寨前大地平原,整个为黄昏占领了以后,从山头那个青石碉堡向下望去,月光淡淡地洒满了各处,如一首富于光色和谐雅丽的诗歌。山寨中,树林角上,平田的一隅,各处有新收的稻草积,以及白木做成的谷仓。各处有火光,飘扬着快乐的火焰,且隐隐地听得着人语声,望得着火光附近有人影走动。官道上有马项铃清亮细碎的声音,有牛项下铜铎沉静庄严的声音。从田中回去的种田人,从乡场上回家的小商人,家中莫不有一个温和的脸儿等候在大门外,厨房中莫不预备有热腾腾的饭菜与用瓦罐炖热的家酿烧酒。

薄暮的空气极其温柔,微风摇荡的大气中,有稻草香味,有烂熟了的山果香味,有甲虫类气味,有泥土气味。一切在成熟,在开始结束一个夏天阳光雨露所及长养生成的一切。一切光景具有一种节日的欢乐情调。

柔软的白白月光,给位置在山岨上石头碉堡画出一个明明朗朗的轮廓,碉堡影子横卧在斜坡间,如同一个巨人的影子。碉堡缺口处,迎月光的一面,倚着本乡寨主的独生儿子傩佑,傩神所保佑的儿子,身体靠定石墙,眺望那半规新月,微笑着思索人生苦乐。

“……人实在值得活下去,因为一切那么有意思,人与人的战争,心与心的战争,到结果皆那么有意思。无怪乎本族人有英雄追赶日月的故事。因为日月若可以请求,要它停顿在哪儿时,它便停顿,那就更有意思了。”

这故事是这样的:第一个××人,用了他武力同智慧得到人世一切幸福时,他还觉得不足,贪婪的心同天赋的力,使他勇往直前去追赶日头,找寻月亮,想征服主管这些东西的神,勒迫它们在有爱情和幸福的人方面,把日子去得慢一点,在失去了爱,心为忧愁失望所啮蚀的人方面,把日子又去得快一点。结果这贪婪的人虽追上了日头,却被日头的热所烤炙,在西方大泽中就渴死了。至于日月呢,虽知道了这是人类的欲望,却只是万物中之一的欲望,故不理会。因为神是正直的,不阿其所私的,人在世界上并不是唯一的主人,日月不单为人类而有。日头为了给一切生物热和力,月亮却为了给一切虫类唱歌和休息,用这种歌声与银白光色安息劳碌的大地。日月虽仍然若无其事地照耀着整个世界,看着人类的忧乐,看着美丽的变成丑恶,又看着丑恶的称为美丽。但人类太进步了一点,比一切生物智慧较高,也比一切生物更不道德。既不能用严寒酷热来困苦人类,又不能不将日月照及人类,故同另一主宰人类心之创造的神,想出了一点方法,就是使此后快乐的人越觉得日子太短,使此后忧愁的人越觉得日子过长。人类既然凭感觉来生活,就在感觉上加给人类一种处罚。

这故事有作为月神与恶魔商量结果的传说,就因为恶魔是在夜间出世的。人都相信这是月亮做成的事,与日头毫无关系。凡一切人讨论光阴去得太快或太慢时,却常常那么诅咒:“日子,滚你的去吧。”痛恨日头而不憎恶月亮。土人的解释,则为人类性格中,慢慢地已经神性渐少,恶性渐多。另外就是月光较温柔、和平,给人以智慧的冷静的光,却不给人以坦白直率的热,因此普遍生物皆欢喜月光,人类中却常常诅咒日头。约会恋人的,走夜路的,做夜工的,皆觉得月光比日光较好。在人类中讨厌月光的只是盗贼,本地方土人中却无盗贼,也缺少这个名词。

这时节,这一个年纪还刚满二十一岁的寨主独生子,由于本身的健康,以及从另一方面所获得的幸福,对头上的月光正满意地会心微笑,似乎月光也正对了他微笑。傍近他身边,有一堆白色的东西。这是一个女孩子,把她那长发散乱的美丽头颅,靠在这年青人的大腿上,把它当作枕头安静无声地睡着。女孩子一张小小的尖尖的白脸,似乎被月光漂过的大理石,又似乎月光本身。一头黑发,如同用冬天的黑夜作为材料,由盘据在山洞中的女妖亲手纺成的细纱。眼睛、鼻子、耳朵,同那一张产生幸福的泉源的小口,以及颊边微妙圆形的小窝,如本地人所说的藏吻之巢窝,无一处不见得是神所着意成就的工作。一微笑,一眨眼,一转侧,都有一种神性存乎其间。神同魔鬼合作创造了这样一个女人,也得用侍候神同对付魔鬼的两种方法来侍候她,才不委屈这个生物。

女人正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身边,一堆白色衣裙遮盖到那个修长丰满柔软温香的身体。这身体在年轻人记忆中,只仿佛是用白玉、奶酥、果子同香花调和削筑成就的东西。两人白日里来此,女孩子在日光下唱歌,在黄昏里与落日一同休息,现在又快要同新月一样苏醒了。

一派清光洒在两人的身上,温柔地抚摸着睡眠者的全身。山坡下是一部草虫清音繁复的合奏。天上的那新月,似乎在空中停顿着,长久还不移动。

幸福使这个孩子轻轻地叹息了。

他把头低下去,轻轻地吻了一下那用黑夜搓成的头发,接近那魔鬼手段所成就的东西。

远处有吹芦管的声音,有唱歌的声音。身近旁有斑背萤,带了小小火把,沿了碉堡巡行,如同引导得有小仙人来参观这古堡的神气。

当地年青人中唱歌圣手的傩佑,唯恐惊了女人,惊了萤火,轻轻地轻轻地唱:

龙应当藏在云里,

你应当藏在心里。

女孩子在迷糊梦里,把头略略转动了一下,在梦里回答着:

我灵魂如一面旗帜,

你好听歌声如温柔的风。

他以为女孩子已醒了,但听下去,女人把头偏向月光又睡去了。于是又接着轻轻地唱道:

人人说我歌声有毒,

一首歌也不过如一升酒使人沉醉一天。

你那敷了蜂蜜的言语,

一个字也可以在我心上甜香一年。

女孩子仍然闭了眼睛在梦中答道:

不要冬天的风,不要海上的风,

这旗帜受不住狂暴大风。

请轻轻地吹,轻轻地吹,

(吹春天的风,温柔的风,)

把花吹开,不要把花吹落。

小寨主明白了自己的歌声可作为女孩子灵魂安宁的摇篮,故又接着轻轻地唱道:

有翅膀的鸟虽然可以飞上天空,

没有翅膀的我却可以飞入你的心里。

我不必问什么地方是天堂,

我业已坐在天堂门边。

女孩又唱:

身体要用极强健的臂膀搂抱,

灵魂要用极温柔的歌声搂抱。

寨主的独生子傩佑,想了一想,在脑中搜索话语,如同宝石商人在口袋中搜索宝石。口袋中充满了放光眩目的珠玉奇宝,却因为数量太多了一点,反而选不出那自以为极好的一粒,因此似乎受了一点儿窘。他觉得神祇创造美和爱,却由人来创造赞誉这神工的言语。向美说一句话,为爱下一个注解,要适当合宜,不走失感觉所及的式样,不是一个平常人的力所能企及。

“这女孩子值得用龙朱的爱情装饰她的身体,用龙朱的诗歌装饰她的人格。”他想到这里时,觉得有点惭愧了,口吃了,不敢再唱下去了。

歌声做了女孩子睡眠的摇篮,所以这女孩子才在半醒后重复入梦。歌声停止后,她也就惊醒了。

他见到女孩子醒来时,就装作自己还在睡眠,闭了眼睛。女孩从日头落下时睡到现在,精神已完全恢复过来,看男孩还依靠石墙睡着,担心石头太冷,把白羊毛披肩搭到男子身上去后,傍了男子靠着。记起睡时满天的红霞,望到头上的新月,便轻轻地唱着,如母亲唱给小宝宝的催眠歌。

睡时用明霞作被,

醒来用月儿点灯。

寨主独生子哧地笑了。

“……”

“……”

四只放光的眼睛互相瞅着,各安置一个微笑在嘴角上,微笑里却写着白日两个人的一切行为,两人似乎皆略略为先前一时那点回忆所羞了,就各自向身旁那一个紧紧地挤了一下,重新交换了一个微笑。两人发现了对方脸上的月光那么苍白,于是齐向天上所悬的半弯新月望去。

远远的有一派角声与锣鼓声,为田户巫师禳土酬神所在处。两人追寻这快乐声音的方向,于是向山下远处望去。远处有一条河。

“没有船舶不能过那条河,没有爱情如何过这一生?”

“我不会在那条小河里沉溺,我只会在你这小口上沉溺。”

两人的意思仍然写在一种微笑里,用的是那么暧昧神秘的符号,却使对面一个从这微笑里明明白白,毫不含糊。远处那条长河,在月光下蜿蜒如一条带子,白白的水光,薄薄的雾,增加了两人心上的温暖。

女孩子说到她梦里所听的歌声,以及自己所唱的歌,还以为他们两人皆在梦里。经小寨主把刚才的情形说明白时,两人笑了许久。

女孩子天真如春风,快乐如小猫,长长的睡眠把白日的疲倦完全恢复过来,故她在月光下显得异常活泼,如一尾鱼在急流清溪里。

只想说话,说的全是那些远无边际的、与梦无异的,年青情人在狂热中所能说的糊涂话、蠢话。

小寨主说:“不要说话,让我好在所有的言语里,找寻赞美你眉毛、头发美丽处的言语!”

“说话呢,是不是就妨碍了你的谄谀?一个有天分的人,就是谄谀也显得不缺少天分!”

“神是不说话的。你不说话时像……”

“还是做人好!你的歌中也提到做人的好处!我们来活活泼泼地做人,这才有意思!”

“我以为你不说话就像何仙姑的亲姊妹了。我希望你比你那两个姐姐还稍呆笨一点。因为呆笨一点,我的言语词汇里,才有可以形容你高贵处的文字。”

“可是,你曾同我说过,你也希望你那只猎狗敏捷一点。”

“我希望它灵活敏捷一点,为的是在山上找寻你比较方便,为我带信给你时也比较妥当一点。”

“希望我笨一点,是不是也如同你希望羚羊稍笨一样,好让你唆使那猎狗咬我时,不至于使我逃脱?”

“好的音乐常常是复音,你不妨再说一句。”

“我记得到你也希望羚羊稍笨过。”

“羚羊稍笨一点,我的猎狗才可以赶上它,把它捉回来送你。你稍笨一点,我才有相当的话颂扬你!”

“你口中体面话够多了,你说说你那些感觉给我听听,说谎若比真实更美丽,我愿意听你的谎话。”

“你占领我心上的空间,如同黑夜占领地面一样。”

“月亮起来时,黑暗不是就只占领地面空间很小很小一部分了吗?”

“月亮照不到人心上的。”

“那我给你的应当也是黑暗了。”

“你给我的是光明,是一种炫目的光明,如日头似的逼人熠耀。你使我糊涂,你使我卑陋。”

“其实你是透明的,从你选择阿谀时,证明你的心现在还是透明的。”

“清水里不能养鱼,透明的心也一定不能积存词藻。”

“江中的水永远流不完,心中的话永远说不完。不要说了,一张口不完全是说话用的!”

两人为嘴唇找寻了另外一种用处,沉默了一会。两颗心同一地跳跃,望着做梦一般月下的长岭、大河、寨堡、田坪。芦管声似乎为月光所湿,音调更低郁沉重了一点。寨中的角楼,第二次擂了转更鼓。女孩子听到时,忽然记起了一件事。把小寨主那颗年青聪慧的头颅捧到手上,眼眉口鼻吻了好些次数,向小寨主摇摇头,无可奈何低低地叹了一声气。把两只手举起,跪在小寨主面前来梳理头上散乱了的发辫,意思想站起来,预备要走了。

小寨主明白那意思了,就抱了女孩子,不许她站起身来。

“多少萤火虫还知道打了小小火炬游玩,你忙些什么?走到什么地方去?”

“一颗流星自有它来去的方向,我有我的去处。”

“宝贝应当收藏在宝库里,你应当收藏在爱你的那个人家里。”

“美的都用不着家:流星、落花、萤火、最会鸣叫的蓝头红嘴绿翅膀的王母鸟,也都没有家的。谁见过人畜养凤凰呢?谁能束缚着月光呢?”

“狮子应当有它的配偶,把你安顿到我家中去,神也十分同意!”

“神同意的人常常不同意。”

“我爸爸会答应我这件事,因为他爱我。”

“因为我爸爸也爱我,若知道了这件事,会把我照××人规矩来处置。若我被绳子缚了沉到天坑里去时,那地方接连四十八根箩筐绳子还不能到底,死了,做鬼也找不出路来看你,活着做梦也不能辨别方向。”

女孩子是不会说谎的,××族人的习气,女人同第一个男子恋爱,却只许同第二个男子结婚。若违反了这种规矩,常常把女子用石磨捆到背上,或者沉入潭里,或者抛到天坑里。习俗的来源极古,过去一个时节,应当同别的种族一样,有认为处女为一种有邪气的东西,地方酋长既较开明,巫师又因为多在节欲生活中生活,故执行初夜权的义务,就转为第一个男子的恋爱。第一个男子因此可以得到女人的贞洁,就不能够永远得到她的爱情。若第一个男子娶了这女人,似乎对于男子也十分不幸。迷信在历史中渐次失去了它本来的意义,习俗把古代规矩保持了下来。由于××守法的天性,故年青男女在第一个恋人身上,也从不作那长远的梦。“好花不能长在,明月不能长圆,星子也不能永远放光。”××人歌唱恋爱,因此也多忧郁感伤气氛。常常有人在分手时感到“芝兰不易再开,欢乐不易再来”,两人悄悄逃走的。也有两人携了手沉默无语地一同跳到那些在地面张着大嘴、死去了万年的火山孔穴里去的。再不然,冒险地结了婚,到后被查出来时,就应当把女的向地狱里抛去了。

当地女孩子因为这方面的习俗无法除去,故一到成年,家庭即不大加以拘束,外乡人来到本地若喜悦了什么女子,使女子献身总十分容易。女孩子明理懂事一点的,一到了成年时,总把自己最初的贞操,稍加选择就付给了一个人,到后来再同第二个钟情的男子结婚。男子中明理懂事的,业已爱上某个女子,若知道她还是处女,也将尽这女子先去找寻一个尽义务的爱人,再来同女子结婚。

但这些魔鬼习俗不是神所同意的。年青男女所做的事,常常与自然的神意合一,容易违反风俗习惯。女孩子总愿意把自己整个交付给一个所倾心的男孩子。男子到爱了某个女孩时,也总愿意把整个的自己换回整个的女子。风俗习惯下虽附加了一种严酷的法律,在这法律下牺牲的仍常常有人。

女孩子遇到了这寨主独生子,自从春天山坡上黄色棣棠花开放时,即被这男子温柔缠绵的歌声与超人壮丽华美的四肢所征服后,一直延长到秋天,还极其纯洁地在一种节制的友谊中恋爱着。为了狂热的爱,且在这种有节制的爱情中,两人皆似乎不需要结婚,两人中谁也不想到照习惯先把贞操给一个人蹂躏后再来结婚。

但到了秋天,一切皆在成熟。悬在树上的果子落了地,谷米上了仓,秋鸡伏了卵,大自然为点缀这大地一年来的忙碌,还在天空中涂抹华丽的色泽,使溪涧澄清,空气温暖而香甜,且装饰了遍地的黄花,以及在草木上敷上与云霞同样的炫目颜色。一切皆布置妥当以后,便应轮到人的事情了。

秋成熟了一切,也成熟了两个年青人的爱情。

两人同往常任何一天相似,在约定的中午以后,在这古碉堡上见面了。两人共同采了无数野花铺到所坐的大青石板上,并肩地坐在那里。山坡上开遍了各样草花,各处是小小蝴蝶,似乎对每一朵花皆悄悄嘱咐了一句话。向山坡下望去,入目远近皆异常恬静美丽。长岭上有割草人的歌声,村寨中有为新生小犊做栅栏的斧斤声,平田中有拾穗打禾人快乐的吵骂声。天空中白云缓缓地移,从从容容地动。透蓝的天底,一阵候鸟在高空排成一线飞过去了,接着又是一阵。

两个年青人用山果山泉充了口腹的饥渴,用言语微笑喂着灵魂的饥渴。对日光所照及的一切唱了上千首的歌,说了上万句的话。

日头向西掷去,两人对于生命感觉到一点点说不分明的缺处。黄昏将近以前,山坡下小牛的鸣声,使两人的心皆发了抖。

神的意思不能同习惯相合,在这时节已不许可人再为任何魔鬼做成的习俗加以行为的限制。理智即或是聪明的,理智也毫无用处。两人皆在忘我行为中,失去了一切节制约束行为的能力,各在新的形式下,得到了对方的力,得到了对方的爱,得到了把另一个灵魂互相交换移入自己心中深处的满足。到后来,于是两个人皆在战栗中昏迷了,喑哑了,沉默了。幸福把两个年青人在同一行为上皆弄得十分疲倦,终于两人皆睡去了。

男子醒来稍早一点,灵魂尚在回忆幸福里浮沉,却忘了打算未来。女孩子则因为自身是女子,本能地不会忘却××人对于女子违反这习惯的赏罚,故醒来时,也并未打算到这寨主的独生子会要她同回家去。两人的年龄还只适宜于生活在夏娃亚当所住的乐园里,不应当到这“必须思索明天”的世界中安顿。

但两人业已到了向所生长的一个地方、一个种族的习惯负责时节了。

“爱难道是同世界离开的事吗?”新的思索使小寨主在月下沉默如石头。

女孩子见男子不说话了,知道这件事正在苦恼到他,就装成快乐的声音,轻轻地喊他,恳切地求他,在应当快乐时就快乐一点。

××人唱歌的圣手,

请你用歌声把天上那一片白云拨开。

月亮到应落时就让它落去,

现在还得悬在我们头上。

天上的确有一片薄云把月亮拦住了,一切皆朦胧了。两人的心皆比先前暗淡了一些。

寨主独生子说:

“我不要日头,可不能没有你。我不愿作帝称王,却愿为你作奴当差。”

女孩子说:

“这世界只许结婚不许恋爱。”

“应当还有一个世界让我们去生存,我们远远地走,向日头出处远远地走。”

“你不要牛,不要马,不要果园,不要田土,不要狐皮褂子同虎皮坐褥吗?”

“有了你我什么也不要了。你是一切:是光,是热,是泉水,是果子,是宇宙的万有。为了和你接近,我应当同这个世界离开。”

两人就所知道的四方各处想了许久,想不出一个可以容纳两人的地方。南方有汉人的大国,汉人见了他们就当生番杀戮,他们不敢向南方走。向西是通过长岭无尽的荒山,虎豹所据的地面,他不敢向西方走。向北是本族人的地面,每一个村落皆保持同一魔鬼所颁的法律,对逃亡人可以随意处置。只有东边是日月所出的地方,日头既那么公正无私,照理说来日头所在处也一定和平正直了。

但一个故事在小寨主的记忆中活起来了,日头曾炙死了第一个××人。自从有这故事以后,××人谁也不敢向东追求习惯以外的生活。××人有一首历史极久的歌,那首歌把求生的人所不可少的欲望、真的永生意义却结束在死亡里,都以为若贪婪这“生”只有“死”才能得到。战胜命运只有死亡,克服一切唯死亡可以办到。最公平的世界不在地面,却在空中与地底:天堂地位有限,地下宽阔无边。地下宽阔公平的理由,在××人看来是可靠的,就因为从不听说死人愿意重生,且从不闻死人充满了地下。××人永生的观念,在每一个人心中皆坚实的存在。孤单的死,或因为恐怖不容易找寻他的爱人,有所疑惑,同时去死皆是很平常的事情。

寨主的独生子想到另外一个世界,快乐地微笑了。

他问女孩子,是不是愿意向那个只能走去不再回来的地方旅行?

女孩子想了一下,把头仰望那个新从云里出现的月亮。

水是各处可流的。

火是各处可烧的,

月亮是各处可照的,

爱情是各处可到的。

说了,就躺到小寨主的怀里,闭了眼睛,等候男子决定了死的接吻。寨主的独生子,把身上所佩的小刀取出,在镶了宝石的空心刀把上,从那小穴里取出如梧桐子大小的毒药,含放到口里去,让药融化了,就度送了一半到女孩子嘴里去。两人快乐地咽下了那点同命的药,微笑着,睡在业已枯萎了的野花铺就的石床上,等候药力发作。

一会儿月儿隐在云里去了。

阅读提示:

《月下小景》是沈从文根据周作人关于初夜权的性心理学理论所写的有关旧时湘西地区青年男女的爱情悲剧故事。故事中,一寨主的独生子与一美丽的少女相恋,但由于山寨里的规矩和风俗“女子同第一个男子恋爱,却只许同第二个男子结婚”两人的热烈恋爱就没了结果。到秋天,两人为求来生再聚,躺在山坡的石床上一同咽了毒药殉情。小说通过这对青年男女的爱情悲剧,斥责了旧时湘西一带的封建习俗对人性的伤害,说明在现代文明带来物质、道德、政治等方面的邪恶势力之前,一些旧思想、旧风俗早就在毁灭原始自然的美丽生命了。小说笔调沉着恬淡,语言优美细腻,情节结构自然顺畅,像传说一样展开。全篇情景交融,充满抒情诗的氛围和情调,画面感也极强,写人、叙事、状物熔于一炉,使人不自觉间随着作者的笔调走进美丽的湘西,去感受那凄楚哀婉的一幕。

思维冲浪:

1.作品叙写了什么故事?表达了作者怎样的思想感情?

2.找出文中的景物描写,说说它们有何作用。

我的留言板

加深理解:

“文革”期间,著名作家沈从文陷入非人的境地。他不仅遭到无数次的批斗,每天还要负责打扫历史博物馆的女厕所。后来,他又被下放到多雨泥泞的湖北咸宁接受劳动改造。一代文学巨匠饱受被践踏的痛楚。可沈从文毫不在意,在咸宁时给他的表侄、画家黄永玉写信说:

“这儿荷花真好,你若来……”

一句话,竟使那段苦难的日子飘荡着荷花的芬芳,令人以为多雨泥泞的咸宁是王孙可游的人间仙境了。

脚下虽多雨泥泞,眼前却荷花正好。“荷花真好”,说这话时,沈从文心中一定荷花开遍了。

荷花真好。无论生活面临怎样的困境,人生遭受怎样的磨难,请让心田盛开绚丽的花朵,让灵魂舞蹈如花之绰约,满载着花的芳芬。